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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人性的悲悯认知与表达
——沙玉蓉小说论

2014-04-08赵修广

关键词:孤雁叙述者人性

赵修广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蛰居淮北小城的沙玉蓉女士近年来以《井口那片天》《红芋谣》等小说作品享誉文苑。近日我一气读完她的近作中篇小说《生命简史》,意犹未尽,又找来她2006年出版的小说集《河东河西》细阅,对她孜孜矻矻致力于小说创作的恒心、毅力以及质朴的为人为文不禁油然而生敬佩。

在她的作品系列中,我推崇《孤雁》《葫芦》《红芋谣》①等几篇,对现实生活中的模特既有依循生命逻辑、因果规律的本真描摹,又有朴拙诚挚又灵动飘逸的笔致与发人深省的艺术升华。我觉得,她笔下感人的人物形象并非那些仕途顺畅或失意的大小官员(如《河东河西》《生命简史》,作者本人对波诡云谲官场运作的潜规则似乎并无探究的兴趣与力量);也不是那些出身寒微却怀抱翻身梦想,觊觎高不可及的异性对象与工作岗位,怎奈时运不济的贫穷村姑(如《荒花》,作者面对这些不幸者的情感态度含混复杂微妙,居高临下的怜悯与鄙视兼而有之);更不是一直都品行端正却在不公的社会秩序、生存境况里深受命运播弄乃至荼毒、值得同情,却在小说结尾出人意料触犯法律锒铛入狱的良善平民(作者借鉴侦探小说悬疑叙述策略,波澜突起惊心动魄却又匆遽收煞的结尾与小说总体宗旨以及文体风格不相协调,损害了全篇立意与架构。如《伸手》《1974年那桩案子》等)。在我看来,她塑造的有实在过硬的性格内涵且独具艺术特色与风韵的人物形象还要数《孤雁》《葫芦》《红芋谣》等作中朴实无华的主人公。何以作出如此论断?正因为这些作品字里行间弥漫的发自一个中年女性作者的岁月沧桑感和对卑屈不幸却自尊自重的生命、人性的苍凉慨叹与肯定认同,确实不乏打动人心特别是令深味生之悲凉读者心有戚戚的力量。丝丝入扣地娓娓诉说草根百姓人物乍看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与卓绝奋斗颇堪称道。而使读者心折的根本之处在于作品中汩汩流淌的人道主义情愫与质朴厚重的平民心态、价值观、美学品味。

《孤雁》这部长中篇是作者未及而立之年时的练笔习作,其文笔大体尚显朴拙,但从对《百年孤独》“过去将来时”开头句式的化用以及行文的自然从容、圆全严整能看出她在文学修辞上不落窠臼、求新求变,起承转合、布局谋篇庄重平实中隐现琦玮瑰丽甚或峥嵘的艺术天分和执著笔耕的雄心、苦心、耐心、精心。其于文中倾注的厚积薄发的诚挚情思与春蚕吐丝般精心结撰的心血付出清晰可辨。后作《葫芦》《井口那片天》《红芋谣》等也致力于叙事的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孤雁》中中年离异,恪守传统妇道,为家门荣耀铁心拒绝再嫁,孤苦一人抚养义子成人的颜妈;《葫芦》中有着丑小鸭般传奇蜕变历程的余慧勤(身世卑贱、惨遭强暴却自强不息经商成功);《红芋谣》里一生善良厚道、劳苦耕作,为不累及家人而毅然选择自决的农人瓦与妻子红翠[1]。他们身世坎坷,饱受命运播弄,很少得到幸运之神的垂青,却都能本分、勤勉向上,践履儒家重情守义仁爱伦理,生命因而充实无憾。这些作品中都有相对体面、时尚、洒脱,持守现代自我价值实现的人生伦理与行为准则的知识女性角色(如《孤雁》里女记者李颀,《红芋谣》里的上海知青女教师等)作为参照系,身陷苦难悲惨命运不能自拔的女主人公因而更令人同情和扼腕叹息,这充分展示了叙述者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

更令人称道的是叙述者在这几篇作品里可贵的平视角度。有的作家知识者自命不凡的优越感很容易在字里行间露出马脚,他们以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描写不幸的草根百姓人物的人性扭曲、无谓追求,看似高明,其实却往往使得作品的道德感召力与艺术精神大打折扣。而《孤雁》《葫芦》《红芋谣》等作对主人公颜妈、余慧勤、红翠的刻画出之以同情体恤、敬重、恭谨之笔。叙述者与笔下人物之间人格平等。对颜妈一生苦作,辛勤育子,完全放弃个人娱乐休闲、旅游观光,将所有的人生念想、精神寄托投射于孩子身上,《孤雁》设置乐此不疲于旅游摄影的女记者李颀作为对比。早在1980年代李颀与丈夫就勇作潇洒超前的“丁克族”,在热情扶持邻家有志后生、游历名山大川、记录生活美的瞬间中获得情感满足与价值实现,其人生视野、精神境界、胸襟气魄显然远比颜妈高远、阔大。但作品对辛劳一生的颜妈与轻松快乐的李颀的对比并未造成在道德、人格、情感上矮化前者的映衬效果,相反,颜妈的忘我为义子东亮操劳和李颀的雍容大度做派相映成趣。儿子成婚后的颜妈陡然失却生活重心与精神支撑,曾经对儿子的无私奉献演变成对小两口神经质般的多疑、忮刻、狭隘自私盘算。如此的性格变迁对一个没文化的老式劳动妇女而言是符合其思维、处世为人逻辑的。自私与无私、忘我与惟我这些本处两极的德行、人性竟然能于瞬间在一人身上突兀转换,使人眩惑难辨。只要知晓她生活圈子与精神世界的狭小、单向度与认知水平所限,自然会明了这些本属理所当然。同理,善解人意的李颀驾轻就熟地调解年轻夫妻与老人的家庭矛盾,一个新式知识女性竟能说服有江湖气的年轻人遵从中华孝道,可见知识 、文化的感召力。在这不动声色的对比里,没有对文盲颜妈的歧视、偏见,有的是设身处地的移情与一步步体贴入微的心理揣摩与描摹。这样的文字洋溢着真正的人道情感与人格平等的现代伦理精神。

对人的尊严的追求与捍卫是最为根深蒂固的人性本质需求。《葫芦》里家庭社会地位低下的余慧勤在学校被诬偷人钢笔,在教师、同学的白眼中含恨自杀未遂,后来事情真相已清楚,但她辩诬伸冤平反的小小愿望竟因教师等众人的冷漠颟顸而成为奢望,多年后成为千万富婆的她仍然不能释然于怀,惟对当年善待她的同学心存感念。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远逝的往事似已化为云烟,那些积郁于心的仇恨却未尝一刻停止发酵。当一个人的尊严被践踏、人格被凌辱而无力还击,或许雪耻复仇的情结将永远伴随他(她)此后岁月,哪怕在想象中实现也罢。《葫芦》忠实、真切还原了昔日同学从少年青涩懵懂到奔五之年三十年沧桑岁月里的变与不变。变的是财富、身份、地位、容颜,不变的是中年虚伪客套礼貌掩饰下的势利、嫉妒、窥探他人隐私、幸灾乐祸等人性弱点。能在一派看似祥和其乐融融的气氛中透视各色人等各种心理,对人性中恶的因子给予客观、冷静的审视、洞察,这显然体现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精髓。作者过于常人的清醒、智慧在于她对人性人情的深切洞悉与把握,无意于吟唱似是而非、趋时却廉价的同窗联谊赞歌,而是直逼人心的幽暗深处,展示幼小心灵迁延三十多年久不愈合的心灵巨创深痛。《葫芦》有明确的叙事立场,以无奈、悲悯眼光谛视宿命般小小年纪饱受歧视欺凌被迫低头做人的弱者的前尘往事,仿佛欲藉弗罗伊德式追根溯源的精神分析,诊疗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潜抑的心理沉疴。《葫芦》告诉我们,金钱并不能换来真正的人格尊严,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是消除仇恨的办法,关键是如何铲除产生仇恨的土壤,不让仇恨开花结果。”[2]小说结尾让当年诬陷余慧勤偷窃的余有理因为儿子求职被拒、继出车祸,怀恨、迁怒并于车站行刺她,展示冤冤相报的悲剧循环。这戏剧性的一幕是否过火、牵强了一些?设置言有尽意无穷的开放性结尾,给予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这原本不错,但或许应考虑到严格写实语境里人物性格逻辑与全篇整体风格的统一。

沙玉蓉的近作《生命简史》将探究、剖析人性的目光投向神秘的官场,并在小说叙事文体上有新的尝试。它采用拟童话体的形式,以一个三十年前贪吃樱桃而从树上坠落夭折的7岁小女孩亡灵的超验视角观照当今官场的复杂生态,勾勒出曾经勇担道义的少年才俊晓辉哥哥童心渐失、身不由己被官场同化终至毁灭的悲剧性生命轨迹。“我”因嘴馋贪吃而夭亡,不啻一个严重的预言与警示,但人们仿佛不愿领悟其中的寓意,却在官本位、权钱勾结、物欲横流的流弊浸染下轻易步入歧途。官员选拔、官场运作均缺失法律程序与监督。无制约的权力导致官场中人性扭曲、走向腐败几乎势在必然。因此叙述者并未着眼于晓辉哥哥品德的日渐堕落等个人因素,对他的幸运升迁、收受贿赂等经历的述说均出以理解之同情。如果说到艺术手法尝试的得失成败,我觉得,有必要探讨的是:是否对官场的隔膜或拟童话体的书写形式限制了叙述者进行社会、人性剖析的力度与深度?我们从晓辉这一人物形象或其他人物身上无从看到丰富生动的心灵世界,看不到活生生并且深邃复杂的人性跃动与演变。他行色匆匆,面影模糊,从年少时的质朴真淳、急公好义到入仕后的被官场同化,并未有细致扎实的叙写铺垫。女性作者情感细腻,大多对男性主导的政治场域不熟稔,疏离于雄性间博弈角逐的好勇斗狠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如与男性在政治题材写作上较量,恐难占上风,故而可以扬长避短,专注于情感领域挥洒才情。河南作家邵丽的中篇近作《糖果儿》给了我有益启示。它采用第一人称,以“我”(一个46岁女作家)的视角浓缩概括“我”与丈夫敬川两个家族四代人尤其是女性的情感、婚恋、生命史。小说文体仿“俄罗斯套娃”结构,在传统叙事中插入以元小说形式母女两人对两个家族历史特别是敬川于政法界奋斗、沉浮历程的变形虚构影射,正副文本虚实相生,人物性格、命运在“我”与“女儿”两代作者多维度的视野中变得立体、鲜活。叙述者全副身心融入叙事中,展示自己辗转腾挪于作家、妻子、母亲、女儿、儿媳、孙女各种社会、人伦角色之间的爱与恨、担当付出、收获回报、感恩感悟,聚焦于代际、性别、家族、阶层等差异与父亲、女儿、丈夫等亲人徘徊于生死极限间的不测风云、旦夕祸福这些密集、强烈甚至酷烈的心理冲击下“我”在身心俱疲、震惊悲恸之余释然于怀、雍容优雅走向大彻悟、大解脱、大悲悯的澄明人生哲学的心路历程。作品以家族、情感与文脉承继为重心,以尊生命、悯人性的良知正义为诉求,语涉政治,却剑走偏锋,以不落俗套、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情感叙事超越了世俗功利的“政治”。叙述者在作品中透露:“……开始写作之后,我已经把我的作品掺进了我的生活里,或者把生活搬到了作品里。那个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哪是作品,哪是自己的生活了。”[3]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小说写作正是需要如此忘我的全身心投入,袒露自身至为痛切深沉又经过积淀过滤的元气饱满的血肉情感、心路历程。这样才能避免叙述者隔岸观火、与人生的真况味和人性的深广度失之交臂。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愿与沙玉蓉女士共勉!

[1]赵修广.凝重苍凉的淮北乡土人生写照——评沙玉蓉的中篇小说《红芋谣》[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95-97.

[2]沙玉蓉.河东河西[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109.

[3]邵丽.糖果儿[J]﹒作家,2012(8):5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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