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唯物史观与马克思的文学批评范式——以马克思的古希腊艺术批评为主要考察对象
2014-04-08吴亚南
吴 亚 南
(1.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以下简称“导言”)里较为集中地论述了他对古希腊艺术的整体看法,认为古希腊艺术的魅力是永恒性的,“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1]35。传统上我们常把马克思的古希腊艺术批评看作是从唯物史观出发阐释文学艺术实践的经典批评范例,特别是关注马克思对古希腊艺术魅力永恒性的产生与当时特定的历史社会结构关系的分析,并认为他的艺术批评科学地解释了物质生产的发展与艺术的发展存在的不平衡状况。这样的探讨尽管从艺术批评的世界观角度看,并没有在根本立场上违背马克思的思想观点,但它最大的问题是忽略了构成唯物史观批评与文学艺术魅力生成的一系列美学中介因素的考虑。仔细考察马克思《导言》中古希腊艺术批评文本,我们会发现他大量运用了具有美学意谓和矛盾反讽意识的语句、词汇概念,如“在避雷针面前,丘必特又在哪里?”、“阿基里斯能够同火药和铅弹并存吗?”、“自然的神话态度”、“艺术幻想”、“儿童的天真”、“艺术魅力的永恒性”等等,来阐释古希腊艺术的美感特征。这些散落于文本各处具有丰富审美特性的批评语汇,集聚为富有意义张力的符号系统,使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不断衍射出我们过去比较忽视的美学意蕴和文化诗学特质。结合马克思与西方文化艺术传统的渊源来看,我们会进一步发现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在唯物史观视野下存在着另外一种重要的文化维度——浪漫主义,正是浪漫主义的文化诗学逻辑存在使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中这些美学尺度性的语汇词句聚合为有机的结构整体。换句话说,马克思古希腊艺术批评文本中存在着唯物史观和浪漫主义两种思想视野交织的双重维度。而在一些学者的观念中,马克思包括尼采在内都是浪漫主义的批判者,认为马克思在用“建基于生产关系演化的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反对浪漫主义”[2]79,这种观点忽视了马克思思想中的浪漫主义文化意识,因此正视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的双重文化维度,特别是浪漫主义维度的重要作用,对于我们全面深入理解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范式的内在本质特征,拓展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多维文化内涵,推动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体系的时代创新极具示范意义。
一、马克思与浪漫主义及古希腊艺术批评之渊源
很长一段时期,人们对浪漫主义的认识是相当模糊和片面的,通常是把浪漫主义当作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反动文学思潮来看待[3]145-151,从列宁、梅林、里夫希茨等人的评价,以及海涅《论浪漫派》、高尔基《俄国文学史》、卢卡奇《德国文学中的进步与反动》等书的论述,基本上都持这种否定态度,这种认识也影响了我们对马克思与浪漫主义关系的深入探讨。实际上浪漫主义是内涵非常复杂的文化思潮现象,而不仅仅是一种文艺流派、创作方法,按照俄国学者加比托娃的观点:“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思想的运动,虽不失其广博宏大,但终究是在艺术的天地里最先传播开来的,这种情况决定了浪漫派哲学的方法。”[4]2所以浪漫主义主要还是一种诗化哲学、艺术美学精神,广泛地渗透于政治、哲学、历史、艺术,甚至经济领域当中。上个世纪,我国学者朱光潜先生就从美学的角度对西方浪漫主义表现特征进行了三个概括,第一就是强调主观性,第二就是有一个“回到中世纪”的口号,第三就是主张“回到自然”。[5]727-729综合来看,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文化美学精神,它更看重人的情感幻想、个性自由,推崇自然、感性,强调有机整体性原则,比较重视人的内在心灵生活,追求人在有限存在中的无限超越性特质,表现出鲜明的人文主义精神意识。
考察马克思的成长环境、教育经历和思想发展历程,我们会看到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各个阶段始终贯穿着浪漫主义的影响。在波恩大学读书期间,马克思就选修了早期浪漫主义批评家奥·威·施莱格尔讲授的两门古希腊罗马诗歌艺术课程。他早年曾想成为一名浪漫主义诗人,创作了大量富于浪漫主义倾向的爱情诗、讽刺诗、说理诗,引起研究者的重视,而梅林等一些马克思思想的权威阐释者把这些诗篇当作马克思不成熟时期的文学习作来加以贬议,认为“这些青年时代的诗作散发着平庸的浪漫主义气息,而很少响彻着真实的音调”[6]20。现代西方学者维塞尔则据此认为:“马克思不仅是费希特和黑格尔的继承人,而且是浪漫主义的继承人。”[7]125-126在维塞尔看来,浪漫主义是理解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思想的一个内在维度,而不是以往主要从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代表的18世纪以来西方启蒙理性传统来理解马克思。马克思思想的浪漫主义维度的发掘使得我们对马克思的希腊艺术批评文本的理解带来重要的变化。
从马克思与浪漫主义的密切关系来看,他在《导言》里,以及其它论著中对古希腊艺术的高度评价并不是一个偶然为之的现象,而是有着深厚的思想背景和文化渊源作基础。古希腊艺术一直被认为是西方文明的摇篮,在德国文化中,希腊艺术占据着特殊的位置,按照与马克思同时代的瑞士文化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的观点:“从温克尔曼、列森(Lessing)以及沃斯(Voss)翻译荷马开始,一种情绪就已经产生了,那就是在希腊和德国精神之间存在一种‘神圣的结合’(hieros gamos),这是一种没有其他的现代西方人能够分享的独特关系和共鸣。歌德和席勒在精神上是属于古典时代的。”[8]55这就形成了在德国文化中独特的文化现象,无论是古典主义者、浪漫主义者,还是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费希特、黑格尔等人,一直保持着对古希腊艺术的崇高敬意。而贯穿这些不同文化思潮及其代表者的重要思想线索就是浪漫主义精神,以致于包括歌德、席勒、施莱格尔兄弟等人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都被称为古典的浪漫主义者。在西方的文化中特别是在德国的浪漫主义者那里一直在不断地建构和想象着古希腊的理想社会,在西方人眼里,古希腊人的生活和艺术代表着自然、素朴、真实,人的内在心灵生活与外部客观世界整体上保持着自由平衡和谐的圆满、澄明状态。古希腊社会整体上处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但保持着高度文明的政治生活,整个社会结构秩序的运转体现出对民主、公正等法理精神的寻求。人们在参与公共事务中具备智慧、理性和良好的教养,在个人的私人生活中优雅、闲适而不失热情和幻想,这个类似乌托邦的理想社会特点正如后来的浪漫主义先驱温克尔曼所描述的那样:“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9]17在这样的文化艺术传统氛围中,深受浪漫主义文化思潮影响的马克思也对希腊艺术做出了高度评价,认为古希腊艺术是后人所无法企及的范本。但是马克思并没有简单地接受浪漫主义者的希腊艺术观,而是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结合艺术批评的本质特点对浪漫主义者的观点进行了超越。
二、浪漫主义与唯物史观视野交织的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
马克思与众多的浪漫主义者对古希腊艺术的关注,从西方文明发展的角度看,是因为他们共同对17、18世纪欧洲社会的启蒙运动所带来的文明发展产生了忧虑。启蒙运动本质上是一场理性启蒙的运动,人类通过对理性的自觉运用,给欧洲社会带来巨大的发展变革,并从整体上影响了世界历史的发展。人类对自然的改造能力获得了大大的提高,但是理性文明的发展同时也破坏了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这种破坏是内在的也是外在的,内在方面,理性的滥用破坏了人自身内部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状态;外在方面,它造成了人与外在自然的紧张对立关系。而希腊社会中整体与个体的和谐,人的内在和外在生活的圆满、自足,人的理性智慧与人的感性、热情都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艺术上表现出的“理智和精神的平衡”[10]95。马克思的老师奥·施莱格尔在批判启蒙运动对理性的滥用时就指出:“另外一个时代的开始,却并不意味着消灭旧有的一切(如有人错误地这样指责我们),相反我们公然申明,是古代的天才们把我们扶上轨道的。”[11]394所有这些因素都使古希腊成为现代西方人的精神故乡,所以马克思说古希腊艺术“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1]36。
马克思和其它浪漫主义者都面临着共同的时代问题,他们希望有意识地通过对古希腊艺术精神本质的揭示来解决人类现代社会发展中存在的矛盾困境,并试图通过提出一种理论来实现这种矛盾的和解,最终促进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按照法国学者雅克·敦德的看法,马克思、福斯特、黑格尔三位理论家都有一个共识:“希腊的艺术作为创造性的活动,其消失是不可逆转的。它的精神基础、社会的和物质的条件一去不复返了。”[12]149但是在批评的世界观和具体阐释希腊艺术与当时的社会物质基础、精神条件是如何产生内在关联方面的分析,马克思与席勒、黑格尔、弗·施莱格尔、诺瓦利斯等人的方法思路是有很大差异性的。席勒的思路框架就很有代表性,他认为人类文明的发展造成了人类的理性和感性的分裂,限制了人自身的发展与自由,为了弥合人性的这种分裂,恢复人性的完整,他在《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审美教育书简》等书中高度赞美古希腊人高贵的生存精神,认为在人的自由意志力量中,美是实现人性完整的重要力量:“感性的人通过美被引向形式和思维,精神的人通过美被带回到质料并被归还给感性世界。”[13]54相对于康德的美学思想,席勒的美学观点与浪漫主义美学观念结合得更为紧密,对后世的浪漫主义美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直至影响到后来的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美学。在席勒之后,施莱格尔兄弟、诺瓦利斯等人接受了席勒浪漫主义化的希腊艺术美学观念,并发展了浪漫主义哲学美学的反讽意识,认为“素朴的,就是或看起来是自然的、个性的或古典的,达到了反讽,或者说达到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的经常交替”[14]65。弗·施莱格尔立足浪漫主义立场提出反讽哲学,就是从人生世界矛盾本质上无法得到和解的现实体认出发,以主体超脱外物的反讽意识和态度克服人的现世生存矛盾,从而在主体精神价值上肯定了人性的神圣尊严和人对世界的怀疑意识。本质上讲,施莱格尔的浪漫反讽哲学认为,人类可以通过审美之路,实现人的内在精神对外在世界的审美超越,获得人性的自由状态。马克思在希腊艺术批评观中继承了浪漫主义的精神遗产,比如他肯定了神话在维护人性神圣尺度方面的价值,认为“埃及神话决不能成为希腊艺术的土壤或母胎。但是无论如何总得是一种神话。因此,决不是这样一种社会发展,这种发展排斥一切对自然的神话态度,一切把自然神话化的态度;因而要求艺术家具备一种与神话无关的幻想。”[1]35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所持的内在审美超越的人性解放之路,由于缺乏在现世生活实践基础上的超越,而带有空想的性质。
马克思与席勒、施莱格尔兄弟等人的浪漫主义批评观念有着根本的不同,他的艺术批评观的根本基础和方法的起点是强调科学意识的唯物史观。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方法的首要前提是,在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这样一个宏观的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中来思考希腊艺术的位置,然后在这样大的框架中再去衡量希腊艺术的发展水平与它所处时代的社会物质基础构成什么样的相互关系。所以马克思在《导言》中,说古希腊“艺术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这种艺术在其中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这种艺术倒是这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同这种艺术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1]36在《导言》中,马克思大量运用了具有唯物史观逻辑的语句,如“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不发达阶段”、“社会一般发展”、“幻想的基础”、“自然力”、“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土壤”等等,《导言》批评文本中的这些用语构成了马克思希腊艺术唯物史观的总体批评视野。不仅如此,马克思还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视角、唯物史观的社会生产视野,科学地分析希腊精神失落的内在根本原因是什么,他在《经济学手稿》里指出:“古代的观点和现代世界相比,就显得崇高得多,根据古代的观点,人,不管是处在怎样狭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规定上,总是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1]137马克思认为希腊精神之所以失去,人在事物面前不再显示出自身价值的高贵,根本原因在于,资本商品化的大生产使人不再是生产的目的,而是服从于财富的需要和满足,人的生活发生了异化,在财富面前人的一切价值、生存的高贵都化为乌有:“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化;这种普遍的对象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而一切既定的片面目的的废弃,则表现为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1]137-138马克思的希腊艺术批评渗透着深广的历史意识,同时又具有科学实证的分析,使人们对古希腊艺术精神及其失落过程的认识提升到科学的程度,相较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主要停留在精神文化领域的思辨式或体验式分析,马克思的论述要广泛深入得多。
马克思的希腊艺术批评是具有总体性辩证批评的典范,他并没有因为在哲学世界观基础上的根本对立就完全抛弃了浪漫主义者的希腊艺术论述,而是在此基础上辩证地吸收了浪漫主义希腊艺术批评的合理因素。马克思希腊艺术的唯物史观批评与浪漫主义艺术批评的辩证结合,构成了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恢宏开阔的历史视野,同时又因为吸收了浪漫主义批评关注艺术对象特殊性的微观层面优势,可以说宏观历史哲学和微观艺术批评层面的辩证结合是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最重要的文本特征。我们往往关注马克思对社会文化现象视野开阔的历史考察,却忽略了他对艺术现象细腻独特的文本分析。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我们忽略了马克思唯物史观批评内在构成中浪漫主义文化因素。唯物史观批评的浪漫主义文化维度的缺失必然造成我们对马克思艺术批评文本中细腻独特的艺术精神气质视而不见。浪漫主义本身就是一种诗性智慧的哲学现象,弗·施莱格尔认为:“凡是同哲学和诗的世界毫无联系的一切,都是鄙俗的。只有哲学和诗才是完整的,才能把所有各门学科和艺术注入灵魂并且统一成一个整体。”[14]157正是古希腊人的天真、素朴与真实让浪漫主义者看到了人性的神圣、人类最初的那种高贵与单纯,所以席勒说:“在审美趣味的领域里,即使是最伟大的天才也必须放弃他的至高无上的威严,亲切地俯就儿童的童心。”[13]97“儿童的童心”、“神话态度”等概念是在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中反复出现的语汇,说明浪漫主义希腊艺术观深刻影响了马克思的批评观。浪漫主义的价值信念作为一种文化的动力,不断推动着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的唯物史观视野转换提升到人学、人类学的高度来透视人类艺术文化现象,从而在根本上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范式的本质内涵和理论视野。在《导言》中,马克思认为希腊神话是人类通过幻想的方式加工过的自然社会形式,神话作为人类的一种诗性智慧保存了人性的神圣尊严,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当代学者让·斯塔罗宾斯基在《死的世界,活的人心——浪漫主义神话学原理》中认为:“幻想是把彼此外在的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这是一种聚合和简单的重组能力,而想象乃是凭借有机的统一和整化能力,制造出生动活泼的新东西。”[15]4艺术在守护人的生存完整方面具有本体化的存在意义,是古希腊人的艺术宗教。古希腊艺术保存和再现了人类最初阶段对人的内在本质力量的肯定。“希腊艺术不是对已经存在的宗教的图解和补充。它直接表达了这个民族所看到的真实,也充当了该民族的宗教。”[12]145同样在《导言》中,马克思以人类的童年作比喻,认为古希腊艺术表现了人类的纯真、真实,发出诗一样的感叹:“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的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1]35这与席勒的希腊艺术论述构成了有力的对话与呼应。
三、浪漫主义对诠释马克思文艺批评范式内涵的意义
浪漫主义是我们有效理解马克思整体思想范式内在构成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内容,法国学者高宣扬在《德国哲学通史》中认为:“没有浪漫主义,就不会有后来的德国古典哲学的伟大成果,也不会有马克思和尼采对现代性的批判。”[16]239在马克思的古希腊艺术批评文本中,浪漫主义批评观念与唯物史的观逻辑基础是我们全面理解批评文本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的典范意义在于,他从唯物史观出发把希腊艺术魅力的永恒性问题与浪漫主义艺术观对艺术特质的把握有机地融汇起来,有效地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丰富内涵和人文历史价值。解读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文本时将浪漫主义观念引入,在文学观念、创作方法和批评形态上都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格局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浪漫主义文化现象是一种诗化的哲学,它充分肯定人的感性本质、感性生命力量,推崇自由的审美艺术,是我们理解整个马克思文学批评本质特征不可缺少的参照。马克思说:“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17]211脱离浪漫主义的视野,如果像过去那样,只是在现实主义的范畴内,是无法真正全面地理解马克思艺术批评的精髓的。马克思、恩格斯的《致斐·拉萨尔》《致玛·哈克奈斯》等书信、文章、手稿中所提到的“现代悲剧冲突”、“莎士比亚化”、“用最朴素的形式表现最现代的思想”、“文学作品的倾向性”、“人物环境的典型性”、“古希腊艺术的典范性”以及“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不平衡”等问题,缺少了浪漫主义思想的引入都会造成我们理解马克思文艺批评文本的片面性。[18]158-164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总的方法和批评标准“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就是以理想的审美批评为参照提出来的,他们在《致斐·拉萨尔》中指出“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以非常高的亦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19]177。马克思、恩格斯的美学观、文学批评观正是从人的全面解放的社会理想出发,结合当时资本主义的历史状况、文艺发展的具体实际,高屋建瓴地提出了一系列马克思主义批评所特有的内涵丰富的概念范畴。但是我们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却长期地停留在现实主义的批评视野下来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些批评命题。正是来源于对感性问题、人的主体问题的重视,在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视野当中,作为人的审美感性化生存的重要方式——艺术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人通过艺术实践的感性审美体验超越现实的不完满性,以艺术幻想的方式表达人对全面解放的理想追求。
我们过去在马克思文艺批评范式理解上过于强调马克思文艺批评作为一门科学的重要性。这种观念在实践中的发展就是普遍把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历史科学化、实证主义化,使富有鲜活感性生命体验的批评活动失去了自身的灵动与活泼性。批评的实证科学化、抽象理论化严重脱离了感性的文学活动,批评与文学阐释活动的脱节,理论与实践之间缺乏必要的互动,极大限制了马克思文艺批评的自身发展。究其原因,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对马克思唯物史观批评中的异质因素、差异性因素的关注不够,特别是对浪漫主义文化维度的关注不够。许多论者对浪漫主义的本质特征是什么,还停留在表面的情感、幻想、主观的感受层面上,而没有去理性深入地认识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文化理论观念对唯物史观批评文本的理解构成怎样的意义。随着人们对马克思与浪漫主义关系认识的深入,浪漫主义与马克思文艺批评范式的内在关系也开始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有学者就认为:“在对‘传统’问题的关注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那就是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和批评在追溯和争论许多重大问题时,总会将之追溯到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或者说,当今的文学理论和批评问题似乎都是从浪漫主义开始的。”[20]10
马克思的文艺批评范式与其它文艺批评范式有着根本的不同,主要表现在马克思在文艺批评实践中始终贯彻着现实的价值关怀,并把这种关怀和人类解放的历史使命结合起来。马克思对希腊艺术的批评,既是对传统浪漫主义传统的回应,也是来源于人类经历着资本主义异化痛苦现实的关切。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准确地把握住了人类历史的全面现代化进程并不能完全消解艺术的批判性价值,这也是马克思艺术批评中论述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发展不平衡的逻辑前提,他说:“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21]296但是马克思文艺批评并没有停留于此,而是从根本上转换了浪漫主义的批判范式,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把艺术、美学问题纳入实践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进行辩证综合分析。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提出了“艺术生产”、“劳动生产了美”、“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等观点,对现代艺术问题进行深刻的现实批评,这些观点都构成了我们理解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的延伸文本。另一方面,他从实践唯物主义的角度,提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自然的人化”、“艺术精神的方式掌握世界”等观点,把人类的艺术实践与人类改造自然、解放自身的宏伟历史进程结合起来,马克思的这些论述超越了前人,使马克思文艺批评具备了科学基础,成为马克思思想体系中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马克思的古希腊艺术批评为我们辩证理解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范式的内在本质特点提供了根本方法。马克思希腊艺术批评把唯物史观批评与浪漫主义思想紧密地结合起来,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换言之浪漫主义因素就内在地共生于马克思唯物史观批评总体当中。浪漫主义的宽容、开放、多元化的意识,以及它所洋溢出的主体力量,对感性生命力量的强调,都与马克思唯物史观视野下的实践哲学精神不谋而合、相得益彰,丰富了马克思文艺批评的多重文化内涵,可以说是马克思文艺批评中最富有人文价值的地方。
在当代中国,面对理论界在构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体系过程中所产生的焦虑感,我们通过重温一下经典,回到马克思批评文本自身,将马克思的文艺批评与中国当下的文学实践展开时空对话,继往开来,以避免陷入建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的误区,无疑是一个十分有价值的探讨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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