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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边缘事(外一篇)

2014-04-07

台声 2014年5期
关键词:傻瓜老刘油条

我常常想起老刘。他住昔果山村入口不远的小平房,当他在世时。老刘在世时,他贩卖油条。拿报纸包油条是坊间的习惯。我跟老刘买来的油条上,常看字迹浮印其上。红的写着“张家结婚志喜”,黑的则什么都有,比如“警告逃妻,再不返家,法院见”。

因为油脂的浸淫,油条把报纸变薄、也变老。我曾拿着它,对准太阳看。黄橙橙的光瞬间绽放,宛如雷闪。老刘以为我在读报,问我能不能为他写封信。我说可以,但也修正他,我刚刚读着太阳,而不是读报。

我为老刘写了几封没寄出的信。他是湖南人,开放两岸观光前,他就过世了。

二○一○年五月,我回乡办理新书发表,老刘旧居早屋破瓦缺。眼尖的村人指出书中某篇,说主角正是老刘。我点头称是。老刘当时说,光太亮就看不到字了,而光太暗也瞧不见,如同老刘静暗的身世。

我看着村人,相信他吃过印有字迹的油条,也读过太暗的太阳。

我也常常想起“傻瓜仔”,他是玩伴的兄长。

我长大后读了些小说,意外发现每一个村落都有这么一个人,傻了、笨了或疯了。我们喊得直接,就叫他“傻瓜仔”。傻瓜仔是电影迷,起居的厢房贴满李小龙、姜大卫、狄龙等武侠海报,告诉我《猛龙过江》的民族情怀、《独臂刀》的侠义本色。傻瓜仔以手指报,一个字、一个字,读着放映的戏院与场次。我想,傻瓜仔必定想向世界证明他不傻,他以识字且能吟读,抗议世人的误会。

离开故乡,再见到傻瓜仔是十年后,他不再能读字辨读,容貌却如我年少的记忆,毫无老态;难道傻瓜仔输给世人,但赢了时间?两年前回故乡,看见他窝在屋宅角落,抱着脚,仿佛希望把自己折起来,不被人看见。傻瓜仔还是老了,只醒着一对眼睛。

墙上的海报已不见,所有的侠客都被证明只是凡人肉身,我默默与傻瓜仔道别,转身离去时,依稀听到当年他一字一字、小声地念着,“猛、龙、过、江”。

我也常常想起青春。为了访友,或到盐埕区看二轮电影,我已忘了。骑机车,离开蛰伏整天的中山大学,车过鼓山路,巷内一处广场人声鼎沸,我感受到那是一个磁场,停妥车看究竟。

人群多,却非常默契地围成圆圈,虽乱,一圈圈错开,每一个人都获得最佳的观看位置。正因为如此,我靠近人潮,便看见过午以后,即不知所踪的室友。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脑袋轰、脸颊红。半裸的女孩果然是磁场,人群双眼如指针,紧紧尾随。有的如朝圣,女孩走内圈,他走外圈,宛如绕行佛像跑香。稍后,室友转动的视线与我对上了。当下,我们选择跳针,之后选择失意,不再提起。

以后,若周末室友不在,我都想像他到鼓山路,找他的青春救赎。我记得的是撩动人潮情欲的女孩,她走过去时,神情绝望,像一块冰。往事近飘飘

因为出生金门,对于当兵,自然有更多勇气承受,高中毕业即提前服役,以更从容迎接未来,没料到却碰到“鬼压床”。

大约每一个人,都曾梦得深远。眼睛睁开,未必是醒来。天花板靠近、窗靠近、吵闹声靠近,遗失的人世,静静归位,这才想起自己是谁。把东西变不见或变出来,是常见的魔术。人处混沌,仿佛一种消失。哆啦A梦展,到台湾了。他的一个知名法宝是任意门。西洋或东方,尽管信仰不同,都有灵魂交换的故事。我好奇梦远之际,灵魂去了那儿?

服役时,我的卧铺阴暗,按阴阳之说,容易积秽。鬼魅常找到我,无言但死沉地压着。有一次,刚躺平,意识、视觉都清晰,“鬼”竟来压。我无法出声喊门口的卫兵、唤洗澡回来的班长,只能用力挣。一股力量往天灵盖集中。我即将钻出,告别我的躯壳。

警觉到危险,我放弃挣扎。我没有把自己变不见,我回来了。

我难免怀疑,当下是场幻术。只因为现在有光、有爱,所以我不愿意醒来,只能用力覆压在,“我”的身上。

有一年某报文学奖作品,写大陆少年穷追金门飘来的气球,希望夺取载运的物资,勾着缆绳,人跟气球一起飞走,最后是在土匪的巢穴中,找到遇害的少年遗体。又一次活动,巧逢施放气球的退役士官,他说趁夜黑风起,施放文宣气球,气势不输平溪天灯,但没有骚动的张望,只双眼肃穆相送。

高飘的东西,仿佛都是一种寄望。气球、飞机、太空梭,一个比一个高,也去得更远。

我也曾经挡露水、走小径,捡拾传单,禁不住好奇多看。杭州、上海、紫禁城,泱泱美景。我心里暗啐,都是骗人的呀,老师说可怜的大陆同胞,只能吃树皮。后来我到大陆,梦醒了,原来那些是真的。

还好,那里我已站得够远了,远得如今我可以微笑阅读。

海的可怕,在当它是阻隔,而不是一座桥。因为战争,很多金门人远去,他们的姿态决绝,仿佛永不再归。因为嫁娶,很多人偶尔来回这个岛。小时候我默默看着战争跟我。我跑到屋后看海,看不同的军舰,一如看着人生,剪影来、剪影去。眼力好的村人能从舰艇型态,判断何为航空母舰、哪一艘是登陆艇或者货船。

过年前,更常往屋后的缓坡跑,眺望群舰,想像姊姊们搭乘哪一艘军舰,归抵料罗港。在那之前,姊姊们只能以书信告知约略的船期,仿佛游子归乡,也成了国防机密。

后来,我搭军舰离开这个岛,扶着栏杆,看着自己眺望军舰的缓坡。

那年我十二岁,我搭乘“万安”号军舰到高雄,第一次亲见火车,搭乘它北上,迁居三重。我以为机械是不死的,没料到“万安”号军舰跟柴油火车,一一除役与退休,只剩下我,还留在它们的胃纳中,听着秒针,在我体内滴答滴答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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