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曾《牧斋有学集诗注》注释问题举隅

周金标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钱曾《牧斋有学集诗注》注释问题举隅

周金标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钱曾《牧斋有学集诗注》对钱谦益《有学集》的用典作出了详密而准确的注释，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是历史上较为著名的诗歌注本。但也存在误注、缺注和失注的问题，误注有穿凿附会、误引书证、误解诗意、误解典故、不知有典等五种情形。缺注虽有注释，但并不完整；失注是该注而未注。三种情况在古代诗歌注释的实践中有一定代表性。

钱曾；钱谦益；有学集；误注；缺注；失注

《有学集》是钱谦益入清后的诗文集，其作品雄浑沉郁，用典宏富，读之令人目眩神迷，非笺注不能通晓。钱氏曾笺注杜诗，深知文章千古，非笺注不能行远，故对此十分介意。在给钱曾的信中说：“居恒妄想，愿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不意近得之足下。”[1]钱曾笺注牧斋《初学》、《有学》、《投笔》三集之诗，孜孜矻矻，皓首穷年，成就得到当时学者的公认。王应奎认为“(钱曾)为宗伯诗注，廋词隐语悉发其覆，梵書道笈必溯其源，非亲炙而得其传者。”[2]凌凤翔在为《初学集诗注》所作序中说：“宗伯诗博大精深，固足开风气之先，而非斯注，亦谁与发明之哉？”[3]这些评价是公正的。但钱曾的注释也存在不少误注、缺注和失注之处，本文拟稍作探究，并求正大方。

一

误注的情形有多种。第一种是穿凿附会。诗歌本无深意，但求深求新，导致穿凿。如：

1、卷五《送吴兴公游下邳兼简李条侯》“高榆耕垒连沧海，深柳书堂枕碧流”，“仓海”，钱注曰：《史记留侯世家》：“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又注“碧流”曰：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按二句均写景，并无深意，但注者拘于题目中“下邳”字眼，硬往有关张良的典故靠拢，求深过甚，造成穿凿。

2、卷八《橘社吴不官以雁字诗见示凡十二章戏为属和亦如其数》其一“纵横碧落不曾停”，钱注引李肇《国史补》“碧落碑”和僧释之《金壶记》“碧落天尊像”，不知所谓。按此句写大雁纵横苍天，亦无深意。但这种穿凿附会造成的误注，在《有学集诗注》中并不多见。

第二种是误引书证。注释引证，一般应以最早和贴切两点为原则，但注家囿于学识和条件，往往在引证方面常犯错误，钱曾亦不能幸免。如：

1、卷四《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双庙并加笾”之“双庙”，钱注引北宋钱易《南部新书》：“张巡、许远，宋州立血食庙，谓之双庙。”按所谓“双庙”，指瞿式耜和张同敞二人壮烈牺牲，与唐代张巡、许远事十分类似，早在韩愈《张中丞传后序》中即有“双庙”之说：“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所以钱注当引《张中丞传后序》。

2、卷六《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何处巢车望战尘”之“巢车”，钱注引《汉书·陈胜传》颜师古注云云。按《左传·成公十六年》：“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陆德明释文：“兵车高如巢，以望敌也。”即古代瞭望敌军的兵车，车上有台，人在台中，如鸟在巢，故名。《左传》为古，此处当引《左传》及其注释。

3、卷六《赠侯商丘若孩四首》其四“相逢未办中山酒”之“中山酒”，钱注曰：“左太冲《魏都赋》：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按张华《博物志》卷五：“刘元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饮之，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大醉，不醒数日，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具棺殓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元石前来酤酒，醉当醒矣。往视之，云：‘元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中山酒”乃借酒销忧之典，古诗文常用。当引《博物志》。

4、卷八《一年》“吹唇沸地”，钱注引《南史·侯景传》：“景将登太极殿，丑徒数万，同共吹唇，唱吼而上。”按《南齐书·魏虏传》：“并有鼙角，吹唇沸地。”吹唇，吹口哨。无论是字面还是意义的完足，均优于钱注所引。

5、卷八《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十二首》其六“枯松伴女罗”，钱注引《古诗》：“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罗。”按《诗·小雅·頍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无论意义还是渊源，均优于《古诗》。

6、卷七《席间观李素心督学孙七岁童子草书歌》“凝睇双瞳剪秋水”，钱注引类书《五色线》：“贺知章见李泌曰：‘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按李贺《唐儿歌》：“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虽然贺知章语有“秋水”字面，并且时代较早，但从贴切而言，当取李贺《唐儿歌》。

7、卷十二《赠归元恭八十二韵戏效元恭体》“我叨一日长，子胜无我以”，钱注引《世说新语·品藻篇》庞士元“吾似有一日之长”语，及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有子胜斐然之志”分别解释两句。按两句实囊括《论语·先进》：“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之意，且牧斋与归庄有师弟之谊，符合双方身份，下句“资强师则弱，盖函不相抵”亦申明此意。两句的注释，前者误引书证，后者显系穿凿。

七例中，第一、二、五例违反了引用必须最早的原则，第三、四、六、七违反了意义一致的原则。

第三种是误解诗意。即对诗歌词语的本意产生误解，则所引书证必然错误。如：

1、卷五《寿丁继之七十四首》其三“老来侠骨偏腾上”，腾上，钱注引《新唐书·马周传》：“岑文本曰：马君鸢肩火色，腾上必速，恐不能久耳。”按“腾上”有两义，一为升官晋级，一为上升。《马周传》即升官晋级之义，但此诗应为“上升”之义，赞丁氏侠义之气老来弥坚。当引杜甫《蕃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

2、卷十三《和遵王述怀感德诗四十韵兼示夕公敕先》“升沉托化权”，化权，钱注引陆游《遣兴》“粗识诗中造化权”。按“化权”指教化之权，犹政权，句意谓作品地位取决于世运，与“造化权”的自然法则之意并不相同。

第四种情况是误解典故导致的误注。诗歌的字面对应不同的典故，往往容易造成误解。如：

1、卷四《哭稼轩一百十韵》“何惭东海田”，钱注引《魏志·田畴传》：“刘虞为公孙瓒所害。畴至，谒虞墓，哭泣而去。瓒大怒，购求获畴。畴曰：既灭无罪之君，又仇守义之臣。燕赵之士，将皆蹈东海而死耳。”田畴因哭幽州牧刘虞墓而受公孙瓒所迫，誓言“蹈东海而死”，但仅此字面相同而已。按“东海田”当为田横。《史记·田儋列传》：“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后义不帝汉，自刎而死。田横义不帝汉，与瞿氏杀身成仁、义不帝清更为接近。

2、卷八《燕子矶舟中作》“穷无涕泪洒神州”，钱注引《世说新语·轻诋》：“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按《世说新语·言语》：“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按两个典故虽皆有“神州”和“泪”的字面，但寓意不同，前典谴责空谈误国，后典暗寓抗敌的决心。此处当引后者为宜。

第五种情况是不知有典，导致误注。如：

1、卷九《桂殇四十五首》其三“骑竹朝天习汉仪”：钱注引《幽求子》“七岁有竹马之戏”。但“习汉仪”三字却无着落。按《后汉书·郭伋传》：“伋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伋问儿曹何自远来，对曰：‘闻使君到，喜，故来奉迎。’”

2、《桂殇四十五首》其八“桂轮一枝枯”：钱注引唐中宗《三藏圣教》：“‘慧炬扬辉，澄桂轮而含影。’注曰：‘桂轮，月也。月中有丹桂，故称为桂轮。’”按此句重点在“桂枝”而非“桂轮”。《桂殇》组诗屡用“桂枝”，如其一“银轮丹桂剪枝枝”、其三“八桂林摧最好枝”、其十三“不知谁弄吴刚斧，砍断中央桂一枝”、其十四“桂枝零落无人管，天上分明少月妃”、其十五“秋风从此无才思，不为人间生桂枝”，皆用“桂林一枝”之典。《晋书·郤诜列传》：“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原为郤诜自谦语。牧斋因其孙桂哥“殇以戊戌中秋日”，故即兴改为月桂之桂，如是而已。而钱曾不明此典，故对上引诸句皆误注或失注。

3、《徐元叹劝酒词十首》其七“酒海花枝梦断余”之“酒海”，钱注引曹植《与吴季重书》“愿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完全是望文生义，且没有考虑句意的渊源。按“酒海”是一种大型盛酒器。因其盛酒量多，故称“海”。全句的意思，是戒除美酒美色。白居易《就花枝》：“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意思是及时行乐，牧斋反用其意。

二

《有学集诗注》另一问题是缺注。缺者，与圆相对，缺注即虽有注释，但并不完足。缺注是古代诗注中的常见问题，但未引起学者注意。《有学集诗注》这方面的例子不少，兹举数例。

1、卷八《桥山》“守祧日月镇常经”，钱注虽引《周礼》注释“守祧”之义，但整句化自杜诗《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并未注出。

2、卷八《秦淮花烛词四首》其一“沉香甲煎燎霜空”，钱注引《纪闻》所载“唐太宗设庭燎”以解释本事。但该句化自李商隐《隋宫守岁》“沉香甲煎为庭燎”，却未注出。

3、卷九《桂殇四十五首》其二“锦楼未许传龙种，石镜何曾照凤雏”，钱注曰：“宋绶《传芳集序》：‘惇史所记，乃有文穆王之《锦楼》、忠懿王之《政本》二集录焉。’李商隐《小男阿衮》诗：‘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前句注释牧斋之孙，乃五代时吴越国君的后代；引李商隐诗，使读者了解用典的来源。但还应当补注“龙种”、“凤雏”的原始出处，即《晋书·陆云传》：“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曰‘此儿若非龙驹，定是凤雏。’”

4、卷十一《走笔赠祝子坚兼订中秋炼药之约》“厉节希史鱼”，钱注曰：“《汉·公孙刘田诸传赞》：‘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云云。”这个注释解释了诗中“史鱼节”三字，但史鱼是春秋时人，孔子最早赞叹其耿直守道，《论语·卫灵公》：“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应当补注。

《有学集诗注》中更为严重的是失注。失注的原因很多，但大致不出两类，一是不知典故而失注，如：

1、卷四《奉常王烟客先生见示西田园记寄题十二绝句》其六“好事客来频看画，不将寒具列盘餐”，失注。按寒具，一种油炸面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昔桓玄爱重图书，每示宾客。客有非好事者正餐寒具，以手捉书画，大点污。”正因有古人食用寒具而污染画面的前鉴，所以“不将寒具列盘餐”。故此注并非可有可无者。

2、卷五《甲午仲冬六日吴门舟中夜饮饮罢放歌为朱生维章六十称寿》“鬓丝颊毛各有态”、“杂坐何当禁执手”两句，皆失注。按前句即今成语“颊上三毛”，《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后句化用淳于髡的典故。《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曰：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看似平常语句，实际上别有用意。

3、卷五《赠张坦公》“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两句无注。按“尚书曳履”暗用西汉郑崇的典故。《汉书·郑崇传》：“哀帝擢为尚书仆射，数求见谏争，上初纳用之。每见曳革履，上笑曰：我识郑尚书履声。”借用此典，赞美张坦公忠君忧国的美德。

4、卷八《水亭拨闷二首》其二“长夜冤魂怨镯镂”，失注。《吴越春秋》“勾践十三年”：“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受剑，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遂伏剑而死。”镯镂，即属镂剑。诗句用伍子胥之典，表明洗雪冤仇的决心。

5、卷九《桂殇四十五首》其二十二“破胎戕卵恨偏多”，失注。按《孔子家语·困誓》：“丘闻之，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其郊；覆巢破卵，则凰凰不翔其邑。”此处用“破胎戕卵”，表示对爱孙早夭的痛惜。

失注的第二种情形，是不知诗句的化用。凡是化用前人诗文之处，一般必须注出，这是自古以来的笺注传统。这种失注的例子在《有学集诗注》中也有不少，如：

1、卷四《石涛上人自庐山致萧伯玉书于其归也漫书十四绝句送之兼简伯玉》其五“禅榻茶烟一病身”，失注。按“禅榻茶烟”化自杜牧《题禅院》：“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2、卷五《赠盛子久》“浮云心事鹤身形”，失注。按全句完全化用白居易《赠张处士山人》：“浮云心事谁能会，老鹤风标不可亲。”

3、卷五《送吴梅村宫谕赴召》“宫扇云开玉佩趋”，“宫扇云开”无注。按化自杜诗《秋兴》其五：“云移雉尾开宫扇。”

4、卷十一《山阴王大家玉映以小影属题敬赋今体十章奉赠》其九“如何省识春风面”，无注。按化自杜诗《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其十“健笔难夸老更成”，亦无注，实际化自杜诗《戏为六绝句》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两句。

这是化用诗歌的失注。还有不少化用文、赋、传奇的诗句，更难识别，如：

5、卷六《昆仑山人扇子歌》“大帅帕首著袴褶”，无注。按句意完全化用韩愈《送郑尚书序》中的场景：“大府帅或道过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迎于郊。”

6、卷七《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结尾“莫嫌相枕藉，旭日渐煌煌”两句，无注。按实际化用苏轼《前赤壁赋》：“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7、卷十《乳山道士劝酒歌》“灵虚凝碧张广乐，珠宫贝阙刊新铭。钱唐破阵乐舞阕，两耳轰轰喧震霆”四句，想象丰富，出人意表，但却是化用李朝威《柳毅传》中的描写：“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

据初步统计，《有学集诗注》的较为重要的失注之处约有百处，这不能不说是遗憾。但笔者并非贬低之，恰恰相反，钱曾《牧斋诗集注》三集，是古代笺注的力作，其注释条目，据今台湾学者周法高统计，有11 332条[4]，是笺注史上条目最多、篇幅最巨的注本之一。拙文所列，仅白璧之瑕而已。以钱曾学养之渊博，尚有此瑕疵，笺注之难，可见一斑。

[1] 钱谦益.复遵王书[M]//钱牧斋全集(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360.

[2] 王应奎.海虞诗苑:卷四[M].乾隆刻本.

[3] 凌凤翔.序[M]//钱牧斋全集(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230.

[4] 周法高.钱牧斋吴梅村研究论文集[M].台北：台北编译馆，1995：141.

责任编辑：刘海宁

I207.22

A

1007-8444(2014)06-0815-04

2014-09-03

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ZWD018)、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14YJA751037)。

周金标(1969-)，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