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文本的三重解读
2014-04-08潘莉
潘 莉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小说《色,戒》[1]是张爱玲晚期的作品,相比《小团圆》、《雷峰塔》等长篇,只能称得上是短篇小说。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万多字的小故事,却融合着张爱玲近三十年的思想情绪,因而甘愿一遍遍地加以修改。这说明这篇小说在张爱玲的心目中有着特殊地位,她始终惦记着它。因此,对《色,戒》小说的文本分析,不仅可以进一步了解张爱玲独特的叙事技巧,或许也对打开张爱玲潜沉幽谧的心门有所帮助。
一、作为悬疑小说的解读
《色,戒》的故事,缩略来讲,写的是爱国青年王佳芝计划刺杀特务头子易先生,却因动情导致暗杀失败,最终也被杀的故事。全文共七个场景,易家——咖啡馆A——咖啡馆B(凯司令咖啡馆)——车——珠宝店——街——易家。故事的高潮发生在珠宝店,咖啡馆A是设置的第一个转折处所,咖啡馆B内的重要事件是“等”,在“等”的同时勾出往事,车内情景也是一个转折的伏笔,街的封锁象征着围困,整个故事从易家开始,也在易家结束,全部事件发生在下午至夜间十点。如果我们把地点加进故事,重新加以概括,可以得到稍为具体的故事脉络:爱国青年王佳芝在易家打麻将,借口溜出后,在咖啡馆A电话告知自己的同志准备刺杀行动,随后在咖啡馆B等待暗杀对象易先生,一起乘坐易先生的车,进珠宝店买钻戒,由于王佳芝在关键时刻动情放走易先生,刺杀计划败露,易先生逃脱后下令封锁街道,逮捕暗杀成员并枪杀,结束后易先生回家。
这样来看,从某种角度上说,这是“一个关于暗杀的故事”而可归入侦探悬疑类型的小说中,所以,把《色,戒》当作悬疑故事来欣赏未尝不可,而事实上,这样看时,其文本本身确实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首先,文本对悬念的设置很成功。一开始,读者被置于不知的位置,看上去叙述者只就在着力描写官太太们日常打麻将的生活情状,三页纸后,到“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她立刻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读者也只探得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真正透出危险气息的是之后出现的三次强调话语:
1.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2.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
3.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读者隐约确信有什么重大的谋划正在进行,一种紧张神秘的气氛不仅骤然生发,而且延宕至极。
其次,文本故事的结局出人意料,非常具有侦探小说的特质。结局强烈的突转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王佳芝因动情放走易先生的事实(这个留待下文讨论),但突转实际产生所依靠的现实工具是“枪”,“枪”的意象在文中地位看似微弱,只一前一后出现两次,实则有着强烈的生与死的寄寓意义。一般来说,如果是在一部典型的侦探影片中,一开始出现枪的意象,意味着这把枪在片中的必将会被使用。这篇小说的叙事也遵循了这样的编排结构,不过是通过设置别致的大逆转来达到更惊人的效果——即“枪”杀对象的大逆转来实现的。
可以说,“枪”在这里代表着“暗杀行动”,大逆转即是:从暗杀易先生逆转到了暗杀爱国学生。爱国青年们的刺杀计划失败,原本应被暗杀的对象易先生未被刺杀,反而成为生者,行动谋划者们则成了牺牲品,此即所谓的杀人者反被杀,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般的悬疑故事里,或许使人觉得暗杀者罪有应得,丝毫引不起人们的同情,但在这个表面有着爱国情绪,实际属于男性与女性情感题材的故事中,正义者(女性)的牺牲,邪恶者(男性)的逍遥,在大国家与小人物、男性与女性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参差对照,这种差值与最后的结局形成的对比不仅加强了文本给人的鲜明的悬念刺激感与持久的震撼回忆,也使得文本附着了戏剧性的悲剧气息。一方面,在女性的柔美之外,看到了瑰丽的壮美的爱情;另一方面,在男性的道貌岸然之中,看到了惟利是图的奸诈。这一刻意营造的重彩浓墨,经由叙述者仿佛无心不经意的淡描,不落俗套而又在情理之中,使得小说格外惊心动魄,因而不仅具备了悬疑小说的高级素质,也包蕴了经典文本所独具的叙事技巧,在将悬疑推向高潮的时候,也将小说的动人描写所创造的艺术感染力推向了高潮。
二、文本中意象的解读
在《色,戒》文本中,叙述者使用全知全能的叙事手法,着重于主要人物的心理描写,王佳芝的“前身”故事是由她自己的回忆带出的,这一切发生在王佳芝的思想中,所以是隐在内部的。这使得故事中套有故事,如俄罗斯套娃——有着精致的最迷你最原初的内结构,使得最核心的刺杀事件有了合乎情理的时间顺序上的前事因由,回忆牵出的前因为解释现在发生的情节,做了重要且必要的铺垫。这种“完整倒叙”的叙事方式使得故事逻辑严密,结构紧凑,行文更富弹性与张力。
在咖啡馆B(凯司令咖啡馆)内,通过倒叙呈现的补充性前事被插入交代时,第一叙事的故事时间并未停止,仍在继续,只是叙述者将回忆里这段两年前发生的过往故事时间幅度安排得与一个现实中“等”的动作持续的时长基本相等,因此故事时间看似被搁置,其实仍在流动。
在对回忆与现实的叙述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差别是对意象的使用。在回忆带出的往事里,意象完全不被考虑,而在现实中发生的故事情节里,除“咖啡馆A”与“车内”,其他五个场景都安排了不同的别有用心的意象,有代表性的分别是:易家——黑大氅、土黄厚呢窗帘;咖啡馆B——香水、结婚蛋糕木质模型;珠宝店——橱窗、玻璃门、大镜子、粉红钻戒;街上——红白绿三色小风车。这样的意象分布各有叙事作用,回忆中不安排意象的设计服从了叙事各有偏重的用意,如此一来,即可凸出叙述者期冀读者更加关注五个场景中的多个意象这一目的,从而强化故事与其发展情状。这些意象在实现这样的叙事目的与期待时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功用。
黑大氅,在穿衣打扮十分讲究的官太太们眼里,是既合战时上海本地服饰的特色,又紧跟重庆中央政府潮流的“最庄严大方”的选择——黑色总易让人联想到稳重与可靠。叙述者在对汪政府官太太们的服装描写中,有意选中这样一件黑且大之物,或许还有这样一层寓意:黑大氅所包裹的不仅仅是官太太们的身体,即它不只是一件象征身份地位的保暖衣服,更是对她们的同一且无个性的性格的有意遮蔽,从而发挥了定位她们角色的最佳功能,成为营造官家生活氛围的最具代表性的指涉。
土黄厚呢窗帘,起初既是奢华的家饰,又是易家给自身安全感的寄托物。后来王佳芝死了,在易先生看来,整墙的厚呢窗帘都起不到原先的心理安慰的功效了,那是因为易先生的心里防线已被击垮,预示着光明终将倾入黑暗,势不可挡。
香水,是散发美妙诱惑气息之物,但也是虚幻飘渺、若有若无之物,王佳芝在等易先生时为自己加上香水,在实体外营造虚假的氛围,表明在那个时候,王佳芝没有看清,也不图看清自己,更似有意乐于让自己迷迷糊糊地沉浸与享受虚假的身份带来的美妙世界。透过橱窗看到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质模型,便典型地代表了王佳芝幻想着美好生活,可这个幻想并无实现的可能,就像结婚蛋糕那样,只是一个木质模型。这种香水飘出的虚构的舞台身份(易先生的情妇),在整个故事中是一脉相承的,到后来“假戏真做”,谁又能说不会“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呢。在珠宝店买珠宝时,被台灯下易先生米色蛾翅似的睫毛轻轻扇开,王佳芝便看见了云雾缭绕之中真正的自己——一位拥有着爱之能力的女性,从而做出了扭转整个事件走向的个人决定。
橱窗、玻璃门、大镜子,这些都是常见的易碎之物,所照见、反射、映入人眼的是幻象,是不真实的、虚假的幻影。所以再美好也只可能是梦,天方夜谭里的场景。做梦终有一醒。所以珠宝店里的钻戒,身边的易先生,台灯下营造出来的一切美好,都是易碎的,不是真实的。因为一开始建立在两人身上的亲密关系就是不经社会契约认可的,基础就是摇摇欲坠的,注定在摇摇欲坠之上暂时的逍遥是奢侈的,更是危险的,这是一种复杂的兴奋与恐惧引起的不顾一切、痛并快乐着的快感体验,但终究逃不过整座大厦轰然倒塌的毁灭性结局。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王佳芝通过橱窗、玻璃门、镜子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其实是其潜意识的不可遏止的表达,在理性压制的潜意识深层,翻涌上来的梦境又是最真实的。
红绿白三色小风车,鲜明的色彩与刚经历的昏暗相对照。来到光亮与纯真中,就像获得救赎。温暖的红色:平和的绿色,纯净的白色,是自然界中常见的色彩,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树叶,白色的云朵,还有风(小风车)轻轻的拂过,多么惬意的组合。这时,一方面反映出王佳芝做出放走易先生决定后的内心的释然——她勇敢地承认并给出了对易先生的感情;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王佳芝或多或少对可能的未来怀有的纯真遐想与期待——或许易先生会因为出于对她的爱原谅她。正是这或许存在的可能性,使得王佳芝被枪毙的血淋淋承载了更多的沉重与残酷意味,付出真情,却丝毫没有得到回报,这成为读者必然会为王佳芝之死而控诉易先生的理由。由此看,叙述者贬抑易先生的叙事目的是完全达到了,即愈是写出王佳芝的无辜与直率,就愈是衬托出易先生的无情与奸诈。[2]
粉红钻戒,是全文最耀眼的一个意象,与标题相应,与主题相应,这里面有着叙述者别样的精神性寄托。粉红色,是怀有少女浪漫情怀的糖果颜色,让人回到清甜的美丽可爱的少女时代。钻戒是成人佩戴之物,作为男性与女性之间有情的信物,送戒指,多半意味着两人关系足够亲密,达到了对其他异性没有如此强烈情感的境地。易先生送戒指给王佳芝,初始是对占有失而复得的王佳芝美貌与身体(色)的回馈: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1]399
继而作为信守诺言再度被提及: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两次都是由易先生提出。易太太之前想让易先生给她买火油钻,易先生拒绝了。通过这里的易先生乐于给王佳芝买戒指的事实,显示出王佳芝在其内心地位的与众不同。一个男人做出承诺是轻而易举的,然而若干时间后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主动希望实现之前所做的承诺,决然说没有认真的情感在里面,恐怕是不切实的。后来王佳芝被杀,易先生最终并没能把戒指带到王佳芝手上,这里面有了第一层“戒”的意思:对王佳芝来讲,钻戒变成“戒——钻(钻石)”;对易先生来讲,他被迫地接受了“戒——色(王佳芝)”。“戒”的第二层意思,却是“不戒”,是“得到”,是“占有”,是超越“戒”所升华获得的深层认知。从易先生方面,他葆有了王佳芝对他的无与伦比的情感,以及最大最完美的付出。在易先生心中,王佳芝的形象可以上升成为“女神”般独一无二的存在,因此从王佳芝方面,我们更可以这样说:对于现实中行动着的活人(易先生),逝者(王佳芝)才是对其最为永恒最为“终极的占有”。
三、对话与身份的解读
在《色,戒》文本中,对话成块出现,不同场合,不同话题,安排的比例不同。
在易家,对话所占的篇幅很大,一开始就有三页,最后易先生归家时又有一页纸,主要在黑斗篷们之间进行,围绕麻将、首饰、请客吃饭,都是官太太们生活中最关注最觉乐趣的消遣,王佳芝和易先生在其中只是偶尔插上几句,看起来纯属边缘人物,但实际上叙述者通过巧妙安排,有意让官太太们的对话涉及到两位主角,并不自觉让他们成为焦点,例如时不时提出要王佳芝或者易先生请客吃饭。
咖啡馆A里,王佳芝拨通邝裕民的电话,之后进行的对话不长,对话内容也很隐晦,读者没有看到下文不会想到与刺杀行动有关,电话由王佳芝打出,也由王佳芝挂断,中间虽然流露出“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仍结束得干脆果断。这里表明王佳芝此刻明确知晓自己承担的任务,没有忘记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在咖啡馆B内,回忆带出的陈年往事中,使用的都是单向的话语,对话往往只有一半,叙述者有意隐藏起对话另一方(王佳芝或王佳芝与易先生两人)的回应,转而通过以全知的第三者视角揭露王佳芝内心想法来代为接续失掉的另一半话语,以此引起读者注意关键性联系。具体体现在下面几处情景中:
1.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
这句话中,读者明白了王佳芝先前对邝裕民说去买东西是指去买“戒指”,同时,“戒指”意象第一次在王佳芝和易先生之间出现,并由此成为连接王佳芝和易先生的特别纽带。
2.“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拖上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
这是王佳芝“登台”扮演麦太太角色引诱易先生的主动出击话语。王佳芝的主动在整个故事中是少有的,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这里,与易先生第一次相见,需要使计(通过给电话号码)将他套牢。第二次,是发生在即将到来的暗杀行动之前,王佳芝需要把易先生带到她指定的地点——“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方便埋伏与刺杀。这两次主动成为扭转王佳芝整个人生的主动,第一次把她带进易先生的情妇世界,第二次把她抛向死亡的终程。这两个世界都是王佳芝本不该进入的场域,然而出于朦胧的爱国,与不可遏止的爱的本性,阴差阳错不知不觉地步入了死亡的征途。
3.“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润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这句借赖秀金说出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王佳芝的牺牲,不仅为此付出了贞洁,更重要的是牺牲了少女纯洁之爱的可能——“偏偏是梁润生”,不然或许可以喜欢邝裕民。
4.“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这是在第一次计划接近易先生失败后,王佳芝表现出的懊悔。这时候她与以往学校剧团成员之间出现了裂痕,以至于最后放走易先生时王佳芝的真情高于了组织的命令。
5.“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
这是邝裕民的话,全文到这里,接近第13页,真正出现了暗杀工具“枪”,行刺的可能性被确定,为后来的行动做了预设:邝裕民他们可能会使用枪来刺杀易先生。
同样单向的话语还出现在第五场景——珠宝店的店主身上。有趣的是,珠宝商店主的问话得到的往往不是沉默,就是发生在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的与店主不相干的私语。就此处对话的发生而言,沉默和私语的不正常回应却把王佳芝与易先生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正是这种回应行为的一致性,显示了两人心灵世界双向沟通时的封闭性与排他性,从而构成了一个只有两个的专属场域。
因此,值得我们多加注意的便是发生在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的并不太多的双向交流。例如,王佳芝在咖啡店B等到易先生后两人在车里的对话: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着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1]404-405
再如上文简略提到的,在珠宝店里两人围绕钻戒发生的三段对话(私语):
1.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的笑了。[1]406
2.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1]408-409
3.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金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1]410
这三段对话出现于买戒指的不同阶段,分别对应:1、准备买戒指,2、戒指挑选中,3、交易确定后。这真是精致独到的安排,对话语言简洁但不失生动,把这一日常购物过程描述得就像发生在一般情侣之间那么自然真实,完全看不出两人其实是具有不同身份的对立角色。此外,我们注意到容易被忽略的一点,即易先生的“笑”。全文中,易先生每次出场都会笑,统共出现在四个场景中,两次家中,一次车内,一次在珠宝店。在家中的笑是对着打麻将的官太太们,第一次是回应自己太太的话,多少带点调侃的嘲弄意味——“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嚜,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第二次的笑是在王佳芝被枪杀,易先生回家后对官太太们要求他请客的无言回应——“他只是微笑。”,假装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波涛起伏,暗地里“还有点心惊肉跳的”。两次的笑,多少都带有虚假亲切的招牌官腔味,是用来隐藏真实内心的绝佳面具。在车内与珠宝店里时,易先生可以说都是和王佳芝单独在一起,车内易先生的笑是为他迟到的道歉。值得注意的是在珠宝店里的笑,如上所述,两人在珠宝店里购买戒指的过程可以分成三个阶段,易先生在每个阶段都笑了,前两个阶段的笑是他在说话时伴随的表情动作,可参见上述引文。第三阶段即购买戒指的交易达成时,易先生并没有言语地微笑着,这时的笑借由王佳芝之眼看到,是王佳芝眼中的真实的易先生——“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这里,与笑相连的不是官场假面,而是“悲哀”,当一个人看到某人而产生哀伤怜惜之情时,他(她)多半已爱上了那个人。在这时,有段美丽的文字:
他的侧脸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台灯昏黄悠然的灯光下,“睫毛”与“蛾翅”的隐喻,“瘦瘦的面颊”的男性侧脸形象,简洁的轮廓勾勒,不乏细节的瞬息灵动,呈现出扑朔迷离的纤柔之美。王佳芝看到这幅画面,以为是易先生对她的“温柔怜惜”的表现,其实乃是王佳芝自己内心的映射,是她对易先生的“悲哀”神气产生了女性本性的天然“怜惜”之情,因此从之前的“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转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其实是一种倒置,是从对“他爱她?”的疑问不定转到“她爱他!”的自我承认。这时王佳芝的内心触动是巨大深刻的,因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肯定过这个事实,因此,王佳芝违背组织意愿,做出个人决定,放走易先生——“‘快走,’她低声说。”在这一刻,她拨开内心的厚重云雾,把捕捉到的对于易先生的丝丝真情暴露在了光亮之中,易先生也正是因为被给予了这样的真情,才成为了生者。然而,逝者拯救了生者,也就让生者再也离不开逝者。在王佳芝悲剧性地被枪杀之后,由于她(从舞台下场的真正的王佳芝)的那份真情烙印在了易先生的情感想象里,易先生也就拥有了对于王佳芝独一无二的“情绪记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们可以尝试用简单的程式来展现两人对易先生的“笑”的真实思维。在易先生看来:笑——(=)“好点”的钻戒——(=)“你喜欢就是了”——(=)他爱她的表示。在他,即便说给予珍贵与美的物质不能完全代表感情,也是男人对女人有感情的一种应该的表示,不然为什么他不愿给自家太太买钻戒,反而揶揄呢。在王佳芝看来:微笑——(=)“悲哀”和“温柔怜惜”——(=)“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爱他的确信。
总之,通过以上的尝试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色,戒》一文实在具有多重的解读可能。无论是从悬疑小说的角度,还是通过对意象和人物对话及身份的分析,都点点滴滴地体现了张爱玲对她心爱之文本叙事的精致追求,以及其在此中融入的隐含的心绪。
[1]陈子善.张爱玲集·郁金香[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2]刘锋杰.“故事下的故事”——张爱玲作品的叙事分析[J].清华大学学报,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