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桑兰
2014-04-08张鑫明
张鑫明
“我没办法再重新走路了,但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做。” ——桑兰
“没想到,我也是快当母亲的人了,感恩。”
2014年3月11日,桑兰在微博上说。这是她生产前发的最后一条微博。
4月14日凌晨,她和丈夫黄健的孩子诞生,一个健康的男婴,5斤7两,乳名叫黄小宝。
从相关国内文献记载来看,桑兰生子算是国内高位颈部截瘫患者中的首例。她再次成为媒体和众人关注的焦点,路过她所住的北京航空总医院特需病房,很多人都会探头观望,“桑兰住这儿”。
从当年的“微笑天使”,到后来的“麻烦制造者”,深陷 “轮椅门”、“保姆門”、“官司门”的桑兰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现在,孩子出生了。话题又有了。
经过了那么多争议之后,桑兰已经不怕了。“我能拥有的,我一定会去争取。别人怎么看,我不管。”4月24日,桑兰在病房接受本刊独家专访时,如是说。
降生
黄小宝没等到预产期,就决定和这个世界打招呼了。
4月13日那天,黄健开车去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取一台促进血液回心的医疗设备,归途中接到了桑兰电话,“频繁有东西流出来,不知道是尿液还是什么。”
他飞驰回家,为妻子插上了留置尿管,检查是否有尿液没导干净,导了几次后,桑兰依然头晕,难受。取来的设备派上了用场,可过了一会儿,她的血压又大幅波动,高压窜到了180mmHg。
“会不会是宫缩,要生了?”桑兰的母亲陈秀凤自言自语。
得送她去医院了。预产期4月23日,手术原定于4月16日,负责桑兰分娩手术麻醉的北京航空总医院麻醉与疼痛医学科主任安建雄在外地出差,得知桑兰可能提前分娩,他立即乘机返京。
4月13日晚九点,桑兰抵达医院。
院方在她的特需病房建立了临时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呼吸机、麻醉机、心电图机和起搏器等急救器材一应俱全。黄健回想,护士开始向桑兰身体“插管子,缝针,缝线”,当场他就蒙了,“完全没概念啊。肝儿颤!”
主刀医师是北京航空总医院的院长高国兰,她查看桑兰的临产情况,发现宫缩频率增强,确定已进入临产状态。由于桑兰均小骨盆合并高位截瘫无法自然分娩,院方启动了手术剖宫产应急预案。
晚十点,安建雄主任赶回医院。
麻醉问题摆在他的眼前。有人说对桑兰局部麻醉或不麻醉(仅吃镇静剂)都可以,安建雄考虑到桑兰的截瘫程度及血压情况,决定实施全身麻醉。“但是全麻也会带来风险,麻得浅了,起不到作用;麻得深了,产妇和婴儿都将面临苏醒和恢复的难题。”
为了安全起见,高国兰要在5分钟内将婴儿取出,心里有一点担心,“手术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23点40分,桑兰被推进产房。
手术前,床边站满了亲友,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母亲陈秀凤的手,“你们都别走,我紧张、害怕,还难受,多点人陪我”。
人生中的又一道“鬼门关”。十六年前,桑兰在美国第四届友好运动会练习中受伤,她颈椎骨折,那一瞬,“听到了自己身体碎裂的声音”。手术历时整整7个小时。
剖宫产,手术很顺利。从切皮到取出仅用了3分钟。儿子的第一声啼哭桑兰并没有听到,当时的她还未从全身麻醉中苏醒。高国兰捧起婴儿端详,“太像桑兰了”。
怀孕
“黄健,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女儿。你对我女儿好,我就对你好。你让我给你做什么,你让我怎么样都行!”桑兰的父亲桑史盛喝多了,看着未来的女婿,老泪纵横。
黄健是桑兰的经纪人。相识十余载,陪伴与守候,所经历的好与坏,让两人的感情逐步升温。去年5月,黄健去了趟宁波,见过女方亲友,正式确定了两人的恋爱关 系。
结婚,生子,是父母对两个年轻人的期许。婚期定在了2013年年底。
可是,高位截瘫,影响生孩子吗?
桑兰的美国主治医生瑞格纳森曾在其受伤后明确告知:“你只是受伤,坐在了轮椅上,但你是个健康的,正常的人,你和别人没什么区别,结婚,生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句话印刻在桑兰及其父母的脑海中。
“我没办法再重新走路了,但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做,”桑兰说,“一个人的人生,应该努力地去争取你应该拥有的东西。过程不易,你想做了,就去完成,我给自己灌输的思想就是这样。为什么我坐了轮椅,就不能拥有了呢?我不能拥有重新走路的能力,那没有办法,但是我能拥有的,我一定会去争取。我可以生孩子,为什么不生呢?”
她向黄健提出了要孩子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身边的朋友也都是鼓励,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小两口本打算去欧洲玩一圈,回来先把婚礼办了。黄健寻思戒烟戒酒,练练体能后再要孩子,没料到,黄小宝不期而至。
2013年7月初,桑兰发现原本正常规律的月经迟迟不来,“不会怀孕了吧?”她很敏感,赶忙让黄健去药店买验孕棒,早起一测,对照线和检测线都显色(表明已怀孕),黄健的心跳加速,验孕棒递到桑兰眼前,“恭喜你啊,要当妈了”。
一切充满了生机,一切又都是未知的。桑兰很有信心迎接新生命的降临,“我本就不存在不能受孕的情况,我是脊髓损伤,不是内分泌或生殖系统损伤。我和黄健都是健康的”。
她立刻给瑞格纳森写了邮件,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请教注意事项,并询问长期服用的一些药物是否会对胎儿产生影响,瑞格纳森仔细回复,“放心好了,你现在服用的药品绝对是安全的,对你和孩子没有任何问题;你在孕期及分娩时会出现高血压,但不要担心,医生会帮助你的;你不能自然分娩,必须要手术剖宫产;你属于高风险产妇,一定要常去产检。”
消息不胫而走。
“桑兰怀孕了!”“她怎么能怀孕呢!”“她怎么怀上的?”……一次做产检,护士很自然地问,“喂,你是人工受精吗?”桑兰答:“不是啊。我老公在楼下抽烟呢,一会儿就上来。”护士听后,表情尴尬。
好奇、质疑、戏谑和否定,外面的声音很多,桑兰置若罔闻。
她早已练就了这样的能力。
在美国摔伤后,桑兰得到了无数关怀与瞩目。她成为第一位在帝国大厦点灯的外国人,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都给她发了慰问信。时任中国国务院副总理钱其琛、驻美大使李肇星等政要纷纷前往看望……
她被打造成了坚强且乐观的英雄人物,赶上北京奥运会的筹办与举行,她更被推上神坛,成为举国颂扬的“微笑天使”。
而当繁华散去,生活的残酷纷至沓来。从日常生活来说,她大小便都是难事,每天要导尿3次,每次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大便3天一次,还要用开塞露、润滑油。
压力和病痛的折磨下,她不再微笑,她“反转”成了一个“麻烦制造者”。她发长文指责保姆的种种劣行,炮轰小区的无障碍通道管理失当,每一次“开炮”,都会引发广泛争议。公众似乎不明白,“微笑天使”怎么变了?
她更想不明白,给自己争取权益为何会遭到众人的不满与谩骂,“有多少人了解事情的原委呢?我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吗?桑兰就是桑兰,真真实实的桑兰,没有任何变化。”
“很多东西,你想不明白,你也得过那道坎儿。”桑兰对本刊说。
痛苦
三个月后,随着胎儿的长大,情况复杂起来。
怀孕前,桑兰是体位性低血压,从床上坐到轮椅会感觉头晕。肚子大了后,她头晕的次数明显增多,严重时眼前漆黑一片。每当这时,黄健给她捏捏脚,敲敲腿,让血液流通顺畅。
持续性头晕是由高血压引起的,高血压是由于截瘫后的植物神经功能亢进造成的。瑞格纳森多次告诫,高血压将是她孕期面临的最大风险,“很容易脑溢血或血管破裂”。
家人尽量为她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并保证她的情绪平稳。
她吃了十几年奥昔布宁、阿托品等药物,用以缓解疼痛与痉挛,她尝试孕期减少剂量,无奈血压升高。继续服用,又担心对胎儿有风险。虽然瑞格纳森医生已在邮件中告知,服用的药物对她和孩子无副作用,但桑兰依然担心,“是药三分毒”。每次服药前,左右为难,她反复问黄健,“这药没事吧!孩子生出来不会不健康吧……”黄健劝她,“没事儿,這是FDA通过的药物,这么多年也没曝出负面,咱把心放一放。”
药品服下,黄健觉着妻子可能得了产前焦虑症,麻烦的是他发现自己也莫名地焦虑起来,“接近崩溃的边缘”。
雇用的保姆在桑兰怀孕4个月时嫌累不干了。黄健和岳母包办了桑兰的饮食起居,他因睡觉时爱翻身,怕压到桑兰腹中胎儿,就搬去客厅,睡了半年的沙发,“都是为了孩子。从一开始没有任何想法到一点点地接近做父母,我俩都觉得人类太神奇了。这个过程能唤起你很多的东西和感悟。”
怀孕期间,桑兰的导尿和排便方式都没变,但却越发困难了。胎儿挤压膀胱,导尿频率增加,六七个小时导一次缩短为两三个小时一次。每次导尿需平躺20分钟,她经常喘不上气来,“不敢再压小腹了,里面是胎儿啊”。以前她体能好,排便后直接去洗澡,孕后排完便得上床休息一刻钟,洗澡也要尽快。
导尿频率增加,赶上孕妇抵抗力下降,无法避免的,桑兰的泌尿系统感染了。去年11月13日是孕期第一次感染,之后便是发烧,脊髓损伤导致交感神经受到破坏,她从头到脚不能排汗,外冷里热,越烧越高,身体像个大火炉。
体温39度,血液白细胞高达20000以上。怕影响胎儿,桑兰拒绝服用抗生素,输完液,让黄健用冷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身子。
“我扛得住,我是大人,大人没事的。”她让自己坚强。但一摸肚皮,仍是滚烫,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孩子在我肚子里被火烧着,他得多难受。”庆幸的只是发烧,并无感冒。她个性要强,减少药剂的情况下,扛过了病痛,第二天就将体温降到了37度。
焦虑症却又犯了,“小孩没事吧?没事吧?”
熬不住时,她大喊一声,“哎呀,不生了!”就像小时候训练受苦时喊的那句“不练了”,谁都知道,只是随便说说,嘴巴痛快了,身上的痛苦能减轻些。
母亲
再怎么苦,看到儿子,就觉得都是值得的。
他正侧着身,右手托着太阳穴,熟睡在桑兰的怀里。
下午三点,护士来给桑兰体测,欢声笑语从里间不断传出,“桑兰是乐观的,她感染了我们。”十余天的相处,护士长刘春艳已经熟悉了这位明星妈妈,“夜里导尿,她怕我们犯困,主动唱歌,说笑话听”。
做了母亲之后,桑兰不愿再去纠缠一些问题,孩子的健康、平安对她来讲才是最重要的。但那场官司,要继续打下去,“想法很简单,争取我该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