王献唐学术成就的时代意义
2014-04-09陈其泰
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王献唐先生(1896—1960)是在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的人物,在他逝世53年之后,由山东省华夏文化促进会倡导、组织,如此众多的学者齐集他的家乡山东省日照市,隆重开会,对他的学术成就进行研讨,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盛事,这应是山东人民的骄傲,更是日照市人民的骄傲!王献唐学术影响广泛,在20世纪30年代即被誉为山左文物的“一代传人”,50年代,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与他见面时,称年龄小其6岁的王献唐为“献老”。1960年11月,王献唐逝世,著名学者夏鼐立即撰写题为《王献唐先生传略》的文章表示深切悼念。而当历史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著名学者张政烺、夏鼐致函文化部,请求对王献唐先生的遗著及其所搜集的山东先哲遗书稿本及时采取得力的保护措施,以免散失,函中称王献唐为“山东省近几百年来罕见的学者”。王献唐为何有这样广泛的影响,这么高的学术声誉?这固然是因为他学识渊博,著述丰富,造诣很高。而同时,还有更加深层的原因,这就是:王献唐先生的学术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精神,深刻地反映出20世纪前半期中国学术的发展趋势,因而具有持久的生命力。这篇小文即对此谈点粗浅体会。我以为,王献唐先生学术成就的时代意义,集中地表现在:
第一,在传统学术领域,自觉地继承了乾嘉学者及山东学术界前辈治学广搜材料和精于考证的风格,而又以贯通的眼光作系统性的研究,阐发其演进的通则,从而将传统学术推进到更高的层次。
乾嘉时期是考证学极盛的时代,名家辈出,成果丰硕,王献唐十分服膺乾嘉学者精于考证的方法,深受熏陶。同时,他在青年时代,就直接受到山东学术界前辈治学的领域、学识和方法的影响,主要是日照许瀚(印林),潍县陈介祺,诸城刘喜海,以及献唐的父亲王廷霖,他们分别在训诂学和金石学上成就斐然。王献唐曾写有诗句,明白讲出自己的师承:“精识吾宗古陶主(陈介祺),训诂吾师西海许(许瀚)。归来堂后更嘉簃,中天赤旭照东武(赵明诚、刘喜海)。”他对前辈的考证学、文献学、金石学成果极为重视,细心研究、揣摩,自觉加以继承。而同时,他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应承担推进学术的责任,要将近代学术观念贯彻到研究工作中,探求研究对象内在的联系,阐发通则性的东西。他于1930年10月写的《复傅斯年书》,就集中地表达了这样的见解。信的前面,讲述自己治训诂、音韵之学,是师承乡先辈许瀚先生,以音求义,以义求音。并肯定这套治学路数,是从乾嘉考证名家高邮王氏父子继承而来的。接着,他指出了清代学者的方法存在着明显的局限,“多为死的声音训诂,古自古,今自今,结果只造成一种古董式之学术,供人玩赏而已”。王献唐自己探索的结果,是将古代的音义与现代的音义联系起来,以总结出其通贯的原则和演变的脉络,因而概括出其新的研究方法,他明确说:“进而求其演变,明其通贯,将数千年前之声音训诂,反而为现代之声音训诂。骤一聆之,颇似警世骇俗。细心覆案,其脉络多能条贯。”他提出了“时空变异说”和“音为枢纽说”:“于形、音、义三者,各以其时间、空间为研究之对象……形音既明,义自昭著,三者不可偏废,尤以形音为重。形音之中,更以音为枢纽。”
这种探求研究对象内在联系、阐发其通则性内涵的强烈意识,正是近代学术的要求,反映了20世纪前期的学术新趋势。王献唐自觉地将之贯彻到自己的研究之中,这使他的学术成果洋溢着近代的气息,较之传统学术上升到新的层次。在其众多的著述中,我想有两部应特别讲到。一是《中国古代货币通考》,这是承继家学而成的名作。献唐父亲王廷霖先生,多年究心于训诂考证之学和古钱币的收集、研究,著有《泉货图释》。一生搜购古泉币数百品,将对古钱币的考释,与《史》、《汉》等史籍相印证,于地名、史实等时出新解。献唐继承家学,于1943年著成《中国古代货币通考》一书,共50万言,考证周、秦、汉时期古钱币,分为:周币、秦币、汉初货币、武帝货币、铸钱技工之演变,共5篇。有学者认为,此书“以坚实之小学根基,系统地探讨我国古代货币之源流及制作,发展了乾嘉以后古钱币学研究之成果”,“从物质、制度、思想三个层面,讲解钱币材质类型的变化,造型形制的历史文化内涵,对研究我国古代社会经济史大有裨益”。另一部书是《炎黄氏族文化考》,视野宏阔,是要探讨古代文明起源与炎黄二族的关系。其思考起自1934年,根据滕县出土的14件邾国彝器,结合传世文献,考证出邾国自周宣王之后,陆续分为邾、小邾、滥三个国家,并对山东境内娄、诸、薛等小国的历史作了考证。此后,他以三年时间撰写《炎黄氏族文化考》一书,约30万字。书中提出,中国文化虽属于炎黄二族,但主要是炎族,即夷族文化。欲求远古夷族文化,其中心就在山东。他本人很重视这一观点,曾在《访碑图诗》中概括书稿的主旨:“前岁为图书馆收得滕邑三邾彝器,因考邾族,知三代华夷之界,即炎黄二族之别。更知震旦文教,占分炎黄二支。类聚群分,条理秩然。乃草《炎黄氏族文化考》……自谓凿破混茫,前所未有。”其观点,曾向著名考古学者董作宾讲过,董表示赞叹,称:“前所未闻,茅塞顿开。”此书稿至1985年才由蒋逸雪先生整理后出版,王献唐的观点因而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
第二,他在图书馆建设和博物馆学领域的主张和实践,具有鲜明的创新意义,把传承文明、推进学术研究和服务大众三者密切相联系,在当时很具先进性,因而备受赞誉,取得了卓著的成效。
王献唐于1929—1948年任山东省图书馆馆长达20年,以其卓越的贡献成为我国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出色代表人物之一。不但对于发展图书馆所需经费的筹措、楼馆的建设、办馆章程与管理制度的制订、图书馆的收藏与科学分类以及培养人才等项,无不殚心竭力,精密地筹划、实施,而且确立了两项先进的办馆宗旨,一是服务大众,开发民智,增进读者的学识、智慧,二是传承文明,使乡邦文献和中华文化得到保存并发扬光大。他主持编撰了《山东省立图书馆季刊》、《山左先哲遗书》、《海岳楼秘籍丛刊》、《山东省立图书馆善本书目(甲编)》,等等,皆反映其办馆理念与学术成就,在保护“国粹”、传承“国学”方面,为其他图书馆树立了典范,使山东省立图书馆名闻遐迩,成为北方最著名的图书馆(江南以柳诒徵主持的江苏国立中央图书馆为代表),山东馆也达到了百年建馆历史之顶峰。有王重民的信函为证:“贵省图书馆得先生经营,收藏之宏富,建筑之良善,驾苏、浙而上,在省立图书馆中,屈一指矣!”建馆之初,他制定了9份规章制度,包括《组织章程》、《购藏新书简明程序》等,使各项工作有章可循,又刊于《图书馆季刊》首期之上,以便社会各界有效监督。又如,当时图书分类存在难题,因为要学习西方分类法,但又与中国图书分类“畸重畸轻”,王献唐于1932年对《馆藏图书细则》继续修订,对分类进行创新,他撰写了《本馆计划规程》和《山东省立图书馆组织章程》,刊载在馆刊上,阐述其主张。他明确地批评将图书馆视为单纯的“藏书楼”的旧观念,强调弘扬民族文化是更为重要的任务:“吾人对此民族精神寄托之图书,不能以‘保藏’二字了卸责任。更当荟萃全力,继续发掘,以发掘之所得,公诸世界,此应共同努力者。”他又发表《图书馆在教育上的特殊地位》一文,论述要充分发挥图书馆在教育全体民众、增进学识和智力上的作用,尤其强调这种教育,“无阶级、程度、性别、时间、金钱的限制,完全是平民化——均等的、普遍的”。他又制定了《山东省立图书馆工作计划大纲(1929)》,规定:“各界民众,无论男女老幼,读书机会一律平等。”并提出计划,将“酌设分馆及巡回书库,并设学校部,扶助学校图书馆之不足;设工人部、监狱部、医院部,提倡工人、囚犯、病人的读书”。其服务全体民众的公平性和开放性,确实令人敬佩赞叹!这里不妨引录近日报上的一则消息和评论。2013年9月12日《新京报》报道:国家图书馆最近采取服务读者新举措,中外文文献阅览区,接待读者年龄由年满16周岁调整为13周岁;少儿馆接待12岁以下少年儿童。且每日定时安排专人引导少年儿童参观国家图书馆。该报同时发表短评,大字标题是:《全民开放是公共图书馆的未来》。参照这则报道,我们更可体会到王献唐在20世纪30年代确立的办馆指导思想所体现的超前性。
王献唐在搜集、保存山东地方文献、历史文物方面同样功绩卓著。他不遗余力地搜集、整理、刊布,而且向广大群众举办专题展览,以激发珍视民族历史文化的爱国感情,又重视利用新的考古发现推进学术研究工作。他以图书馆馆长之职兼任“山东金石保存所”负责人,做了大量出色的工作,包括:对文物古迹的调查与发掘;对金石文物(汉代画像石、秦汉砖瓦、封泥)的收集与整理;对金石文物的典藏与陈列。1933年6月《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上即有文章称誉王献唐的工作:“国内图书馆以藏书之多言,首推北平之国立北平图书馆,以保存古器物之丰言,殆无出山东省立图书馆之右者(北平古物则别有故宫博物院、历史陈列馆等之搜藏)。故富于历史博物院的性质,实可谓为山东省立图书馆特色之所在。而该馆亦善能利用其优越的历史地理之环境(齐鲁故壤为大圣贤之故乡,又为三代以降古文明之所萃),搜藏发扬,不遗余力。”此期间,各地学者来山东省馆参观者络绎不绝。顾颉刚于1931年5月参观后在日记中记曰:“闻王馆长主持此馆二年,搜罗昔人著作底稿已近百种。近为海源阁藏书事,奔走各方,至为劳碌。室中所悬书画,亦多新搜得之乡先达作品。以王馆长之勇猛精进,数年以后,此馆必将巍然为北方文化重镇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吕振羽于1932年到济南访问王献唐,得以参观山东新的考古发现,两人此后又一再通信切磋学问,这些使吕振羽收获甚大。在其第一部著作《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自序中,郑重表示,此书撰著,在材料的选择上,“感谢山东图书馆长王献唐先生等给了我不少的帮助和指导”。
第三,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遭受空前灾难,中华文化遭受空前浩劫,王献唐作为地方文化部门负责人,不避危难,以独特的方式进行另一种抗战,为守卫民族文化的命脉作出特殊的贡献,在现代文化史上,谱写了气壮山河的篇章。他一生忠诚守护民族文化命脉的精神也得到了升华!日寇侵华,抗战爆发,王献唐惧馆藏善本图书与文物精品陷于敌手,或毁于兵燹,乃请当局,将珍品于1937年10月起迁出济南,先后所运者31箱。这批图书文物首运曲阜,托奉祀官府代为保管。至12月,王献唐不顾时局动荡,长途跋涉,颠沛流离,在既无政府支持,又无经费援助的情况下,毅然亲自护送其中最珍贵的图书文物共5箱至四川乐山大佛寺,完成了为此亲自守护九载的壮举!正如李勇慧博士在其所著《一代传人王献唐》书中所说:“王献唐南迁文物,包括山东馆与山东金石保存所成立三十年来收藏之金石古物、书籍珍本及字画。因此,这次载书远播,对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保护与抢救齐鲁文脉与中华文明具有重要意义。”运往四川的图书文物有三类:一为古籍善本,共438种2 659册;二为书画类,共143种182件;三为金石,包括陶瓷、玉器、铜器、甲骨等共734件。“多属稀世文物图籍,是山东省图书馆数代人几十年的珍藏,也是齐鲁文化的瑰宝精华乃至中华文脉之所在。王献唐保存珍籍于炮火之中,其功绩无法估量。”王献唐视“文化是我们的骨髓”,自觉地担当民族文脉的守
护人,故倾尽全力保护,历尽艰辛,个人与家庭的牺牲,在所不惜。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南迁图书文物全部妥善运回济南,成为20世纪文化史上一段感人至深的佳话。因而有学者对王献唐守护之功盛赞曰:“虽百世之下,必将与日月同光,山河并寿。”
概括起来,王献唐处于时代剧烈变动的进程之中,他积极参与20世纪前半期的学术潮流,自觉地推进学术研究和图书馆、博物馆事业的近代化趋势,贡献巨大,被誉为“山东省近几百年来罕见的学者”。尤其是,他长期担任山东省图书馆馆长,有卓越的领导能力,更有先进的办馆指导思想,因而使山东省图书馆在全国省立图书馆中首屈一指。在日寇侵华,中国文物面临浩劫的时刻,他历尽艰辛,成功地保存了大批文物珍品,表现出崇高的爱国精神和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王献唐先生的学术业绩与精神,是一笔宝贵的思想财富,值得我们认真地总结与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