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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李霁野与台静农的友情

2014-04-07

台声 2014年5期
关键词:译作伯伯

安徽西部叶集小镇,南临大别山,西濒史河,位于史河湾冲积的肥沃平原上。百余年前的叶集镇南街,有家经营粮食的商铺,名曰“台裕大”。1902年11月23日,台静农伯伯就出生于此。从台家往北走,过十字路口,在老街北段也有家经营粮食的商号,名曰“李锦源”。1904年4月6日,我的父亲李霁野在此出生。

父亲与台伯伯在同一条街巷出生,受同一方水土养育,幼年岁月一起玩耍、读书,成年后又在异地一起求学、工作,彼此真诚相处、互相支持。父亲曾在文字中这样回忆:“据说还在一二岁婴儿时期;我们的父母有时抱着我们相见,彼此就知道相视而笑了。”父亲过世后,我整理他留下的文字资料,提到台伯伯的地方就有约750处,可见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是很重的。1990年,台静农伯伯在台北因病离世。于父亲而言,两人这段近90年的“总角之交”,因1949年后两岸咫尺天涯,苦苦期盼的重逢最终未能如愿,是谓父亲人生最大的遗憾。

台伯伯长父亲两岁,两人自幼进私塾一起读书、玩耍。1914年,两人由私塾转入叶集明强小学读书,同学中还有日后未名社中的挚友韦素园和韦丛芜。“冬夜脚下放着一盆很旺的炭火,火旁一个陶罐,发出嘶嘶的悦耳声音,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海阔天空地谈自己的理想和希望,谈国家大事,社会新闻,边谈边畅饮佳茗,直到鸡声报晓才惊觉欢谈了一个通宵。”父亲曾在《绿色涟漪》一文中这样回忆少年时光。

1917年,台伯伯小学毕业后考入汉口大华中学。1919年,父亲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阜阳第三师范。此时“五四”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他们对各自的学校都不甚满意。1920年夏,台伯伯离开汉口前往北京,进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旁听。两年后,父亲也离开了学校来到北京。两位好友在北京又聚在了一起,他们学习上互相激勉,经济上相互帮扶。父亲先自修英语半年,后转入崇实中学学习,再后来进入燕京大学深造。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曾被列入中国世界语之友会员,并被推荐担任天津世界语协会名誉会长。曾听父亲讲,他接触世界语,台伯伯还是牵线人。父亲初抵北京,一时无学可上,除自学英文,偶尔也到北京大学旁听。他从台伯伯那里得知,应蔡元培先生之邀,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正在教世界语,父亲决心跟着学,达到“只能说十几句话,读点浅显的东西”的程度。1924年,父亲和台伯伯经友人介绍初识鲁迅先生,后在先生的提议下成立现代文学团体——未名社。此后,至先生病逝,他们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师生情谊。1928年4月,未名社被北洋军阀政府查封,父亲因翻译革命理论家托洛斯基的《文学与革命》一书被捕。不久后,台伯伯受父亲牵连也被捕入狱。后来两人幸得鲁迅先生和友人常维钧相助才得以取保获释。台伯伯与父亲情同手足,虽然牵累却毫无怨悔。他曾戏说与父亲不仅是同乡、挚友,至此还多了个牢友之名。1930年,父亲经友人介绍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英语系任教,直到抗日战争爆发。那时,他边授课边从事翻译工作,流传广泛的英国女作家勃朗特的《简·爱》、俄国文艺评论家阿克萨科夫的《我的家庭》皆是这期间的译著。1943年,父亲辗转至重庆在北碚复旦大学任教,次年又转至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从事教学、翻译和写作。父亲来此任教时,台静农伯伯已先于他来到这里,担任国文系主任。两位挚友又一次聚首了。

1946年9月下旬,父亲应许寿裳先生之邀,赴台担任台湾省编译馆编纂兼名著编译组主任。至1949年6月,父亲携全家经香港回到大陆,虽然他在台湾工作了仅仅两年半的时间,却成为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历程。

抗战时期,父亲翻译了英国作家吉辛的《四季随笔》。他曾说,“这本书所表现的强烈爱国热情和民族自豪感,深深激动着读者的心”。这本书就是由台湾编译馆首次出版的,也是台湾光复后出版的第一本书。父亲当年为了校改译文,曾从台湾大学图书馆借用该书的英文版,后因匆忙离别台湾而未能归还,此后保存在身边长达40年,直到1990年才托专程来访的学者秦贤次先生带回台北,物归原主。1984年父亲又重新校改这部译作,并附上一篇长序介绍作者的生平和著作,希望能够让台湾读者看到,1991年台湾志文出版社在新潮文库中收录了这本重新修订补充的译作。而父亲另一部广为流传的译作《简·爱》早在1978年即由台湾远景出版公司出版,至1988年已印至第六版,2004年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又出版了这本经典译作。1983年,父亲在抗战时期发表的6篇演讲以《给少男少女》为名在大陆出版,1988年这本书以(《爱与人生》为名由台湾新雨出版社出版。父亲的译作能获得台湾读者的青睐,这也是他生前非常看重的,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为两岸文化的融合略尽微薄之力。正如他在1984年《新年和台湾文艺界谈谈心》一文中所言:“愿海峡两岸的文艺工作者携起手来,共同谱写《东风颂》,像雪莱谱写《西风颂》一样,将希望的种子播种到中华各族人民的心田,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父亲与台湾的这些书缘背后有一个身影,那就是台静农伯伯。1946年9月,父亲到任台湾省编译馆后,得知台伯伯在大陆度日艰辛,遂与挚友魏建功伯伯写信要他来台谋职。这年10月,台伯伯一家来到台湾,他也进入台湾省编译馆。1947年5月,编译馆被撤废后,他们两人又双双转入台湾大学任教,父亲就任外国语言文学系,台伯伯则任教中国文学系。父亲在台湾工作的两年,与台伯伯又像当年在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般,情同手足地一起工作、生活。然而,1948年11月,许寿裳先生在台北寓所被害,台当局要抓捕父亲的传闻不绝于耳,他只得带着全家悄然离别台湾回到大陆。从此,父亲与台伯伯海峡相隔、天各一方。

父亲和台伯伯再次联系上已经是20年后了。1977年12月,台伯伯的女儿台纯懿从美国辗转寄来他所抄录父亲的旧体诗《幽居》和一幅梅花小品,上题诗句:“孤灯竹屋清霜夜,梦到梅花即见君。”收到台伯伯的书信和画作令父亲悲喜交加,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随手写下三首绝句,其中一首写道:

南北卅年两地分,

时伤白发意难禁。

何当渡峡访君去,

共庆晴空一片清。

1988年台伯伯的儿女先后来到大陆探访父亲,他在《从童颜到鹤发》一文中曾这样写道:“‘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杜甫的诗句成了我们生活的写照。静农在所画的梅花小品上题了宋人的两句诗‘孤灯竹屋清霜夜,梦到梅花即见君,目睹梅花,低吟诗句,在朦胧的轻梦中,我们似乎握手言欢了。”台伯伯对父亲的故人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他托友人几经辗转带来书信、照片、著作,还有父亲昔日在台湾出版的译作《四季随笔》、《简·爱》,这些都让父亲备感怀念。此后,父亲对译作的校订和增补,也是几经辗转经过台伯伯得以再次在台湾出版。1990年4月,父亲辗转得知台伯伯想和他通电话的消息,但碍于家中没有安装电话未能实现。但父亲平日对录音情有独钟,想到彼此互寄录音带的办法——“除看看照片聊当见面,也可以彼此听听声音了。”为此,父亲从当年5月至中秋,连续写了6篇文章,自己朗读录成音带。遗憾的是台伯伯只接到了前三次的录音,而那时他因食道癌已无法说话。父亲在给台伯伯的录音中曾这样说道:

“我们在旧北京过的多年生活,也是很值得怀念的嘛。在公园里喝茶谈天,听看云鸽在天空飞舞,响着风哨;在小楼上吃完烤羊肉,边品清茗,边赏瑞雪;一时高兴,当件衣服去看场电影……这些事情在你恐怕也还是记忆犹新的吧。

至于晤面促膝谈天,恐怕只有在梦中实现了。说也奇怪,前些天我确实做了一个好梦,梦到我们在一处痛痛快快玩了一个下午,我们都还年轻,是否是骑驴郊游,记不清楚了。施肩吾的一首七言绝句,对我们也就成为绝妙的预言了:

三十年前与君别,

可怜容色夺花红。

谁知日月相催促,

此度见君成老翁。”

1990年10月9日,台静农伯伯因病在台北过世。噩耗传来,身在天津的父亲无限悲恸,他写下饱含深情的《永别了,静农!》以表哀痛。此后又写下《记梦》一文,以杜甫《梦李白》中的诗句“故人人我梦,明我长相忆”起始,记述梦回故乡与台伯伯重逢的情景。1997年5月4日,父亲也于94岁高龄在天津逝世。如今两位长辈都已故去,音容虽渺,精神犹存,他们留给后人的除了学识、著作、操行,还有令人感触的近90年故人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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