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刊物与文学控制
——1930年代文学刊物受控因素研究
2014-04-08刘涛
刘 涛
(浙江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58)
一
“如果从历史的观点看,尽管一本书是一件完美、完整的艺术品,它却只是从无边无际的一张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1]反过来讲,那“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原本在那“无边无际的一张网上”拥有着自己的“坐标”。这张“网”上所零落下来的每一小块都将打上时代的印迹,因为它们都是各自所处时代的社会思潮的标志。勃兰兑斯试图从历史的角度出发,用文学社会学的方法为文学织起一张“不能承受之轻”的巨网,它除了要负载特定时期的文学风尚,还要承担特定时期的社会思潮。可见,勃兰兑斯很清楚他“钩织”这张“文学之网”的质料并不只是文学作品的简单归类,其实文学只为这项“钩织”工作提供了必要的“纹理”。
那么,这“无边无际的一张网”究竟是用什么质料构成的呢?勃兰兑斯并没有给出精准的答案。但是,从美国传播学者布里德的理论中,我们似乎可以寻到一些端倪。在布里德的代表作《新闻编辑部的社会控制:功能分析》中,他提出了“潜网”概念:“任何社会的主要问题都在于维持秩序和加强凝聚力,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保持价值体系的一致与完整,因为意识形态的混乱势必会导致整个社会的崩溃。”[2]175而媒介则是形成共同价值观念和促成社会一致的最重要手段,所以“任何处于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传播媒介都担负着社会控制的职能。而这类控制往往是一种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过程,用一个形象化的词来概括就叫潜网”[2]175,“所谓媒介组织内的潜网实际上乃是更大范围的社会控制体系的折射。”[2]175通过布里德对“社会控制—媒介—意识形态”关系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勃兰兑斯那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其实是一张保持价值体系一致完整的社会控制网。媒介则是在价值体系与社会结构之间起到中介作用,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着社会思潮。
由此可以推知,勃兰兑斯的那张用来描述文学的“巨网”,其“钩织”的质料是整个社会价值体系,而媒介则是组织这张“网”上的“经纬线”。文学作为社会文化价值的重要体现,也如同其他文化现象一样是在媒介控制下“潜移默化”地被选择性地“钩织”到了这张巨大的“潜网”上来。
可见,作为文学的载体,文学刊物受到来自社会更高层次的控制体系的制约,从而又直接制约着当时的文学现象。在1930年代,媒介和文学之间也同样体现着这种制约关系,并且由于具体语境的不同又有其独特之处。1930年代的中国,虽然国民党在形式上完成了统一,但是国内局势依旧危机四伏,国共两党展开十年对峙,政治斗争异常尖锐。为了维护其统治,国民党在政治领域实行高压统治,与之相应,在文化领域国民党则采取文化专制政策,而对于各种报刊媒介的管制就是其中重要的方面,文学刊物更是其管制的重点。虽然只是形式上的统一,但是政权的相对稳定对于国内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还是十分有利的,伴随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中的报刊媒介也开始繁荣,并且逐渐成为现代商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刊物也因为拥有庞大的城市读者群而收益颇丰。因此,在1930年代,由于政治氛围的紧张和报刊经济的发展,文学媒介最主要的受控因素来自于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
二
从政治控制来看,文学刊物是意识形态的载体,也是重要的大众传播工具,并且它还能够吸引众多的读者,在1930年代自然是国民党控制的重点。国民党当局对于文学刊物的控制主要是采取压制和扶植两种手段。
在对文学刊物的压制方面,1929年国民党中宣部就制定了《宣传品审查条例》,其中就规定:凡内容涉及“宣传共产主义及阶级斗争者”“反对或违背本主义(三民主义——引者注)政纲政策及决议案者”都为“反动宣传品”;凡“曲解本党主义政纲政策及决议案者”,“误解本党主义政纲政策及决议案者”都为“谬误宣传品”。它明确规定了相应的处罚办法:“谬误者纠正或训斥之”而对于“反动者查禁查封或究办之”,若有“抗不遵办者,加重其处分。”[3]523-524这实际上就从法律角度对文学媒介的刊载内容进行了不公平的限制,也是对人的言论自由权的侵犯。另外,国民党当局还直接对进步书刊进行查抄。根据1936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密印发的《国民党反动派查禁六百七十六种社会科学书刊目录》,仅1929年至1931年全国被查禁的社科类书刊就多达366种,其中罪名大多是“宣传共产”“宣传赤化”“煽动阶级斗争”“诋毁本党”。[3]205这样的查禁活动在1930年代时有发生,这种对文化的粗暴干预行为非但没有起到它预期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当时很多文化人士的不满和反抗。影响最深远的是,1930年3月2日由中国共产党指示创造社、太阳社联合其他进步文化势力在上海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甚至像沈从文这样被视为“远离政治”的作家,也曾发表《禁书问题》这样的文章批评国民党政府的禁书政策是一种“愚蠢行为”,是对民族文化的摧残,近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4]
在压制异己文学刊物的同时,国民党也在积极扶植自己的官方文学刊物,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国民党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下,很多官方文学刊物的出现。“1930年6月1日,由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社会局、警备司令部的一些政客、军官、特务、御用文人,如潘公展、朱应鹏、范争波、傅彦长、叶秋原、黄振遐等组织成立了‘六一社’,鼓吹所谓‘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先后在上海发行《前锋周报》、《前锋月刊》、《现代文学评论》等刊物,在南京发行《文艺月刊》、《开展月刊》、《流露月刊》,并在多个刊物上同时发表《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5]22-23虽然在当时鲁迅认为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不过是“胡乱凑成的杂碎”。[6]甚至于其内部成员傅彦长都认为“民族主义”只是一面用来抵制共产党阶级斗争思想和左翼文学思潮影响的旗帜,“以民族意识为中心思想的文艺运动,在现代中国是最为需要的,思想不问其浅薄深奥,只要是可以利用的就是好的。我们中国人现在所需要的思想,只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民族意识。”[7]我们且不管国民党推行的这些官方文学刊物是否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单就国民党积极地参与文学刊物的主流话语权争夺就可以看出政治对文学刊物的控制之严。
在1930年代这样一个因为“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8]的政治氛围中,文学刊物不可能完全按照纯文学的理想创办,也不可能不受当时政治环境的控制。在这样特殊的政治氛围之中,文学刊物大致会衍生出三类被控结果:第一类是完全的服从,如上文所讲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扶植下的各类期刊,它们完全是政治统治的附庸。第二类则与之完全相反,它们会对这种控制表示完全的排拒,最典型的莫过于左翼文学刊物。但是,在1930年代文学刊物的主流其实并非是那些赤裸裸地以政治目的为前提的文学刊物,相反在当时占阅读主流的是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文学刊物。这一类文学刊物所反映出来的被控结果十分地耐人寻味。这些文学刊物大都会标榜自己是超政治超阶级的,但其实这种表态本身就是受到1930年代政治氛围影响的结果。可能从表面上看,这些文学刊物似乎是游离于1930年代的政治控制之外,其实这种“去政治化”的姿态恰恰就是社会政治这张巨大“潜网”潜移默化的运作结果。最典型的就是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沈从文虽然一再标榜自己“只想造希腊小庙”,囿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以《大公报·文艺副刊》为平台,联络了一大批像周作人、废名、朱光潜、萧乾等作家,形成了自觉与政治保持距离的“京派”文学群体。但是,浸淫在1930年代政治环境中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是不可能在激烈的政治舆论中独善其身的。正如朱晓进对“京派”文人的政治倾向论述的那样:“对‘政治’的逃避,尤其是有意识的、自觉的逃避,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态度,或者干脆说是一种政治性的表态。”[9]93由此可知,所谓的“远离政治”并非真正的与政治绝缘,而是在1930年代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做出的政治姿态。“‘京派’的许多作家都是由对政治的失望而导向淡漠政治、远离政治的。”[9]93这样做从根本上来讲不就是一种对政治控制的回应吗?
三
当然,政治只是1930年代文学刊物受控因素的一个方面,而经济控制虽然不像政治因素那样剑拔弩张,但是经济因素却实实在在地能够让每一份文学刊物和作家感受到釜底抽薪般地生存压力。沈从文清楚地看到经济控制和政治控制对于1930年代文学的影响是一样的严苛。在《<记丁玲>跋》中沈从文写到:“一个稍有生气的作家,在商人与政府两方面的摧残中,他们不是饿死便是杀死,这些现象在中国的今日是很平常自然的,你们先前不明白,如今想来也明白了。”[10]经济控制的存在使得1930年代任何一份不以政治宣传为第一要务的刊物从诞生之日起就要面临生存问题,而不是各种文艺思潮和意识形态的论争。1930年代绝大多数的文学刊物都是书店或者出版公司以盈利为目的而发行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之所以能够取代之前吴宓编辑的《文学副刊》重要原因是新记《大公报》公司认为《文艺副刊》可以招来更多的新文学读者,有利于报纸的盈利。在回忆自己创办《现代》杂志的经历时,施蛰存认为:“出版一种期刊,对中小型书店来说,是很有利的,如果每月出版一册内容较好的刊物,在上海市,可以吸引许多读者每月光顾一次,买刊物之外,顺便再买几种单行本书回去。对于外地读者,一期刊就是一册本店出版书籍广告。”[11]他在筹备《现代》杂志的时候,最先思考的问题是如何能够赚钱,而并非是这份文学刊物的内容。诚然,对于一份文学刊物来讲,能够在市场上生存下来是一切文学理想实现的前提。
在1930年代,文学刊物在受到经济控制的同时,又出现了一个比较吊诡的现象,那就是经济控制往往又与政治控制存在冲突。这与当时的社会氛围有关,1930年代,整个中国社会还未从国民大革命失败的郁结中解脱,又遭遇日本侵略者挑起“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淞沪之战的步步紧逼,当时的中国社会始终笼罩在“感时忧国”的革命氛围中,作为普通读者虽然难以在政治领域获得话语权,但是都有强烈的政治诉求和革命倾向,通过阅读他们能够达到一种政治郁结的排解。“三十年代许多读者从作品中所要求得到的主要不是审美的享受,而更多的是一种政治情绪的宣泄,而这种要求,他们在左翼革命文学中也确实得到了。”[5]201左翼文学的出现非常恰切地迎合了当时读者的阅读心理,同时又将这一文化心理进一步固化,营造了整个1939年代文学政治化的氛围。在1930年代的“革命文学”热潮中,读者的普遍阅读心理是偏向左翼文学的。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备受读者青睐。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提到杂文集《准风月谈》的销售情况时说:最初这本书“是几个小伙计私印的”,但是很快“一千本已将卖完。”[12]茅盾的《子夜》更是大受欢迎,“《子夜》出版后三个月内,重印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后重版各为五千部;此在当时,实为少见。”[13]甚至于瞿秋白将1933年称为“子夜年”。诚如鲁迅所说:“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惟一的文艺运动。”[14]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文学氛围之下,如果一个文学刊物要想得到读者的接受,并生存下去,就不可能无视读者的需要,自然也就会不由自主地在社会“潜网”的控制之下,转向更多地刊登革命文学作品。而这又有可能会触动国民党的政治控制。
毕竟,商业出版规避政治风险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为了盈利。所以,大部分的商业出版机构和编辑者与国民党实际上保持着一种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申报·自由谈》为了迎合读者的阅读心理,于是开始革新编辑理念,邀请鲁迅、茅盾、曹聚仁、徐懋庸在内的一批左翼作家为其撰稿,以张其左翼姿态。就连在《创刊宣言》中信誓旦旦地宣称“本志所刊载的文章,只依照编者个人的主观为标准。至于这个标准,当然是属于文学作品的本身价值方面”[15]的《现代》杂志,也因为为了要扩大销量和知名度,刊载许多左翼进步作家的稿件,被国民党视为“半普罗”的杂志。据统计,《现代》从创刊号到6卷1期,共发表二十余位“左联”作家的作品,如茅盾的《春蚕》、张天翼的《蜜蜂》、洪深的《香稻米》、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同时,《现代》还率先报道了丁玲被捕的消息,含蓄地批评了国民党的文化专制行为。这些做法不仅满足了读者对于革命文学的需求,也提升了《现代》的销量。
总之,在1930年代,文学刊物主要被政治和经济交织而成的巨大“潜网”所笼罩。文学刊物作为媒介在更大层面的社会控制中扮演着被政治和经济双重控制的角色。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1930年代的价值体系并非是完整一致的,而是充满了斗争和较量,既有不同政治力量间的,也有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间的,所以这张巨大的“潜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韧。这也就为这一时期的文学冲破政治和经济的束缚提供了历史的可能性。
[1]格奥尔格·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引言[M].张道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2.
[2]李彬.传播学引论(增补版)[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
[3]张静庐.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现代乙编[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
[4]沈从文.禁书问题[J].国闻周刊,1934年11卷第9期.
[5]朱晓进.政治文化与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6]鲁迅.“民族主义文学”任务和命运[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3.
[7]傅彦长.以民族意识为中心的文艺运动[J].前锋月刊,1930,1(2).
[8]鲁迅.而已集·答有恒先生[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7.
[9]朱晓进.“远离政治”:一种针对“政治”的姿态——论30年代“京派”等作家群体的政治倾向[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2).
[10]沈从文.《记丁玲》跋[M]∥沈从文文集·文论.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29.
[11]施蛰存.我和现代书局[M]∥沙上的脚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60.
[12]鲁迅.书信·350126致曹靖华[M]∥鲁迅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59.
[13]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2.
[14]鲁迅.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M]∥二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04.
[15]施蛰存. 创刊宣言[J]. 现代,19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