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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郑敏对中国现代诗学的贡献

2014-04-08姚国建

关键词:郑敏新诗诗学

姚国建,李 桦

(蚌埠学院 安徽省诗歌学会理论研究中心,安徽 蚌埠 233000)

郑敏是跨越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著名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勤于探索、个性鲜明、成就卓越的诗歌理论家、诗歌批评家。自1979年以来,她以虔诚的心态,惊人的毅力,强烈的诗歌责任感和使命感,投入巨大的精力从事诗学研究。迄今为止,她已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外国文学评论》《学术月刊》《世界文学》《文艺争鸣》等重要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诗学论文,并先后结集出版了《英美诗歌戏剧研究》《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思维·文化·诗学》等。其诗学研究,涉及面之广,思考之深,破解诗学难题之多,特别是对某些问题质疑之大胆,批评之犀利,见解之独创,都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无论从诗学研究的功底、境界、眼光、胆识、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上看,还是从已经获得的研究成果看,郑敏无疑是当代杰出的诗歌理论家,她为推进中国现代诗学的理论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正如北京大学洪子诚教授在《中国当代新诗史》中所评的那样:郑敏“在诗歌写作和诗歌理论上,都有显著的建树”[1]。在此,我们想结合郑敏先生的诗学研究,对其为中国现代诗学建设所做的主要贡献作初步探讨和论述。

郑敏对中国现代诗学的贡献,首先表现在她高度重视诗歌与生命、诗歌与文化、诗歌与哲学的关系,提出要建立一种融生命诗学、文化诗学、哲学诗学于一体的具有更高境界的大诗歌观。这是郑敏在论述诗人、诗作、诗歌现象、诗歌流派、诗歌发展史、诗歌前途、诗歌的艺术生命、中国新诗在世界诗林中的地位等问题时不断涉及的一个诗学主题。尤其是她在论及如何产生大诗人、大诗作的话题时,更是予以特别的强调。它是郑敏根据自己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创作经验和对古今、中外诗歌、诗学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她诗学研究的理论基石,也是她思考、探索全部诗学问题的逻辑出发点。它既关系到诗人的主体素养,又关系到诗歌本身的艺术质量,既关系到每个诗人如何提升自己的精神档次,又关系到中华民族如何构筑自身的诗歌高峰。

郑敏提出这样的大诗歌观,与中国新诗研究的历史背景和现状有着密切的联系。长期以来,一些新诗研究者们为了适应现实的政治需要,提出了一套政治诗学的理论。这种政治诗学从1950年到1978年都处于主流地位,其要害是把政治与诗歌的关系扭曲化,狭窄化,让诗歌从属于政治,充当政治宣传的工具,从而使诗歌丧失了应有的艺术功能、艺术地位。在郑敏看来,这种狭隘的政治诗学理论把诗歌创作及诗学研究引向了一条背离诗歌艺术规律的歧途,无法使诗歌创作和诗学研究获得正常发展。进入90年代,中国诗坛掀起了更为激烈的“创新”竞争浪潮,诗学观念极为混乱,各种反传统、反经典、反审美的诗歌观念甚嚣尘上,如反崇高、反传统、反理性、反文化、反诗语、泛散文、口语化等等,使诗歌平庸化,甚至津津乐道于“下半身写作”,这样,诗歌就从根本上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价值和尊严,不仅远离了传统的辉煌,也与世界诗歌的差距越来越大。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郑敏这位“九叶派”代表诗人才把关注的目光和研究重心转向了中国现代诗学。在她看来,“新诗在20世纪始终没有机会搞好基本建设,也就是说没有通过创作实践建立起一整套的诗学传统。”[2]她认为要重建中国诗学的理论体系,必须首先建立中国新诗的价值标准,解决什么样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什么样的诗歌才是真正的诗歌;必须明确大诗人、大诗作与平庸的诗人、平庸的诗作之间的本质差别。只有这样,才能引导中国诗人树立正确的诗人观、诗歌观,才能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和创作水准,中国诗歌才能重铸辉煌,进入世界诗歌之林。正是基于这一点,郑敏结合观照中外诗歌,并立足于中外诗歌发展的高度,研究和强调诗与生命、诗与文化、诗与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提出了自己的大诗歌观,以谋求中国新诗发展之路。

郑敏着重从诗歌本质、诗的生成、好诗特质等角度来强调诗与生命的关系。在她看来,诗的本质在于诗人要真实、准确、细腻、深刻、独特地传达出诗人的生命体验。最佳的诗歌创作状态,是诗人听从生命的召唤,用发自生命内部的语言,去对生命的体验进行艺术的转换,从而转化为诗;作为诗人所应具备的特殊素质,就是要养成对生命的超常敏感,以及对生命感受的奇异转换能力。她认为,凡是优秀的、能给人以生命与色彩、能引发人们想象和沉思的诗,都是那些具有强烈生命感的诗。她在《生命与诗》中这样概括自己:“对于我,诗和生命之间划着互相转换的符号。所谓生命是诗人的神经思维肌肤对生活有强烈的感受,而诗人在这方面是超常的敏感。”[3]104早在20世纪40年代,她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她就深受里尔克的影响并深深爱上了里尔克那充满生命感的诗,并且初步悟出了诗与生命的关系。她特别提到里尔克的《古老的阿波罗雕像》,那是一首关于挖掘出来的公元2世纪初的少年雕像的残躯。里尔克却从那大理石板的身躯里看见了生命的光辉“爆炸如一颗星辰”,并且及时写下了这首诗。郑敏从里尔克这首诗中获得了重要的启示,认为里尔克从一尊残缺的阿波罗像中感受到这么强烈的生命力的放射,说明诗人对生命的超常敏感。由此也启发了她的创作:“我在诗歌里往往寻找生命的强烈震波。”她在美国留学期间,有一次在纽约的路易斯露天体育场听世界四大小提琴家之一的艾尔曼演奏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时,她再次从艾尔曼陶醉式的演奏中悟出了艺术的真谛:“艺术的最终源泉是对生命的感受。爱护你的艺术就是爱护你的生命的感受。”[4]413在她看来,诗歌是生命的搏动,“诗和诗人最可贵的是他们那潺潺流水的生命力。”[3]215而脱离生命感的诗总是苍白无力的。“不少诗人到了中年就再也找不出生命的原始搏动。这就像海失去了波浪和日出、日落,也就失去了光亮和色彩的动力。”[4]413郑敏认为,那些脱离生命感受写出来的诗,“它的果实就突然变成塑料的装饰品了。那无非是一些仿制品,一些夸语,一些陈词滥调,一些自我重复。这就是创作的危机。你的生命在警告你:你已经停止创作,你在抄袭你自己!”[4]415值得指出的是,郑敏对诗与生命之间关系的认识,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又获得了新的更为深刻的认识。她开始强调诗人要把诗笔伸进心灵深处,去努力发掘潜意识中的原始生命力,拓展诗的审美空间,获得更为丰富的诗歌精神资源。1985年,她应邀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文学院做访问教授,受到美国年轻国民的气质和美国当代诗歌的启发,开始意识到过多的理性干扰了诗歌纯正的生命感,扭曲了原始生命力的搏动,使诗失去了原有的生命的光彩。由此引发了她诗歌观念的转变和对自己创作的反思。1986年,她再次到美国明尼达州大学访问,听到诗人罗伯特·布莱的一次演讲,心灵再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原始的生命力受到‘超我’(Super-ego)的过分压制,已逃到无意识里去,于是我开始和他联系、交流。因为原始的生命力量是丰富的创作源泉,这样我就写了《心象组诗》,我竭力避免理性逻辑的干扰,而让积淀在我的无意识中的力量活跃起来,形成图像和幻景出现在我心的眼前”[4]423。

郑敏强调诗歌与生命的关系,对诗歌创作和诗学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在她看来,最佳的创作状态,最好的诗歌,都是从诗人生命内部甚至是潜意识中自然结出的果实。她甚至这样强调:“我感到,与自己的生命对话,跟自己的生命的交流,把握对自己生命的体会,这是一个诗人在诗中要带给人们的东西。”“当一个诗人失掉对自己生命敏感的时候,他就只能写着别人的或已经成为客观的道理。”[4]470我们认为,郑敏这一重要的诗学见解,是她一生从事诗歌创作和诗歌研究的经验总结,也凝聚了东西方诗学的精髓。无论对我们的诗歌创作还是诗歌批评,都将带来多方面的启迪。第一,这一观点将有利于我们摆脱过去那种遵命写作,或图解概念,或过多地听命于理性摆布的写作模式,让诗魂与生命的脉搏一起跳动,一起展翅自由地飞翔。即使是写哲理诗,如果我们离开了生命的感受去写某些哲理诗,那些哲理可能早就已经存在,根本谈不上什么新意;第二,我们在潜心捕捉诗感时,首先要潜心倾听生命内部的声音,这种声音是我们的生命在与世界相接触时发生的回声(包括潜意识中的回声),这种回声中渗透着诗人对世界的多方面的深刻体验,这是诗歌诞生的最佳时刻,也是诗人写诗的最佳起点;第三,我们强调诗的现实感、历史感、时代感时,也要注意让现实、历史、时代等与诗人的生命发生关联,即通过诗人的生命对现实、历史、时代的深入触及去表现诗的现实感、历史感、时代感,而不要超越生命的体验去泛泛地抒写;第四,诗人要想保持旺盛的创造力,写出充满生命感的好诗,就要以极大的热情去热爱生活,深入地体验生活,从生活中广泛汲取多种精神营养,既保持充沛的生命活力,又培养对生命的超常敏感,这是保持生命的独立性和创作个性的最好方法,而不要把功夫花在涵养生命、注重生命体验之外;第五,当我们衡量、评价诗人诗作时,我们不妨把有没有强烈的生命感作为一条重要的诗歌标准,去对诗人诗作作出恰当的判断和评价。

在诗与文化关系上,郑敏认为诗人与文化、诗歌与文化的关系极为密切。她结合中国诗歌史、世界诗歌史说明文化高低决定着诗人智慧的大小、诗歌底蕴的深浅,甚至强调指出一个民族只有高度重视文化建设,才能产生世界级的大诗人。她在这方面的探索和思考,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对于诗人来说,重视文化,养成良好的文化素质,让文化渗透在感觉、意识、情感中,甚至无意识、下意识中,就能时时刻刻“站在最尖端的地方看人类”,就能获得对人类深刻的认识和反应。相反,“失去文化的高峰的民族是不可能产生真正伟大诗人的。”[4]251她从中外诗歌发展的比较视角,阐明中国半个多世纪未能写出世界级的重要作品面对人类文明的检验,没有产生世界级的大诗人,根本原因是由于中国几经历史的风暴,诗人普遍缺乏深厚的文化基础,没有系统的学习中国的文史哲。这是中国诗人的先天不足,而缺少文化哺育的心灵将是脆弱的,缺少深刻的智慧,不能对世界的变化、历史的脚步以及人类的生活,做出深刻的剖析和独特的反应,也就写不出独特而深刻的作品。她认为:“我们的诗歌大国半个世纪没有产生世界级的大诗人,而西方人数不多的诗人队伍却屡屡出现世界级的重要诗人,原因只有一个:“文学艺术的较量是文化的较量”[4]298,“对世界文化所知甚少的状况下很难希望近期能出世界级的诗人。唐朝的李杜,春秋的诸子百家之所以是世界级的诗人和哲学家自然是因为他们是生活在中华文化高峰时代。”[4]274为此,她希望“有志的21世纪的中国诗人,一定要自己补自己的文化课,自己去补”,“21世纪的中国诗人应当更多倾注于耕耘那久已荒芜的文化心灵,以它来养育自己的深厚的诗人品质和诗格,而后,作为真正能够比美于李、杜、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的诗人,进入世界的诗歌大国。”[4]275第二,郑敏特别指出诗歌创作需要在“文化场”内运转才能得到更好的发挥:“诗歌创作并非只靠灵感与感情,正如艺术一样,它的灵感和感情需要在一个博大丰富的文化场内运转,缺少了这样一个文化场,诗人的天赋是无法发挥的。”[2]72郑敏的这个见解是深刻的,也是符合实际的。因为一个良好的文化场不仅对诗人产生吸引力,而且有着极强的刺激力和诱发力,能不断激活、引爆诗人内在的巨大的创造潜能。相反,一个连文化场甚至文化氛围都没有的地方,诗人的灵感、情感及创造性才能自然会受到抑制甚至泯灭。在中国历史上,诗歌出现过兴盛期与衰落期,实际上都与这种文化场的强弱有着直接的关系。第三,她认为“诗歌的斯芬克斯必须建立在文化的金字塔上”[4]300,因为诗歌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塔尖”,高文化是诗歌获得发展的基石,文化的高度决定着诗歌的高度。有高等教育和深厚文化底蕴背景的人写出诗歌,作品就会具有“文化含蕴和世界性的目光,及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为此,她对商业狂潮中轻视文化的诗歌观念进行了批评,认为轻视文化的结果,必然离严肃的诗歌创作越来越远。她甚至强调:“最终决定人类命运的,不是科学,而是文化。在文化素质里,包含着人类要理解自然,要理解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要理解互相依存的关系。”[4]242她结合分析“伤痕文学”为什么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因为他们除了“记录个人的痛苦”外,不能站在人类文化的高度看问题,思考问题,不能启发人前瞻后顾,揭示出人类为什么出现这种划时代的苦难。因此,“伤痕文学”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与十年动乱及其对文化的轻视与虐待有着直接关系。与此同时,郑敏还指出,一些诗人不在强化文化修养上下功夫,而是千方百计寻找成名捷径,以求一时红火,一时轰动,肯定写不出传世杰作。第四,郑敏在强调诗与文化关系重要的同时,还特别指出要正确辨别和理解某些诗人所倡导的“非文化论”“反文化论”。她指出反文化至上是后现代主义的一大特征,主要是反商业化、机械化、文明对人们灵魂的污染,使人们失去人性的高贵。这并不意味着诗人可以不读书,不要文化,似乎诗歌创作可以建立在一片文化的沙漠上。“反文化的正确理解应当是对文化的扬弃,因此只有当每个诗人都有了充分的文化教育之后才谈得上反其中的致癌因素。反文化是反有害的部分,不能做为不需要文化的同义语。”[4]236这就从理论上澄清了是非,避免了这些观点对诗人的误导作用。

在诗与哲学关系上,郑敏强调诗人要具有哲学家的胸襟和眼光,诗歌要有哲学的底蕴,哲学的意味,认为大诗人在本质上都是哲学家,真正的诗只有与哲学相沟通、融合才能进入最高的境界,诗的内容才能变得丰富和深刻,才能给人带来更多的沉思和回味。她说:“我一直认为哲学需要诗魂去其涩味,诗需要哲学的舍利子始能‘意永’。大哲学家,尤其是东方的哲学家,无不在本质上是诗人,而大诗人,尤其是以‘意境’突出的中国诗人,也都深得哲学的精髓。西方的柏拉图和现当代的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都是诗人哲学家。”[4]2可见她非常看重诗与哲学的沟通和互补作用。她非常欣赏海德格尔的一句话:“诗与哲学是近邻”,并且用它来作为自己一本诗论集的命名,认为这句话准确地概括了她读诗和哲学及写诗的经历。郑敏对诗与哲学关系的重视,其源头可追朔到四十年代她在西南联大读书时,那时她主修的就是哲学。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哲学、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郑昕先生的康德和冯文潜先生的西洋哲学史,都给她以很大的影响。加上她通过冯至上的选修课,又深受冯至、里尔克、艾略特、歌德、奥登等具有哲学底蕴诗歌的影响,特别是从里尔克到冯至,在诗歌创作上都追求以哲学为底蕴,创造了一种深沉、玄远的艺术境界,对郑敏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研究产生了终生影响。她说过:“我觉得哲学是一盏夜行灯,诗歌、音乐、艺术是我的身体的寓所,而这一切都为了了解人类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所走过的路。这种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是我此生求知欲的最大动力。”[4]2她认为一个诗人如果缺少对哲学的阅读和钻研,不能将诗与哲学有机地融合起来,就不可能写出大气的有深度的作品,也不可能成为大诗人。“只有健全的文、史、哲架构才能载起传世佳作。”[4]473

郑敏对诗歌与哲学关系的思考和强调,她对具有哲学底蕴的诗人诗作所作的分析和评价,对中国现代诗学建设有着多方面的启迪。第一,诗人只有具有哲学家的底蕴,用哲学的眼光去看世界,去洞察和发现宇宙、自然、人生的奥秘与本质规律,才能具有胸纳宇宙的大视野,才能摆脱诗歌格局的狭小、平庸与琐屑,创造出大境界的诗,才能使诗具有拓展人们的眼界,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第二,诗人强调诗要有哲学精神,并不是指写哲理诗,也不是简单地在诗里嵌进一些哲学思想,而是要追求哲学精神与诗歌艺术、诗歌美学的潜在融合、有机统一,并自然地贯通在诗的整体构思与结构中。在这一点上,郑敏有着清醒独到的见解:“诗则更侧重艺术,也就是哲学与美学最完美的结合。在诗中哲学是不能脱离美学而存在的,它永远只是一种来去不定的微光,闪烁在美学所建构的文字中。哲学在诗中只能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无形的存在。”[4]299第三,强调诗与哲学的沟通和融合,对于诗人的诗歌创作来说,就是要超越诗歌对个人情感的渲泄功能(尽管诗歌有渲泄情感的作用),把沉思的触觉伸向广泛的自然、人类、宇宙的空间,使诗歌广泛地契入对人类生存处境、人与自然、宇宙的关系、人类命运等重大而复杂命题的探索和思考,从而使诗歌走出个人情感抒发的狭小格局进入关注世界和人类命运的博大境界。正如郑敏所强调的那样:“诗更应该是诗人介入人类共同命运的‘入口’,而不是诗人退出人类共同命运的‘出口’。介入的意识愈强愈能写出有深度的诗,即便在创作的过程中诗人常需要一种超越现实的、独自在山海面前思考的暂时的退场,但这只是在强烈的介入之后,而且只是为深的介入作准备。”[4]300

以上我们对郑敏有关诗与生命、诗与文化、诗与哲学之间关系的思考作了分别论述,它们可以分别代表郑敏生命诗学、文化诗学、哲学诗学的主要观点。但郑敏的意图显然不是让它们各自孤立,意在强调三者的相互影响,相互关联,共同作用于诗人及其诗歌创作,以便提升诗人及其诗歌创作的境界,促进大诗人、大作品的诞生。在这当中,生命诗学是基础,它从诗人的层面强调诗人要有敏锐的生命意识,要忠实于自己的生命感受,从诗歌的层面强调诗歌要体现生命感、生命意识,关注生命体验,包括潜意识体验;文化诗学是中坚,它从诗人层面强调诗人要接受文化的滋养,具有深厚的文化修养,要善于站在文化的高峰看问题,从诗歌的层面,强调诗要有文化品位,要把诗歌创作当作文化建设、当作提升民族文化高度的层次来认识和对待;哲学诗学是顶尖,它从诗人的层面强调诗人要具有哲学家的境界和眼光,要站得高,看得远,从诗歌的层面,强调诗要有哲学的底蕴,给人带来更大的启迪。

比起过去强调的政治诗学以及传统诗学中强调的“抒情”“言志”来,郑敏的这一诗学观点显然是立足现代社会,站在世界诗歌的高度提出的,是对中国现代诗学研究的新收获,新贡献,有助于培养和造就中国的大诗人,推动中国新诗向更大的目标前进。特别是针对一些青年诗人惯于用诗来宣泄自己琐屑、平庸、无聊的情感,甚至赤裸裸地展示自己怪诞、丑陋、阴暗的病态的内心世界,使诗歌的精神品位不断下滑。郑敏的这一诗观,也许是医治诗歌精神病状的一剂良药。

郑敏对中国现代诗学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她在“结构——解构”的视角下,审视中国百年新诗的发展历程,对中国新诗的诸多问题进行全面清理和深入的反思,提出了许多崭新、深刻的见解,特别是对某些已有的定论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并进行了科学的分析。可以说,郑敏在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理论视角影响下的诗学研究,开启了她诗学研究的全新历程,一步步打开了新的研究领域,获得了异常丰硕的成果。如果从中国现代诗学研究史的角度看,我们认为郑敏在这方面的探索具有革新诗学研究思维、诗学研究理论、诗学研究方法,使诗学研究真正步入科学轨道的重要意义。

郑敏早年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以后转入哲学系,毕业后又赴美留学,攻读英国文学,完成的硕士论文是《姜·顿的玄学诗》。50年代回国后在中国科学院外文所从事英国文学研究,以后调入北师大外文系任教,长期担任硕士生、博士生导师。她对中西哲学、英语有着深厚的造诣,并且精通英美诗歌和诗论。1979年开始,她又研究西方思想的发展,由西方思潮步入后现代主义思潮,由研究当代美国诗,进入研究美国的后现代诗学,然后又由诗学进入西方现代主义文论,特别是后结构主义。她从1986年开始深入研究解构主义理论,特别是对解构主义奠基人德里达的著作进行认真研究,引起强烈的共鸣,获得许多新的启迪,并且长期在“结构—解构”思维影响下,对百年新诗进行新的研究和批评。她的两部重要的诗论集《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就是沿着这个方向进行研究所取得的最有特色的理论成果。郑敏在总结自己的诗学研究历程时,认为思维方式的变革对诗学研究者摆脱传统思维的桎梏,以便从新的视角去审视已有的定论,确定新的研究思路,获得新的认识,有着重要的启迪和指导作用。她认为解构主义代表了人文科学思维的新倾向,“它的最大功绩在于解除了长期统治人们思维的传统一元推理方式,对人们打开思路的障碍,譬如冲击了执著于追求一个权威,一种绝对正确的标准,一个答案等等单线式思维。它的多元、无中心、多变式的多维思路使得人们跳出传统的体系,从更高的更广角的位置观察和思考,从而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见到的可能的答案,同时也产生了不少新的怀疑。”[3]17-18她认为解构理论的诞生“结束了西方文化以结构思维模式作为正统的整个历史时期,而开始了结构——解构相反又相辅相成的时代。”“这个全新时代的到来使得西方文史哲学者猛然以一个全新的结构——解构视角重新审视过去的诸多学说和定论”,使得过去那种“在形而上结构体系中被坚信不疑的学说都受到挑战和质疑。”[3]2郑敏深受这种解构思维的启发,并立足于新的时代,从新的理论视角,采用科学的研究方法,重新调整诗学研究思路,对中国现代诗学的诸多问题展开深入的反思,提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限于篇幅,这里只能择要论述之。

第一,认为要正确处理好继承和创新的关系,强调新诗要与传统接流。中国新诗自诞生之日起,就面临着激进者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古典诗歌的全盘否定。至1979年后,中国的先锋派不仅对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持否定态度,而且也对五四以来的新诗传统予以否定,认为1979年朦胧诗诞生以前中国没有真正的新诗。有的青年诗人甚至宣称诗坛新一代的诞生就是老一代的死亡。郑敏认为这是受二元对立思维影响,将传统与现代简单对立起来,是一种类似于“不破不立”的思维方式。对此,郑敏运用“结构——解构”理论为批评的武器,写了一系列文章,指出否定传统的危害性,呼吁青年诗人要正确认识和处理好继承和创新的辩证关系。在她看来,传统是我们当今诗歌生长的文化土壤,是诗歌的立足点。“一位诗人只有真正知道自己,知道他的祖先,知道他的土地才能写出扎下根的诗。……文化传统,几千年的文化遗产是我们和世界交流的资本,是我们能跻身世界文化之林的立足点,也是我们文化创新的起点。”[4]274她认为否定传统,与传统对抗是一种愚蠢的无知和短见的行为,其结果是造成几代人文化素质的下降,直接影响了诗歌创作质量;她批评一些诗人读不懂文言文,也不懂古诗,不钻研古典诗歌艺术,只盲目地写“西式新诗”,是一种舍本求木的行为。她还比较了中国古代文论和西方文论各自的特点和长处,认为要“同时拉开窗帏,扩大视野”,在恢复自己传统活力的同时,更好地吸收外来营养。她特别强调:“中国当代新诗一个首要的、关系到自身存亡的任务就是要重新寻找自己的诗歌传统,激活它的心跳,挖掘它久被封存土埋的泉眼,读古典文史哲及诗词、诗论,想现代问题。使一息尚存的古典诗论进入当代的空间,贡献出它的智慧,协同解决新诗面对的问题。”[4]339为此,郑敏身体力行地研究古典诗歌,对古典诗歌的一些艺术特征,如“简而不竭”“曲而不妄”“境界”“意象”“对偶 ”“时 空 的跳跃”“强度 与 浓缩”“时空的转变与心灵的飞跃”“格律的活力”“用字”等作了透彻的现代解读,试图古为今用,促进新诗创作。她明确指出,她强调新诗与传统接流,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新诗要回归传统,而是要让“中华文化古典与现代的接轨,传统一朝开通,文化的昨天就会营养文化的今天和明天。”[4]331与此同时,她还从文学特殊规律的角度进行分析,破除诗坛进化论的错误观点:“淘汰制在文学领域内的运用与电子工业不同,新不一定能淘汰古,关键不是时间的新旧,而是质量的优劣在进行着古今诗歌的选择和淘汰。”她提醒年轻诗人:“从心理状态上每颗新星要多想如何增添星空的灿烂,而不是如何击落哪一颗已存在的星星。总是想一个流派,一个代的诞生就意味着前者的死亡,恰恰是统治我们多年的一元化逻辑的翻版。”[4]244

第二,认为中国至今没有“一部健全公正的诗歌史”,没有“一部健全公正的各时代的新诗选”,“我们的诗史和诗选都患了偏瘫症。”我们做了“偏见的奴隶”,“我们的诗魂被庸俗的排位子的争夺战污染了。”其原因是我们深受二元对立思维的毒害,在编写诗史、出版诗选时,将诗歌简单粗暴地划分为进步诗歌与不进步诗歌,并以此作为分水岭来确定诗人与诗作的命运。郑敏认为:这是“从非文学、非诗歌的立场出发,将我们的诗歌江山一切两半,将其中的一半捧上了天,另一半则打入了地,加以活埋”[4]286。她认为不能以诗人的政治表现来代替诗人的诗歌本身。她提出“我们需要一部以诗歌本身特点为对象的诗歌发展史。在撰写的过程中我们会清洗自己的文学血液,加深诗歌艺术的意识。把诗歌看成政治加上艺术包装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为了向诗歌读者兜售自己的货物,加些艺术包装,是对读者的欺骗。”[4]286

第三,她大胆消解对诗歌权威的迷信,从诗歌艺术、诗歌发展的角度去审视其作品,指出其不足,同时也对某些被长期冷落的诗人诗作作出历史的客观公正的评价。例如对在文学史上占中心地位的诗人郭沫若,她除了肯定其《女神》在当时的影响外,对其诗歌的艺术性及其诗歌语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进行了中肯的分析和批评。她认为郭的《女神》在“今天读来觉得在语言上他开了一个不太好的风气,就是一种松散、表面的浪漫主义口语诗。好像只要在每行上加上一个‘呀’字就能表达多少激昂的感情。以《笔立山头展望》一诗为例,在16行中有8行以‘呀’结尾,全诗几乎成为一组没有深度的浪漫主义口号。这种语言倾向预示了以后新诗中一直忽隐忽现的伪英雄气概和滥用失真的中式浪漫主义高调。”[3]104郑敏认为郭诗的根本缺陷是缺少“诗的转换”,也就是未能依靠灵感和创造力对诗进行艺术的转换,把口语、浪漫主义的激情直接当成了诗。这一见解是是前所未有的,充分显示了诗人敢于质疑权威的勇气和胆识。与此同时,她具体分析和高度评价了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陈梦家、穆旦、冯至等人的诗作。例如,她认为“卞之琳成功地运用了思想的跳跃,以纪录在语言表层下面的复杂的内心,这种不联贯紧缩了语言,浓缩了感觉,也因此增加了诗感的强度。年轻诗人中穆旦完全摆脱了口语的要求。他的语言直接来自无秩序、充满矛盾、混乱的心灵深处,好像从一个烟雾弥漫的深渊升出,落在他的笔下,语言的扭曲、沉重、不正规更真实地表达了诗人的心态,但穆旦的诗语并不缺乏音乐性,只是这不是一种和谐的流畅的音乐。他是40年代最早一个诗人以语言宣告他已走出虚幻的理想,站在世界的纷乱复杂面前,思考自己的、民族的和人类的命运,即使在《诗八首》这样的情诗中,爱情也不再只是两个人间的事,它和冥冥中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相联。”[3]105-106她认为被诗坛无意地遗忘了的诗人冯至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的《十四行集》“是一部从形式到内容反映了中国新诗与世界诗潮的交流和渗透,是40年代新诗现代化的一座奇峰,它溶汇了古典诗人杜甫的情怀,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歌德的高度哲理和奥地利早期现代主义诗人里尔克的沉思和敏感。”[4]22

第四,她对诗歌理论界某些影响较大的具有权威性的诗歌观同样进行了独立的思考,指出其认识的不足之处。例如对有关80年代朦胧诗的著名的“崛起”论的观点,郑敏就进行了冷静的思考,她肯定了朦胧诗的崛起“是一次心灵的苏醒和精神的抗争”,因此突破了假、大、空的封锁,吐新诗的新声,同时也明确指出,“崛起”论者没有把80年代的朦胧诗放在中国新诗发展的座标上去评估,只是孤立地考虑当代新诗,没有重视朦胧之崛起与现代新诗的源由关系,80年代的“崛起”被夸大了,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崛起精神。她认为:“如果将80年代朦胧及其追随者的诗作与上半世纪已产生的新诗各派大师的力作对比,就可以看出朦胧诗实是40年代中国新诗库存的种子在新的历史阶段的重播与收获,仍是以西方诗歌为原形的汉诗,从诗歌艺术上讲并没有多少崛起。”在她看来,诗歌理论界对“崛起”热缺少冷静的评估,“带来一种很大的负面作用,就是将中国新诗成长中面临的各种本质问题搁置不顾,而一味追求新的崛起,拔苗助长之风盛行,仿佛当代诗史必须以一个个崛起串起成龙,为了崛起,必须挖空心思制造‘新’,甚至仿西昔日之新,使之成为中国诗坛今日之新。”“这无形中造成今日诗坛泡沫繁荣假象,各届崛起的喧嚣远远超过其诗的实质的更新。”[4]333-334

第五,她呼吁诗歌创作界、诗歌批评界都要尽快消解中心,破除那些诸如革新/保守、现代/传统、民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等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共同营造一种非中心、多元共存、优势互补的创作与批评环境。她说:“既然主张多元,就应当允许个人、不同流派对艺术的不同趣味,容忍他人的偏爱与偏见,只要不是伪诗,每种诗都会在时间里不断被评价、再评价,遗忘又发现。我们新诗家底极薄,怎能经得淘汰制的教条运作。至于批评,只要出于对诗的关注,不论其是否逆耳,是否正确,都应当得到感谢,这与前面所说的非诗的干扰是有区别的。新诗尚在寻找自己的阶段,多元的心态可以促进理论的切磋。”[4]334郑敏的上述见解都是以科学的思维方式在引导人们破除陈旧观念对人们心灵的钳制,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诗歌观、诗史观、诗歌批评观。这些见解充分显示了她敏锐深刻的洞察力和卓尔不群的胆识,读之令人耳目一新,受到多方面的启迪。

第六,她反对把思维与感觉对立起来,只强调写感觉、感受,反对思维介入的诗歌观。80年代以来,一些诗人出于对教条主义创作观的反抗心理,出于对理性的厌恶畏惧,盲目地“跟着感觉走”,只强调写个人的感觉与感受,而忽视了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使“‘思维’因之蒙受不白之冤。”针对这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错误倾向,郑敏及时予以批评和指正。首先,她认为强调感觉、感受,如果是与诗人的悟性相结合,增强诗的感性描述,使诗人的感觉、感受出新,这自然是好的,但如果是出于“对感觉的虚荣而盲目追求,这样他将抛出一些刺激性强而属捏造的感觉,终于不可能写出一首真正的诗。”[4]344其次,她认为思维与感觉、感受不是对抗的,而是互相关联的,只有它们的有机结合,才能进入最佳的诗歌创作境界。她认为“当感觉与思维相互召唤时,创作的神奇就开始了,很多诗人都以一行好诗突然进入一首完整的真正的诗。在写的过程感觉领先,但它只是悟性露出海面的岛屿,具体、含蕴而强烈。”[4]277总之,在她看来,在尊重、联系感觉、感受前提下,诗人不仅不能排斥,而且应当重视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关键作用。她认为:“对于诗人,深沉的思维送来诗行,对思想者来讲每一首不朽的诗都是思维新颖的肉身。但并不是说每个诗人都明确地意识到这一情况。不过,真的诗人是有这种本能,是悟性使诗人听见诗行,发现诗的踪迹。所以,不培养自己的悟性,一味陷入感觉的拼贴游戏中,是对所谓后现代主义艺术的一种误解,在一些当代诗人的大量新诗中我们已经觉出这种倾向。”[4]277她甚至认为勤于感受,懒于思维的后果是不利于诗歌创作的,也不可能写出有深度的力作。

以上我们对郑敏诗学研究的独特性,她对中国现代诗学的贡献作了初步考察,从中可以看出,郑敏高度重视诗与生命、诗与文化、诗与哲学的关系,她提出要建立一种融生命诗学、文化诗学、哲学诗学于一体的具有更高境界的大诗歌观,是要破除种种狭隘、偏激、庸俗的诗学观念,提升诗人和诗歌的精神境界,认为只有这样,中国现代诗才能同世界诗歌发展同步,才有可能进入世界诗歌之林;她以“结构—解构”思维重新审视新诗诸多问题,是要谋求解决中国诗学研究中必须面对也必须解决好的关键问题,使诗学研究回归诗的本身,充分尊重诗的艺术规律,促进诗学研究得到科学、合理、健康的发展。总之,郑敏的诗学研究不仅对中国现代诗学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也为中国现代诗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开辟了新的对话空间和研究空间,将会启迪更多的研究者为此展开研究,共同推进中国现代诗学向前发展。

[1]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69.

[2]郑敏.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J].文学评论,2002(5).

[3]郑敏.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

[4]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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