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行走 执著地追问
——读何述强的散文
2014-04-08刘铁群
刘铁群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读何述强的散文,我能看到一个孤独游走的身影,能嗅到一种古旧幽暗的气息,能听到从历史隧道和遥远的故乡传来的深邃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一声声执著的追问。
我想,何述强的散文一定是在孤独的心境中写成的,他的散文分明留下了自己孤独行走的脚印。他独自审视、抚摸着一方古旧的青砖,他独自辨认、揣摸着一块寂寞的坟碑,他独自凝望幽暗中微微发光、静静流淌的江水,他独自驻足于宜州明代东门城楼的遗址,他独自在记忆的洪荒旷野中寻找石龟的踪迹,他独自在深夜中与一坛酒对话,他独自翻阅发黄的史书,他独自遥望故乡的归途。他一直在孤独地行走。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是被动、无奈地陷入孤独,而是主动地选择了孤独;他不是抱怨孤独或在孤独中呻吟,而是享受着孤独并在孤独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冷静地观察、思考着世界。他在散文《江流无声》中这样表达对孤独、宁静的享受甚至是留恋:“我曾有幸在这所校园里最靠近江水的那一幢几乎是校园里最古老的平房里住了三年。江边危崖上的老屋,静悄悄的岁月。时时让我产生无穷的怀念。白天和黑夜,都可以听到枯叶从树上脱落的声音。在我的门前,我还发现了红色的蜘蛛,我第一次感到蜘蛛也可以如此的美丽。”他认为独居危崖边孤独的老屋是幸运的,他享受着孤独中的淡泊与宁静,留恋着宁静中的诗意与美好。在孤独与宁静中,连蜘蛛也变得异常美丽。正因为主动远离热闹与喧嚣,主动选择寂寞与孤独,他才在浮躁的尘世中沉潜下来,获得了独特的审美体验,经营出了自己独特的散文世界。
何述强独特的散文世界是由一个散发着古旧气息的意象群构成的。这个意象群包括青砖、坟碑、石龟、水碾、酒坛、老木棉酒店、古城遗址和遥远的故乡,也包括那只叫来宝的狗和那卷满蕴着知识分子幽栖情结的《旧时明月》。这些意象是古旧的,只有怀古寻幽的人才能注意它们;这些意象是远离喧嚣的,只有心海宁静的人才能触抚它们;这些意象是沉默的,只有孤独沉静的灵魂才能跟它们产生精神上的默契。何述强能以清澈的目光穿越俗世的繁华,与这些意象邂逅、相知,这既是他苦心孤诣求索的结果,也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在一堵普通的红砖墙中,他发现了一方带有幽古意蕴的青砖:“古人不语。只从古代凌空丢来一方青砖,像丢来一只青鸟,丢进这堵墙里,丢到我眼前。凝固成一个坚硬无比的符号。”(《青砖物语》)在荒野中,他以虔诚和敬畏靠近一块块坟碑:“石头上的文字总能唤起我那种幽古的想象和回忆。我喜欢阅读它们,咀嚼它们,揣摸它们,甚至伸出手去轻抚它们,那样子,就像把手放在某人宽阔而冰冷的额头上。我知道,每一块坟碑都具有思想者深沉的魔力,我敬畏它们,尊重它们。”(《荒野文字》)在老木棉酒店,他凭借那些古旧元素找到了从岁月深处寻回的奇迹:“那些随处可见,伸手可触的古木和藤条,来自大海、河流、池塘、深山,来自遥远的国度和古老的村庄,来自零落的屋宇和被遗忘的院落,来自岁月深处和斑驳的年代。风,偷走了它们的颜色,雨,盗走了它们的爱情。它们被淹没得太久,太久,久得忘记自己的质地,忘记自己的存在,忘记自己是谁。这时,有一双手,怜爱地捡起,吹亮它蒙尘的眼睛,拂去它身上的泪痕。惊人的奇迹出现了!……它们拥有时间的秘密,它们的叙述带着岁月的一股幽香。”(《在岁月时光中寻找皈依》)在桂林灵渠,他感受到荡气回肠的古韵:“历史的滋味是造不出来的,历史的滋味是沉淀出来的,需要时间,岁月,日光月光,风风雨雨,像流水一样淘洗,锤磨。你看,那长长的堤岸,绵延的石基,青青的水草,都告诉我们,有一种叫历史的东西在延续。”(《灵渠寻梦》)在王彬的文集《旧时明月》中,他品味出令人心仪的幽栖情怀:“我们看不到旧时月色,却是可以去看看月色映照过的事物,月光用精致的刻刀雕刻过的遗址,可能还打漏一只秋虫,尚在作隔世痴情的吟唱。那声音像一条溪流,又有可能流淌成一条河。”(《月光下是否打漏一只秋虫》)远离喧嚣的何述强拨开荒草,穿越迷雾,从岁月锤磨过的事物出中品味出悠长的古韵,从风雨淘洗过的事物中寻找出历史的滋味,从旧时明月映照过的事物中打捞出古旧的意象。当他的目光掠过,手指滑过,脚步经过,这些意象就如遇知音,瞬间抖落身上的杂草和烟尘,焕发出超俗的神彩和幽光。于是,那一坛用坭兴陶盛装的丹泉酒在他的注视下燃烧出了生命的烈焰:“这大海之滨的坭兴陶,现在与桂西北大山深处的丹泉酒奇妙地遇合了。坛里的波涛,是沧浪海水,还是大山鸣泉?是小有洞中松露滴,还是大罗天上柳烟含?这两件桂派宝物的组合让人感到物有所归,物以类聚,无懈可击。仿佛一次山海之盟。坛是古古的坛,酒是香香的酒。都经历了各自的历史,经历了红红的火以及像火一样滚烫的气流,都有过沉思默想,聚敛天光云影的岁月。”(《深夜,与一坛酒对话》)于是,那一方看似普通的青砖在他的触摸中闪耀出了负载历史文化积淀的灼灼光华:“这一块幽幽冥冥的青砖,到底是哪一个朝代的遗物,是宋朝?是明朝?还是清朝?到底它来自哪一座临江的殿宇,是哪一座殿宇最后的呼吸?它被丢弃在无边的荒烟里,究竟是缘于哪一阵风,哪一场雨,哪一次致命的大火,哪一束闪电和哪一声雷鸣?它又被哪一位民工在砌墙时随手拾起?活生生地塞进红砖的怀抱里,镶进一片忙忙碌碌的红光中。因为拥有自己的质地、色彩和语言,多年来竟没有迷失自己。锁住自己的岁月,以冰冷的面孔独对仓皇的季节。”(《青砖物语》)在文学创作中,意象的形成与作家的个性气质、精神追求密切相关。何述强与古旧的意象的一次次邂逅就犹如“大海之滨的坭兴陶”与“桂西北大山深处的丹泉酒”的奇妙遇合,是人与意象之间的互相照亮,是他个性气质与意象之间的默契。他甘愿远离尘嚣,在孤独寂寞中与古旧的意象相知、相守,也一如“拥有自己的质地、色彩和语言”,“锁住自己的岁月”,从来没有迷失自己的青砖,是他精神追求与意象之间的契合。何述强借助一个个古旧的意象编织着他的散文世界,他圆润而富有质感的文字使这些意象获得了鲜活的生命,而这些意象则使他的散文增添了古雅与幽深、宁静与诗意。
何述强散文中的意象显然带着荒寒的冷色调,但他的散文并没有把读者带入荒寒的颓废或绝望,而是让读者感受到一种荒寒中升腾起的震撼心灵的力量。他甘于寂寞和孤独并不意味着内心冷漠,他选择古旧的意象群并不意味着逃避现实。在一个个冷色调意象的背后我们分明可以看到他炙热、深沉的情感,分明可以感受到一个有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执著的思考与追问。而冷色调的意象和炙热、深沉的情感之间的反差使他的散文增加了审美的张力。他面对铁城空旷的月夜、无垠的荒野思考、追问着生命的温情:“铁器在铁城里永远消散吗?戍守铁城的士卒,是否都平安地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并在途中折断他们的刀戟。回不了故乡的士卒啊,是否枕着闪亮的刀枪长眠在青山之麓,任尘掩容颜,风蚀骨骼。当兵器腐朽成一堆斑驳的锈迹时,他们最后的遗骨闪发出最后一道寒光。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理会,那寒光,是不是深闺梦里的最后一线希望。”(《夜访铁城》)他面对家族记忆中的石蛙和每日与自己无言相对的石龟思考、追问着时光的流转和生命的规律:“古老的石蛙隐匿了,而石龟现出。生命的符号在我们的旷野里生生不息。我们不断地繁荣,又不断地荒凉。不断地热闹,又不断地冷寂。不断地失去,又不断地找回。不断地流泪,又不断地欢笑。而旷野的月光一如既往地清朗。心中有了无限的旷野,我们才想到要去建构精神的大厦,去倾泻动情的言语。”(《石龟行走在记忆的洪荒旷野中》)他面对亲人的死亡思考、追问人生的归途:“故乡,是一个人庞大而幽微的系统,它记录有你生命的密码,你得受它萦绊,同时又获得它的滋润”。“归途是人生无法逃离的影子。萦系着我们所能承受的幸福和痛苦。前进的路有多远,归途就有多远,前进的路有多艰难,归途就有多艰难。一进一退,是人生的必然动作。”“而归途的那一头,是我们的故乡。”(《死亡故乡》)他面对宜州城残败的东门城基中幽亮的石板路思考、追问人与历史和文化的隔膜:“城门又何曾阻挡得住人间的风雨。寒星与冷月用刻刀的清光轮番雕凿路面的一块块石板——那一张张凝重的面孔,却忽略了那一声声细如游丝的喘息。人生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走来,走去。很多人,从这里进城,又从这里出城。脚步和心灵敲击冰冷的石块,轻重不同,而城内和城外的鸡鸣总是同一个时辰。”(《拉住你的手,这样的夜晚才不会迷路》),尽管人生是不断地走来走去,但在喧闹浮华的俗世中,还有多少人能倾听出悬浮在现实尘埃中的历史颗粒发出的“一声声细如游丝的喘息”?在一卷名为《旧时明月》文集中,他找到了与他同样寻找和倾听历史喘息的人。我想,在翻阅王彬的《旧时明月》的时候,他一定有一种偶遇知己,举杯对酌,栏杆拍遍的默契。他阅读《旧时明月》其实也是在阅读自己。“我有时候奇怪,我为什么对这类地方,与时代不合拍的村落,荒寒的殿宇,陋巷穷街感兴趣,难道仅仅是我同徐(指王彬的朋友)的一种怪癖?”何述强在《旧时明月》中发现的这一行王彬自我追问的文字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追问。显然,王彬的“怪癖”也正是何述强的“怪癖”。荒寒的殿宇,寥落的古城,陋巷与穷街,都是何述强散文反复书写的对象。他穿行于古旧荒寒的意象中,不是沉迷于古旧与荒寒本身,而是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望。他知道“这些物质或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已然被证明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文化保障。是人类走出焦虑和茫然不可替代的情感依托。”但是,“推土机的轰鸣绝对无法容忍幽幽古梦的存在,售楼指挥部铲除一切田园牧歌的悠闲”,因此,他无比黯然,痛心追问:“在当今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喜爱的池塘垂柳、薄暮归鸦、古村院落、古道残楼等真正有历史韵味的东西不是被野蛮地改装,就是被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建筑覆盖,推土机的轰鸣,到处堆满的垃圾,遗矢遍地,生锈的铁栏杆,这就是建设中的现实中国。其实摧毁的哪里是地面上的这些痕迹,分明是知识分子的幽栖之志。思古的空间日渐萎缩。养活人类情感的事物越来越稀少。人们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巨大怪物追捉着,奔跑着。人们几乎不需要与古人对话了。也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忆一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难道铲除掉古旧的痕迹,代替以漠然的钢筋水泥,我们就得以心安理得?”这一声声痛心的追问既然敲击着寥落的古城、荒寒的殿宇,也敲击着冷漠的人心。
何述强在散文《荒野文字》中这样说:“我疑心,文字的本质和内核是寂寞的。并没有热闹的成分,文字负载的东西和传承的东西也是寂寞的。它随时都有被抛弃到荒野之中的危险。文字的处境不是安逸的,而是漂泊流离的。与文字结缘的人,自然也与寂寞、孤独、荒凉结缘。”何述强就是一个与文字结缘,也与寂寞、孤独、荒凉结缘的人。他孤独地行走着,他执著地追问着。他的散文不是浅吟低唱,也不是慷慨高歌,而是孤独、寂寞中低沉的诉说,既带着古旧的荒寒和冷意,也带着生命的温情和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