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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坚守与人性的洞察
——迟子建小说创作论

2014-04-08桂璐璐

河池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白蜡迟子建都市

桂璐璐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迟子建,女,1964年生于东北黑龙江畔的北极村,这是中国最北的村庄。自80年代初开始创作至今,严格说来,迟子建的小说创作始终无法归属于当代文学中的任何一个流派,她一直以鲜明独特的文学创作风格稳稳地屹立于中国的当代文坛。作家苏童曾经这样评价过迟子建的创作:“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1]。苏童对迟子建创作风格的这一概括是准确精当的,她一直以鲜明独特的文学创作风格稳稳地屹立于中国的当代文坛。

一、题材视域的扩大:乡土到都市的延伸

(一)早期:北极村风情的倾力呈现

迟子建的小说创作始于1983年,1985年她在《北方文学》发表了短篇小说《沉睡的大固其固》,标志着迟子建小说创作道路的正式开始。在进入文坛的初始阶段,迟子建的小说主要是根据自身的记忆回望童年生活,描写乡土社会。《沉睡的大固其固》通过小女孩楠楠的目光写了一个小山村的百态人生和单纯朴素的人情伦理。成名作《北极村童话》,同样是以小女孩迎灯的眼光观察打量世界,世界的一切都那么温馨美好:奔流不息的漠河、高大的木刻楞房屋、神奇的白夜现象、安宁的北国村庄、葱葱郁郁的原始森林,还有姥姥家那一方充满生机的菜园,都是令“我”魂牵梦萦的乐园。《北极村童话》透过小女孩单纯的眼睛与纯净的心灵表达对人生的独特感悟,将生命的灵智展现得淋漓尽致,构成了一个孩童脑海中对美好事物的所有想象。

对于故乡和大自然这两个因素在自己艺术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迟子建毫不避讳,她甚至不无得意地声称:“一个作家,心中最好是装有一片土地,这样不管你流浪到哪里,疲惫的心都会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在众声喧哗的文坛,你也可以因为听了更多大自然的流水之音而不至于心浮气躁。有了故土,如同树有了根;而有了大自然,这树就会发芽了。只要你用心耕耘,生机一定会出现在眼前……对我而言,故乡和大自然是我文学世界的太阳和月亮,它们照亮和温暖了我的写作和生活”。[2]对于迟子建而言,狭小的北极村世界不仅没有限制她思想的自由驰骋与想象力的飞升,反而是故乡的一花一草一木赋予她生活的诗意、安静的心情与写作的灵感,可以说故乡是迟子建日后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乡土社会因而成为她艺术世界的原点。

迟子建早期的作品,大多以儿童的视角描绘故土家园的原始风情,虽然也夹杂着对于生命逝去的哀伤,但总体而言,早期作品的基调是明丽、温婉、欢快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流露出的更多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迟子建的一系列乡土小说中,东北地区独特的田园风光与作者笔下的诗情画意交相辉映,弥漫其间的是作者对故乡的深情挚爱和无限怀念。迟子建以她温柔细腻的笔法和富有浪漫情调的诗情叙说向我们描绘了一个优美而纯净的“北极村”童话世界,读迟子建的小说就像是欣赏一幅幅优美的田园风景画,她对故乡独特的自然风光与淳朴风土人情的描写让我们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二)90年代以后:都市人生的冷静体察

在美丽乡村长大的迟子建,对于90年代开始的城市化的迅猛发展,是有点猝不及防的。在《原始风景》导言中,她曾坦露自己面对都市的惶惑和困境:“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那么,我的声音将奇异地苍老和寒冷”。[3]160-161远离乡土的迟子建,虽然在现实中难以面对城市的喧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心灵深处她也逐渐融入都市,并体察都市社会的人情冷暖。

从90年代开始,迟子建小说的题材范围日益扩大,已不再局限于单纯描写故乡的风物,而是把目光更多地转向都市,侧重于描绘都市的冷暖人生。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讲述了一个丧夫的女主人公“我”在乌塘的所见所闻,这里的一切都是恐怖阴森的,闹市中有着一个个奇怪的鬼故事,男矿工家里的老婆很多都是“嫁死的”,蒋百嫂家的冰柜里藏着不能入土为安的丈夫尸体,只因为矿场上出了事故想瞒报,因而她的丈夫只能“被失踪”了。城市社会的黑暗与污浊在迟子建笔下完整地呈现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这世上所有的夜晚啊,都是如此黑暗。高度物质化的社会文明带来的是人心的私欲、贪婪,利欲熏心的社会缺乏人类原本应有的温情。在这部被泪水浸泡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女作家对现代化生活的不满与批判,更感受到她对底层人民辛酸生活的血泪控诉。

迟子建对都市的态度是宽容而温和的,虽然带有很大程度的批判,但并非简单粗暴地将城市的现代文明批驳得一无是处。“我们所受到的文化熏陶和他们的原生态的文化是不一样的。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必然要发生冲突。而这种冲突用善和恶来下结论是简单的”。[4]如在《盲人报摊》中,盲人夫妇坚强乐观、自强自立的品格感人肺腑,他们的日子比明眼人还要简单快乐,透着温馨的诗意。《第三地晚餐》中,陈青和马每文相互不信任和猜忌,做出种种伤害对方的事情。陈青的生活面临种种不幸,工作不顺心,母亲杀死父亲,丈夫得了胃癌,可恰恰在生活的大悲痛之前,她发现自己对丈夫的误解,重新感受到丈夫的关怀与爱,于是夫妻二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让人看到都市情感的暖色。

除了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批判,反映在迟子建小说中的,还有对过去乡土岁月传统生活的深刻怀念。这种怀旧情怀在很多作品中隐约可见,小说《黄鸡白酒》中,“公共汽车承包给私人以后,联运车为了赚钱,拒载有免费乘车证的春婆婆;历史悠久的教堂,壁画铜钟和十字架早已消失殆尽,那涤荡肺腑的钟声,这座城市的人再也听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怀恋;快餐店里,茶是劣质的陈年花茶,茶杯油渍斑斑的,散发着洗脚水一样的气息,难以入口”。对逝去的美好岁月,只有像春婆婆一样在回忆中找寻。

二、理想的坚守:温情与爱意

李建军曾经呼吁作家们应该拒绝消极写作,倡导“积极的文学”,因为这种文学“它把文学当作一种与人类生活的进步密切相关的伟大的事业,当作从积极的方面影响别人生活的手段:它帮助人把自己从兽性的桎梏和野蛮的深渊中解放出来,教会人们懂得优雅、得体、高贵和尊严的意义,而不蛊惑、纵容人沉溺于极度自私的道德放纵和精神堕落”。[5]面对90年代以来日益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文学正渐趋为商业化、产业化和媚俗化操纵下的金钱、物欲的代名词,迟子建依然坚守自己纯文学的写作立场,不盲从,不屈服,一如既往地坚守着她对温情与爱意的表达。

像那篇感人至深的《亲亲土豆》一样,对于夫妻之情的讴歌在《花瓣饭》中也得到完美的体现:在东北边陲地区的一个小镇,因受“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一对夫妻被迫接受劳动改造。小说截取一个普通的傍晚时分,姐弟三人做好了饭菜在家等候受批斗的父母回来吃饭。被诬告成对抗教育革命的小镇学校校长的父亲和被戴上苏修女特务帽子的母亲,彼此相互关爱,在风雪交加中先后回家却又不约而同地要去寻找对方回家。小说通过反反复复地描述父亲母亲分别回家又再出去寻找对方的过程,把夫妻之间的爱表达得细腻而温馨。最后,父母终于淋着雨雪一起回来了,面容娇羞的母亲怀里抱着一大束颜色各异的野花。当母亲经过饭桌的时候,美丽的花瓣一片片地落进了盛满苞米面的粥盆里,这顿晚饭也变成为了香气四溢而又美丽无比的花瓣饭……很多作家惯于揭露文革中体现的人性丑陋和其带给正常人心灵的创伤,迟子建却不走寻常路。当现实的文革如肆虐的风雪一样给人带来刺骨寒冷的时刻,迟子建给读者带来一家人温情脉脉的“花瓣饭”那样温暖、美丽的向往,驱散现实世界的一切乌云和不安,实属难能可贵!

小说《门镜外的楼道》充满了温情的叙述,表达迟子建对底层劳动民众的深情怜悯与现实关怀。小说中的叙事者“我”是一个年轻的女作家,经常把自己用剩的东西放在门口,用各种方式默默帮助清扫楼道的老妇人,并且注意到不伤及老妇人的自尊。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并不是某一方单向地付出,老妇人欣然接受了“我”的帮助,但她也多次回送给我鸡蛋以作报答,力所能及地表达对“我”的关心和祝福。在迟子建的笔下,即使在由冰冷的水泥楼道构成的薄情都市,即使在大多数人对楼道清扫员不屑一顾的冷漠社会,也依然有彼此相互理解和关爱的现象存在。力图通过小说打破都市社会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障碍和隔膜,呈现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最本真形态,是迟子建在都市题材小说中逐渐显示出的努力方向,我们叹服迟子建的勇气可嘉。

《踏着月光的行板》是一篇是以城市底层民工生活为中心的小说。类似于《花瓣饭》中描写夫妻相濡以沫的小故事,虽然简单却温暖感人,被誉为东方“麦琪的礼物”。

三、人性的洞察:真实的忏悔意识

迟子建的小说始终在温情的叙述中缓缓展开,虽然其中不乏很多有缺点的人物,或者说不够完美的人,但迟子建总以宽容的态度对待人性的不完美。她的小说中没有天生的恶魔或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有着某些缺点或不足的普通人,而即使是那些曾经犯过错误的人,也都在不同的生活经历之后,接受精神的洗礼与人格的重建,表现出虔诚的忏悔意识。

忏悔意识来源于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原罪”理论,忏悔“意为对他人陈述自己的过错,以求得容忍宽恕。忏悔意识是人类在对自身的认识过程中逐渐形成和发展的一种思维形态,是人对以往的错误和罪恶的深刻认识,是对自身恶行之顽劣性的无可奈何的认可。面对无可挽回的既成错误,忏悔意识体现为对自我的谴责,因而伴有感情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巨大折磨”。[6]我国现当代的很多作家都深受忏悔意识的影响,现代作家鲁迅、巴金、曹禺,当代作家莫言、张贤亮、张抗抗等,都曾在作品中不同程度地体现出忏悔意识。考察迟子建的某些小说,也能明显发现渗透于其中的忏悔意识。

《雾月牛栏》中的宝坠因一次夜间看到继父与母亲欢爱的场景,懵懂无知的孩子发出嬉笑声,并在第二天好奇地询问继父昨晚的场景,继父恼羞成怒,一拳将宝坠打倒在牛栏上,宝坠从此变傻,只愿意在牛栏里与牛一起生活。失手的继父为此愧疚终身,不敢告诉妻子实情,却用实际行动表达着对继子的呵护、关爱和自己的忏悔之情。他在牛栏里为宝坠盘了一铺火炕,把宝坠住的牛栏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天天给他送饭,每年除夕为宝坠换上新衣,送他一盏亲手糊的南瓜灯笼。直到自己患重病临终之前,继父依然为当初对宝坠的伤害悔恨不已。继父的过错纵然让我们无法不加以指责,然而面对这个忠厚老实的继父,我们是如何也恨不起来,他对继子的绵绵情意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鱼骨》中旗旗大婶的男人,因误以为自己的妻子不能生育,愤然离家并再婚,十几年后这个男人竟然回来了,并心甘情愿地接受旗旗大婶的桦木棒,忏悔自己当初的过错,祈求妻子的宽容原谅。《鸭如花》中写了一个逃犯的忏悔。一个杀了亲生父亲的逃犯冒死越狱,只是为了能在生命结束之前在自己父亲的坟前忏悔自己的过错,徐五婆对逃犯的关心与帮助使得逃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逃犯的忏悔在这里呈现出感召人心的力量。

《西街魂儿》讲述文革时期发生在西街上的故事:写戏的“小白蜡”因为编的戏思想很颓废,表现的都是情啊爱啊哥啊妹啊的东西,不是歌颂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新生活,被下放到西街镇。泽花嫂的遗腹子宝墩病重,招魂婆要用小白蜡的邮票来招魂。小白蜡没有拿出邮票,宝墩死去,徐队长因而怪罪于小白蜡。于是,小白蜡被安排做最肮脏最辛苦的掏粪工,不仅如此,徐队长还示意喂养牲口的老哑巴去强奸小白蜡。徐队长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性之恶是何等疯狂!老哑巴本分善良,并未伤害小白蜡,选择了不辞而别。小白蜡最后因为粪池的沼气爆炸身亡。小白蜡死后,大家才发现小白蜡的邮票全都被老鼠咬破了,误会这才解开,而小白蜡生前向队里提出帮她灭鼠的要求却曾遭到徐队长的冷嘲热讽。对于那场为中国人民带来无数“伤痕”的十年文革,当代很多作家都进行过猛烈的抨击与痛彻心扉的批判,迟子建却有着比一般知识分子更深的探索和更强烈的表达欲望,突出对人性最真实、最深刻的挖掘。小说的结尾处这样写道:“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雷厉风行的徐队长变得寡言少语了……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终分红时,她那曾经磨盘似的屁股,已经瘪得像霉烂了的倭瓜”。十恶不赦的徐队长最终也显现出了人性中本该有的善良,她的内心充满悔恨、自责与忏悔之情,真实的人性在读者面前完满地展开。

直至迟子建的近作中篇《晚安玫瑰》,人物的忏悔意识更见明朗。吉莲娜和“我”都因为看似非常充足的理由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这两个同样有着弑父行为的女性,却都在弑父行为之后表达了对弑父的忏悔。不同的是忏悔的方式,吉莲娜皈依于宗教寻求精神安慰,因而她解救了自己,而“我”没有找到救赎自己的方式,最后只能发疯。

“我信奉温情的力量同时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内心道德的约束力,所以我特别喜欢让恶人有一天能良心发现、自思悔改,因为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他身上总会存留一些善良的东西”。[7]因着对温情的关怀,迟子建似乎总是相信人性本不是恶的,只因为某种特殊的境遇下,人被磨灭了作为人的本性,才会走向可怕的魔鬼一面。迟子建小说人物拥有浓郁的忏悔意识,真实、深刻、深入人心,这一切都源于源于作家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也因此,迟子建的小说获得了涤荡人心的美学魅力。

参考文献:

[1]苏童.关于迟子建[J].当代作家评论,2005,(1):55.

[2]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J].艺术广角,2006 ,(2):35.

[3]迟子建.迟子建文集(第二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4]迟子建.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4).

[5]李建军.不从的精神与批评的自由[J].当代文坛,2004,(4).

[6]田保传,陶国富,黄晞建.中国大学生百科知识[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6.

[7]迟子建,阿成,张英.温情就是力量·迟子建访谈录[J].作家,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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