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世情小说中的强权现象*——以《金瓶梅》为考察中心
2014-04-08陈利娟
陈利娟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510521)
陈独秀在《每周评论》发刊词中说:“什么是强权呢?简单说起来,凡合乎平等自由的,就是公理;依仗自家强力,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就是强权。”[1]304《现代汉语词典》给“强权”的定义是:“对别的国家进行欺压、侵略所凭借的军事、政治、经济的优势地位。”[2]448论述有所不同,但都认为强权是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状态。这种“依仗自家强力侵害他人”的行为有时会造成对方的妥协和受损,加重利益双方的矛盾,使得社会制度、道德伦理失衡;有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压制利益各方的矛盾,起到平息纷扰的作用。但在社会矛盾比较突出、道德伦理价值遭到强烈破坏的当下,强权显然扮演着“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角色。铺天盖地般的关于“贪官污吏”“城管打人”“医患矛盾”的报道和揭露,折射了广大民众对其隐含的强权推行的愤怒和抗争。怎样合理地看待强权、如何有效地面对强权,是目前我们需要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而古代世情小说“强权现象”的关注与研究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合理处理强权问题。
强权是人类社会一直存在、不容忽视的问题之一,中国文学自来就予以了关注。如《诗经》的《硕鼠》、汉乐府的《陌上桑》、杜甫的《石壕吏》、施耐庵的《水浒传》等都是大众耳熟能详的篇章。作品谴责了强取豪夺,揭露了以手中的权力毫不掩饰地直接夺取他人的身体或物品的官吏的恶行,对社会下层民众的苦难予以了深切的同情。这些传统的描述基于阶层压迫、政治压迫的视角,确定强者为恶弱者为善,阐释了官逼民反的道理,从而引起世人的警醒。而明清世情小说的出现则开始了对强权现象广泛的思考。开山之作《金瓶梅》,明确拈出了酒、色、财、气四贪,劝告世人引以为鉴。凡是超越了适度的警戒线,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放纵所伤害。小说中重视的是个人道德,而不是家国天下。这种观念对后世的反腐治吏影响甚大,仿佛一切的问题都在于道德修养,只要当事者合理地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持盈慎满”,天下就一派清明。殊不知贪念千千万万,究其背后——多以强权的实施成就其事。引申而言,社会人生中强权无往而不在,它乃是人间活动基本的运行逻辑,人生的追求以及社会的发展往往是一场强权的肆虐。
强权并不仅仅涉及阶层地位,是统治阶层用来压榨下层的工具,置身于权力社会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对他者施加强权,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皆可能成为强权的推行者,都有可能以强力去要挟、干涉、欺辱他者,通过施暴的过程收获利益或快感。当然,社会地位的不同显然体现人们力量的差异,高位者拥有更多的权力,也就掌握了更多施以强权的条件。《金瓶梅》一百回中写了大大小小几十起强权事件,充分体现了富压穷,官压民,大官压小官的强权思维[3]。高官之间的倾轧,以蔡京打击山东御史曾孝序案为例。曾孝序即使官列五品,手握实权,但在朝廷重臣太师蔡京面前,不堪一击,被强权碾成齑粉。他原本是出于本职所属,行使监察职权“振扬法纪”,上本参劾违法下僚夏延龄和西门庆,结果这正、副两千户上京“打点”蔡京,只得了“该部知道”批文,罪行不了了之。曾公“心中忿怒”,见朝覆命时又上奏表章,批判蔡京所推行的政事。但是蔡京并不以为意,依仗皇帝的倚重,先是把他“黜为陕西庆州知州”,后又使人“劾其私事,逮其家人,煅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使得曾公家破人亡。官场之外的人获取利益一样遵行强权思维,所谓仗势欺人、损人利己,如小说主人公西门庆,其从依附于权力的无赖到成为权力圈中的官吏的过程,实际是强权逻辑的最鲜活的明证,演示着强权如何将一个无赖推向官场红人的具体过程。在没有真正涉足官场前,西门庆经常以钱财交通官吏,仗其庇护,欺吓民众,占取便宜。勾搭潘金莲成奸虽有威逼利诱成分,但多少是你情我愿;踢伤武大和参与毒死武大也是受人教唆;将诉冤的武松“充配孟州道”更是买通官府才得以成行。他的所作所为是以手中的银子作为后盾,以官府的支持为依傍,自身没有能力掌控一切,欺压他人也不甚果决。待到蔡京赏官,西门庆做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后,其依仗官职施行强权逐渐变本加厉,官府权力成为其行使强权最直接的手段。他贪赃枉法,受贿一千两银子生放杀人犯;为情妇出气,随意动用官刑“夹打二捣鬼”。官府的人员、刑具都沦为其行使私利的工具,他威胁别人的口头禅竟是“好不好,也拶他一拶子”。至此,他已然成为曾经依附者中的一员,强权逻辑已经成为其做官、生活的法则。他和高位者所拥有的统治权竟成为其通向“卑鄙”之路的“通行证”。
事实上,强权并不只是统治阶层的特权,那些底层的人,那些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往往被强权所欺侮的人,只要稍有机会也往往会利用手中些许的权力,毫不犹豫地向其他的弱者展示自己的力量,进而侵占别人的利益。小说对这些人的行为也予以了深刻的展示。西门庆家里的女婢春梅,因为生得漂亮,心性伶俐,懂得讨潘金莲欢心,就似乎获得了权势。她经常欺侮另一个丫头秋菊,粗活累活都推给秋菊,错事坏事都让秋菊顶缸,不时还助潘金莲掌掴、棒打、针扎秋菊,全无同病相怜的宽容。加之与西门庆发生了苟且关系,在整个西门家的下人中更是颐指气使,完全将自己等同于西门庆之女,久而久之其他下人竟像称呼西门庆的女儿一样将之称为“大姑娘”。她不仅不同情与自己身份相似人的境遇,还公然欺辱、打压他们。有一日派人叫在家中上房唱曲的申二姐到自己房里来为其唱曲,外来的申二姐不谙指使没有过去,春梅竟“紫遍了双腮”,“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说她“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还驱赶了两次:“好不好,趁早儿去”,“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后来还气狠狠地向众人说:“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春梅之所以气愤、骂申二姐眼瞎,无非是别人没有将她如主子般对待,只将她当作了下人,可是在她自己看来倒是不一般,其强权行为早已习惯成自然。又如家仆宋惠莲,因与西门庆私通,依仗主子的宠爱,“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不仅推卸本职工作,且随意打击其他家奴,将自己置于主子境地。再有家仆玳安,本来没有任何官职和社会地位,仅仅因为是西门庆的贴身奴仆,就在嬉游妓院蝴蝶巷时,恶意霸占妓女、随意打骂客人,并威胁他们“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且交他试试新夹棍着”,行径口吻与其主子如出一辙。这些底层人欺凌弱者,自作聪明,膨胀的自大意识同样存在于他们的内心深处。
高官与平民,底层与上级,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实质上大多相同,都有可能在生活中寻求压制他人、成全自己的机会。作为底层民众,也不乏主动地向权力钻营,谋求一点点狗仗人势、欺压他人的资本。小说中的应伯爵、韩道国可称之为典型。被称为“花子”的应伯爵,是个典型的帮闲。因家道中落、无所事事,只能靠帮衬富人过活。他主动攀附西门庆,低三下四、百般讨好他,最后成为西门庆家人之外最亲密的朋友。仗着这种关系,应伯爵常常在外说合生意、帮忙他人打官司等事务,从中借势敲诈索利。在举荐贲四做西门庆商铺管家的事上、在帮助黄三兄弟打死人脱罪案件上,他都获得了不少“中介费”。穷困落魄的韩道国受西门庆的提携做了掌柜,在得知其妻王六儿与西门庆通奸后不仅不愤怒,反而即刻嘱咐老婆:“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以后更是主动配合西门庆偷欢。凡是得知西门庆要与其妻私通,他便自觉地躲出去,满心欢喜地戴着“绿帽子”。由于这对夫妻的“醒目”,西门庆格外看顾他们,使其成为生意、生活中的重要伙伴,不仅随时施以小恩小惠,更为他们买了舒适的房子。依仗这种关系,姘头王六儿也成了罪犯贿赂的对象。在帮助苗青解除杀人案时,她就公然索贿一百两银子和若干财物。南来北往,各色人等,都在追逐自己的快感或利益的时候成为一个强权的施暴者。这个人群的扩大,其实不仅仅涉及人数的多少,而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换个角度说,强权既存在于个人、群体、阶层对外的关系之中,也存在于其内部的关系之中,除了职务活动、谋求生计等,家庭生活、朋友交往也总是为强权所左右,爱情、亲情、友情往往靠强权来维系。拥有强权,就拥有温暖的亲情;失去强权,便失去火热的爱情。对妻子儿女,西门庆就俨然一副强者姿态。女儿、女婿寄居其家,待遇几同奴仆,每次制作新衣,女儿的衣服都与“灶下婢”孙雪娥一般,女婿更是常年与奴仆伙计一起吃饭。正妻小妾,也无非是其谋财或纵欲的工具,“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妻妾的地位完全取决于西门庆的好恶。李瓶儿因招赘蒋竹山得罪西门庆,在嫁入西门家之际,“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饱受冷暴力折磨绝望地“悬梁自缢”。救下人来,西门庆不仅不去安慰,还要马鞭子树威风,大骂一顿,抽了几鞭,待其告饶“你是医奴的药一般”方才罢休。潘金莲即无时无刻不在讨好西门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宁愿忍受剧烈的疼痛来迎合西门庆变态的嗜欲,结果使自己“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险些丧命。强权以无孔不入的魔力笼罩了夫妻关系,男权至上的意识使西门府中的女性无不伤痕累累。至于无法剪断的血缘关系,也不是毫无计较的挂念与关怀,更不是可以依赖的人生屏障。韩道国、王六儿夫妇为攀附权势,心甘情愿地任凭西门庆安排,把十五岁的女儿嫁给了年近四十的蔡府管家翟谦做二房。在强权面前,爱情、亲情简直是种奢望,向来都无实际的牵挂,牺牲爱人、亲人夤缘而上实在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情。热烈忠贞的朋友之义亦不过如此。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妄自为大,兄来弟往,会茶饮酒,闹哄哄的热烈背后,无非是“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待西门庆纵欲身亡,势去权倾,十兄弟皆作鸟兽散:二哥应伯爵唆使张二官娶西门庆二房李娇儿为妾,并煽动其再娶潘金莲,为“朋友妻,不可欺”做了最具讽刺意义的注脚;三弟吴典恩不仅不遵守与西门庆生前所定的婚约,更企图霸占西门庆正妻吴月娘、吞并其家产,完全无任何“手足”之情。所谓“十兄弟”,实际是“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奉承,称功颂德”,一旦门庭冷落,“就是平日深恩,视同陌路”。又如杨大郎与陈经济之间几度分合,也莫不与强权有关。陈经济手里有些银子,岳父家有些背景,杨大郎自然愿意结交;后来见陈经济头脑简单、势单力薄,就决然强取了他的钱财,自己开店赚钱,驱逐殴打陈经济。一切的人际关系都在强权中“正名”“定分”,攀附强者,欺压弱者,由此构成了生活的常态。这也难怪鲁迅先生感叹,在中国很少有人歌咏失败的逆子。一切都以成败来衡量,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任何人都没有原罪,没有人看重过程的重要。
《金瓶梅》的作者以冷静的笔触刻画了世相的彻底,并不感怀于人生的妄念,体现了悲悯众生的大慈悲。他让我们明白强权不只是坏人所为,不只是他者所为,而是弥漫在每一个人的行为处事当中,成了人间活动基本的逻辑。在这个人人皆可能是恶者的故事中,强权辅以金钱财物来实施展现了新的视角。且不说人们用财物来摄取强权再转而实施的情况,单是权力横行,有时也要辅以钱财来安抚被施暴的对象。如西门庆偷好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贲四娘等,不管胁迫不胁迫,在西门庆骄人的地位、煊赫的权势面前,这些女人都不敢声张;再加之西门庆奉送的小恩小惠,更加软化了她们的心志,如此强权才能更加畅通无阻,久远无碍。如果像《陌上桑》中使君那般简单直接,只能遭到罗敷的拒绝与嘲讽。即使高位者向低位者索取东西,也先是彬彬有礼,再适当补偿交换,强权隐而不发地发挥着威力。如山东巡按宋御史借西门庆家厅堂宴客,看中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夸奖不已,旁敲侧击地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替我稍带这一付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这个明白人很清楚其中的潜规则,事后就让下人包好送了过去。宋御史自然深表谢意,要求付钱。西门庆则自然推脱开来。得了好处,宋御史也就心情愉悦,顺当地向西门庆递出台阶,提拔了他所请托的几名官员。蔡京以过生日为由公开敛财,蔡府翟管家带信西门庆委托挑选二房等,都不乏潜规则的妙处,在拿过来的时候还有权力做保障进行日后的庇护。如是看来,强权的隐身绝非强权的弱化,表面的礼尚往来坐地分赃不过是强权庇护下的新花样,这些新花样甚至把强权引向了更广更远更久的世道人心。
小说《金瓶梅》几乎将人类社会可见的强权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其深度、广度几乎是其他作品无法比拟的。面对如此肆虐的强权,作者并没有给我们提出解决的方法,更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随意批判哪个人,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恶之花”泛滥泥潭中的一个催生物。作者以悲悯的情怀关注着芸芸众生及自身,其隐含的大慈悲或许就是加缪说的那个意思:“它照亮了这片荒漠并且支配着它。它明了自己的屈从的奴性并加以明确的阐述。它将与这个身体同时死亡。但是,这,就是它的自由。”[4]108
[1]陈独秀.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3]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加缪.加缪荒诞与反抗论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