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生活箴言——拉金的诗歌*
2014-04-08许丹
许 丹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0)
0 引言
拉金以其丰富凝练的笔风,平整严格的格律,深刻忧郁的叙事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在他的笔下,任何一件平凡日常的小事、转瞬即逝的感触都能够经过诗人独特视角的洗练成为文字的一部分。他早期受到叶芝抽象朦胧的艺术风格的影响,但随后转而继承哈代平实、朴素的文学主张,来固守英国本土的传统,挖掘和描写真实的生活素材,是“英国性”诗人的杰出代表。从《北方船》到《高窗》,冷静、内敛、讽刺和无法摆脱的宿命感总是渗透在拉金的诗作中。海德格尔曾经说过:“人存在的本质是时间性的,人有出生、衰老、死亡。时间性是人的现实存在固有的,抽去了时间性的存在便不是人的存在,而仅仅是一个幻想而已。”[1]153作为英国当代文学中的重量人物,拉金无疑也思考过生命和时间的相连性问题。
1 童年:试图隐藏的厌倦
童年是人类个体开始对世界感知和理解的最初阶段,对大部分人来说,也是最安逸和无忧无虑的阶段:自身的感知可以是无限制无方向地开展,没有固有社会意识的影响,享受着家庭的爱,人生负面因素接触和体会得不多,因此恐惧和负担也相对较少。然而在拉金的诗歌中可以感受到他对童年强烈的恐惧和厌倦。从拉金未公开的自传残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的父亲作为市财政官,曾是一名狂热的纳粹分子,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工作;母亲则在繁重家务的操劳中不停地抱怨生活的可怕,她甚至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宣布要自杀……父亲不愉悦,因为他的妻子把家变成了一个他须尽力默默忍受的场所。后来,拉金的母亲进入养老院,却从未停止对拉金的控制。如此阴郁的家庭环境使拉金患上了严重的口吃,也促使他隐秘自我世界的形成。
拉金在《这就是诗》中,用粗鄙直白的词语充分展示了他对婚姻的反感和排斥,从这一层面也衬托出他不幸童年的阴影所带来的影响:
他们操出你,你妈咪和你爹地。
可能不是这样想,但他们干了。
他们把自己有的毛病塞给你
还增加了些额外的,仅仅为了你。
但他们也是被依次操出来的
被身着老式帽子和外衣的傻瓜,
他们有一半时间潮湿而严肃
还有一半时间则斗个你死我活。
一个人把不幸传给另一个人。
它变得更深仿佛一块海岸的礁石。
尽早离去,越早越好,
而且你自己不会有一个孩子。[2]173
可以想象一个幼小的孩子被迫在“一半时间则斗个你死我活”的父母的争吵中度过童年的压抑心情。诗人略带嘲讽地提到父母把自己的毛病塞给孩子,冠以“为你”之名。他还认为父母的不幸通过不和谐的家庭环境传给孩子,时间久了就像礁石一样坚硬巨大不可移除。这样的童年阴影,为拉金的人生观埋下了阴郁、悲观的种子。在《小说和广大读者》这首诗中,拉金在讽刺读者只喜欢惊讶、震撼的感官而忽略深刻内涵时自嘲地说道:“选你了解它全部的某事……你的童年,你爹地翘了辫子,你和你的妻子怎么睡觉。”[2]23会选用“童年”而不是其他词汇,以及用看起来粗俗的言语描述自己父亲的去世两点上看来,证明诗人于潜意识中还是非常在意自己年少时的经历。而在《来》一诗中,拉金则清晰地表达了他对童年的消极态度:“而我,我的童年/是个遗忘的厌倦”,他企图挣脱却仍然忘不了那段回忆:“感觉好像是个孩子/偶然遇到成年人正在和解的场面。并且什么也不明白/除了不大寻常的笑声,然后开始快乐起来”。[2]21偶尔看到父母和解的孩子也许还不能明白那不大寻常的笑声的含义,却为这短暂的和平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这样的叙述,透露出他对家庭和平温馨的率直向往,同时也显现了他童年的不满和心酸。也许拉金的童年有着梦想和期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都在恐惧和厌倦中消弭或者沉默。
2 青年:缅怀无法倒回的青春
青年时代是个体挥霍汗水去张扬个性或探索外界的阶段。青年通过社会意识的影响而逐渐发现和形成自己的价值观,凭着肌体的活力不惧怕地尝试新鲜事物和挑战传统思维模式。拉金在传记里也表示出自己对青年时代的自信:可以从二十一岁写起而不遗漏任何重大事件。无论这断言真实与否,他都度过了充实而丰富的大学时代,并和诗歌创作结下了不解之缘。拉金在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读书的时候,结识了“运动派”成员金斯利·艾米斯和约翰·韦恩,后以优异成绩获得学士学位,入职图书馆工作,1945年就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北方船》。他的前期受现代主义诗人叶芝的影响较大,字里行间浪漫缥缈,“空洞、抓不到内里深意”的批判也随之而来。但总的来说,拉金摆脱旧环境的压抑,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和创作。所以当后来回首望去,还能看到他对青春的缅怀,如同《悲伤台阶》中写道:
一个人微微颤抖,仰视那里。
坚硬,明亮,那平原
视野开阔,深远而专一
是充满活力和年轻痛苦
的提醒者;它再也不能来了,
但给了其他人一个没有减少的地方。[2]159
拉金诗的结构普遍遵循这样一种结构模式:大部分作品首先都以一种单向度的情感发展开始,然后于自然平淡的叙述中波澜不惊地介入另一种情感,形成情感的碰撞,诗的主题就在这两极的矛盾冲突中构成了赵毅衡先生在论述新批评理论时所说的“噬心的审美张力”,并最终形成一种新的审美平衡。[3]382在这首诗中,叙述者发出了凌晨四点上厕所回来所见窗外月光的孤独感叹。月亮高悬苍穹,显得“高大”和“孤单”,它由盈到亏,再自亏转盈的永恒节奏反射了人世的短暂和渺小。这时,孤寂落寞的气氛被营造渲染出来,而“狼群”更增添了这份忧郁感。叙述者夜观天空,不免生出对往事的回忆,而寂寞则像狼群一样,残酷地伺机等候出击。最后一节吐露出叙述者深刻的思考,并升华了整篇诗歌——那专注眺望着的平原让他回想起自己心中“青春”的痕迹,会让人痛并快乐着的青年时光——这永不再来的青春让步入中年的诗人叹息;但青春总存在着,经过了诗人的身旁,还会在停留在下一代的身上,恰好与这明月一样,成为永恒的存在。拉金思考至此,不由露出失落和怀旧的情绪,还有对正值年少的青年人的羡慕之情。
在《轻松诙谐的讽刺诗》中,拉金也透露出同样的情绪:“……只有年轻人才能自由地孤独。现在社交聚会的时间更短了,坐在灯旁,更经常地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其他东西。”[2]174那些与志同道合伙伴畅聊的日子,在孤独中独自思考寻找灵感的夜晚……都成为泛黄的回忆,只能缅怀。青春在诗人成长之后向他悄然关上了门,划清了界限,而年岁的增长平添的是更多的忧愁和伤感。但是昔日的幸福和快乐仍能留给人追忆和慰藉,诗人以看似冷漠的态度逐渐介入事物本身,充分赞扬了青春的美好,并压抑地诉说了自己心中的无奈。
3 成年:与不朽的死亡为伍
“死亡”一直是诗人不停追逐并探讨的主题,文学史上诗歌的集大成者无不表示出对这一主题的深切关注,拉金也不例外。他曾在BBC采访中说道:“所有我写的、想的背后都有着对日益接近的死亡的意识。”[4]172因着人类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这一主题在写进诗歌的间隙也不会存在轻快的基调,反而有着悲伤的色彩。从古至今,悲剧常比喜剧更深入人心,有的学者提到,故事激起人发自内心的快乐情绪都是相似的,但悲剧的原因和趋势复杂纵横,同时引起观众的同情,所以更让人刻骨铭心。拉金认为,不快乐的情绪可以激发诗歌创作,这是诗人存在的一种意义。他还在1982年接受采访时这样回答记者:“我想如果你的身体健康、有钱,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没什么事在烦着你,这些也就是你所能祈求的了。但是,一想到你终究是会死的,而且你爱的人终究也是会死的,那么,‘快乐’作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情绪高潮,就是不可能的。”[5]66成年后的拉金一直从事着图书馆馆长这样在象牙塔里的工作,能够钻研文学并且平淡生活,他坚持以一种观察入微的忧郁感性认知歌颂着原本被看作绝望、沮丧、令人恐惧的题材。受到童年不愉快经历的影响,拉金也在某一层面消极地看待问题,比如他对婚姻、孩子的抗拒和对荣誉、名利(拒绝接受“桂冠诗人”的称号)的淡然。在诗人经典作品《降灵节婚礼》的最后,叙述者描述到婚礼欢快、忙乱过后参加婚礼者坐着的火车的节奏慢下来,实际上暗示了情感的无所归属以及婚姻最后所走向的终点正是人生终点的意味:
经过站立的卧车,长着黑色苔藓的墙壁
来到结尾,就要结束了,这脆弱的
充满巧合的旅行;它所抓住的东西
准备好和全部的力量一起松开
那是它能给出的变化。我们再次慢下来,
这时使劲拉进刹车,在那里开始膨胀
一种下降的感觉,仿佛视野之外
发出的一阵箭雨,在某处变为雨。[2]104
黑色在西方文学中经常代表“死亡”的意向。“长着黑色苔藓的墙壁”似乎是生命走到最后所通过的死亡走廊,脚步在这里逐渐放慢,因为一切即将结束,“抓住的东西”和“全部的力量”马上就会从身体里消失,即使再不情愿,也无法逃出自然的宿命。诗人对细节的描写并不虚无,他假借火车停站的瞬间,形象地映射了人们面对死亡的感知过程。
这种黑色的意向同样出现在《下一个,请》中:
我想每艘船都将停靠并卸下
我们生命中的货物,别人都欠了我们
因为我们等待得如此热诚和漫长。
但我们错了:
只有一艘船寻找我们,一个挂着黑帆的
不明船只,她的背后拖着
一个大而无鸟的寂静。在她的尾流中
没有水涌起,或者破碎。[2]44
在这首诗中,诗人讲述了他眼中关于死亡的态度。他认为黑帆的船才是唯一不会被改变或者影响的事物,而这艘船就是“死亡”,在没有遇到它之前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而遇到它后,就将与它一起毫无波澜地离开。这首诗体现了在经历时间沉淀后诗人对世间百态的看破。表示自己从未拥有信仰的拉金认为:无论是希望还是期待,在死亡面前,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破灭,让人失望;然而死亡才是唯一永恒的真理,当不得不面对它的时候,才发现转眼间连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迹象都消失不见,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他用冷静朴实的黑色语言残酷揭示了生命在自然规律下的短暂和无奈,强调活着无须计较收获与亏欠。
4 结语
拉金对人生每个阶段持有不同的态度,虽然童年中不和谐的家庭环境给他日后的成长和价值观埋下了一颗并不积极的种子,但他也经历了和任何文学青年一样为梦想而努力的青春,开拓了知识的眼界,并始终以诗歌创作作为自己坚持的理想。他强调诗歌不应该是故弄玄虚、束之高阁,只有具备丰富学识的学者才可以看懂的东西,它应该从平实的语言出发,感动读者,引起大众的共鸣。经过岁月的沉淀,拉金对人生那消极悲观的态度转变为笔尖下犀利调侃和讽刺世间百态的语言。作为生活在战后英国的现代诗人,他用自己一生的感悟低调而坚定地实践了对生命永恒的思考。
[1]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2]菲利普·拉金.菲利普·拉金诗选[M].桑克,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4]Booth,James.Philip Larkin:The Poet’s Plight[M].Hampshire &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
[5]Larkin,Philip.Required Writing: Miscellaneous Pieces 1955-1982 [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