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一格 但开风气
——龚自珍文学思想概述
2014-04-07高鸿雁
高鸿雁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文学之于时代如风向标一般,社会生活中的细微变化或剧烈变迁总会有意或无意、明朗或曲折地由站在时代前列的先进知识分子反映在其文学艺术作品中。而论及对后世的影响,能披露特定时代精神内涵的文人作家,往往比单纯的政治家更为重要。中世纪的诗人但丁是一位,中国近代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龚自珍(1792-1841)也是其中重要一员。龚自珍的思想代表着中国鸦片战争前后在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转折时期先进知识分子的最高认识水平,被称之为中国现代改良主义先锋人物。他的诗词创作及文学思想,更是继往开来、独立而新创、开一代文风,本文以整理学习龚自珍文学思想为线索,试探其之于后世的影响。
一、龚自珍文学思想产生的时代背景及内在动因
龚自珍,字尔玉,又字璱人,号定庵,又名巩祚,晚年自号“羽琌山民”。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生于浙江仁和(今杭州)的马坡巷。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在鸦片战争的炮火硝烟中暴陨于江苏丹阳书院,终年五十岁。生活在清由盛转衰、封建社会末期的龚自珍生平比较简单,按文学思想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龚自珍22岁前,这一时期是其主要接受传统教育阶段。龚自珍出身于一个诗礼传世的官宦之家和名望大族,“三世受皇恩”,父亲龚丽正两榜出身、官至正三品大员,曾祖龚斌、过继祖父龚敬身、叔父龚守正等皆是进士或贡士出身,在朝廷或地方上为官,而且都学有著述。龚母段驯是当时著名的汉学家段玉裁的女儿,颇通诗文,对龚自珍的启蒙教育也自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1]龚自珍自幼接受中国古代社会传统的经学、儒学教育,十三岁时便能写文作赋,才学超群,到二十一岁已有很多诗文,“所业诗文甚伙”,其间亦不乏颇受世人赞赏之作品。家人前辈都盼望他能金榜高中,做一代名儒名士。
第二阶段从22岁至30岁,龚自珍逐渐走上社会批判之路。在此期间,他通过自己会试落第、官场沉浮等亲身经历,了解了污浊黑暗的官场风气,也亲眼见证了封建统治的腐朽无能,感叹自己的举世之才无用武之地,“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深深体会到科举制度对人才的摧残。而当时社会长期高压统治之下,各种社会矛盾、民族矛盾日趋尖锐,使得如龚自珍之流的志士仁人,开始把眼光转向社会现实,这种世界观的变化也引起了学术思想上的变化,原本师从乾嘉汉学的他跟随刘逢禄学公羊春秋之后,结合古、今文经学之长,开创了嘉道年间文学“经世致用”之风,作品也多伤时骂坐之语。在这一时期代表作品《明良论》中发出改革的呼声,则是龚自珍走上社会批判之路的标志性转折。
第三阶段从31岁至47岁,是龚自珍近代意识的萌芽时期。如果说前一阶段龚自珍还停留在揭露社会现状的层面上,这一阶段则是其对清王朝日益失去希望,思想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时期。龚自珍积极的、愤世嫉俗的人生态度使得他在那个尊理、尊君的时代对现实社会始终保持清醒认识并做到独立思考判断,恪守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良知,对传统进行深刻的反思,对当时的黑暗现实和无情的官僚制度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和抨击,认为“尽奄然而无生气”的官僚们“缚草为形,实之腐肉”,主张改革八股取士的方法,反对陈旧迂腐的学术风气,更是预见了“日之将夕”的清王朝面临厄运的严重危机和即将濒临崩溃的态势,提出了如呼吁个性解放等具有近代萌芽的新命题。这一时期的政论《古史钩沉论》《壬癸之际胎观》,文论《五经大义终始论》《尊史》《尊命》《尊隐》等作品中的精神皆是近代意识体现的代表作。
第四阶段从48岁至其辞世之年,是龚自珍重发“狂言”之期。公元1939年,由于“动触时忌”,龚自珍愤然辞官南下,在南归途中完成了著名的315首《己亥杂诗》,“狂言重起廿年瘖”。他始终关心国家前途命运,关注直到死前九天所作《鸿雪因缘图记序》,仍然担心当时“海氛未靖”,关注鸦片侵略的危机,可谓殚精竭虑。
龚自珍“一生不得志于宦海”,他性格耿直、愤世嫉俗,不为封建统治者和卫道士们所接受,但他坚韧、执著于自己人格理想的精神,为文治学并不被世人诋毁和社会时流所征服的气节表现出中国杰出知识分子独立之精神、铮铮之铁骨。
二、龚自珍文学思想的主要内容
龚自珍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和词,因其思想上的敏锐犀利、艺术风格上的创新独特,他流播甚广的诗文作品无论当时后世都为不少人所推崇,曾有“以汪容甫、魏默深、龚定庵为国朝古文三大家”(佚名《定庵文集后记》)之说,南社及柳亚子也称龚诗为“三百年来第一流”(《定庵有三首好诗,余仿其意作论诗三截句》其三),可见其文学造诣之深,而散见于其诗文中的文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童心”“尊情”
“童心”及“真情”,就是指人的自由个性和天性中的自然情感。最早是明朝中期杰出的思想家李贽在率先举起个性解放时提出的注重文学作品中真性情的童心说,向“文以载道”“温柔敦厚”的封建文学观发起了前所未有的攻击;后来的“公安派”,尤其是中郎袁宏道师承李贽文学观,将人的解放和文学解放的思潮推到新的层次,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
龚自珍也颇为欣赏此种诚挚的性情,在不少诗词中赞美“童心”的可爱可贵,通过不同的意象表达了对纯真个性的追求和向往。他提倡“童心”,认为无论是社会道德还是文学创作,首先要体现纯真,要尊重人自然直率的性情。正因为此,在人生态度上,龚自珍坦荡率真,不拘束于礼教,不左右于世俗,更不取媚于他人,而任己意所为;在文学作品中,龚自珍更是鄙薄扼杀天性、抄袭陈言、粉饰太平的病态美,而追求抒发真情实感、充满生气的健康美。而这种理想在到处弥漫着虚伪气息的封建社会是没有生存空间的,“朴愚伤于家,放诞忌于国”,遭受不断打击的龚自珍也把批判这种社会风气中的虚伪作为其文学作品的重要话题,他意识到社会的黑暗腐败,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境地,诗人也怀着惆怅的心情,在离开现实的梦中去寻觅领略童心、找到慰藉,在诗《梦中作四截句》中,他写道:“黄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龚自珍始终坚信,只要有儿童般纯真的心灵,就能冲破阻碍,迎来光明,发出了“道焰十丈,不敌童心一车”的感叹。
“童心”体现了龚自珍文学创作思想中一个基本理论观点,即“宥情论”。宥情论是明清以来思想家强调创作须有真情的必然继承,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在哲学上反对宋明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在文学上反对复古主义、形式主义,强调人的真实感情应该是创作的基础,在《长短言自序》中,龚自珍做了更明确的申述:“情之为物也,亦尝有意平锄之矣;锄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2]将“宥情”推拓到了“尊情”,而“情”应蓄于心中,不受社会时流所左右,强调“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诗文是个人心灵真实完整的表达,文学能达到作品与作家人格的合一,才算是他所谓的“完”——即完全地、不受束缚地表达作家的“心迹”、完整地展示作家独立的人格和个性。
龚自珍的“童心论”“尊情说”是他人生观的基本出发点,体现了他自我主宰的精神品格,这种具有启蒙意蕴的创作思想,必然流贯于他的文学创作之中。[3]
(二)“尊史”“尊心”
“尊情”强调主观感受的层面,“尊史”则强调对历史真实的看法。“尊史”既是一种史学观,也是文学观。从清代传统儒学中经学系统和史学系统相互融汇的态势而言,龚自珍的“尊史”意识是不拘一格的,虽不无《公羊春秋》对他的启迪和影响,但他强调尊史、尊崇史学中独立的观察判断及认知能力,已远高出《春秋》境界了。“史之外无有语言焉,史之外无有文字焉,史之外无有人伦品目焉”,他认为“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也,尊其心也”,提出“尊史即尊心”。“尊史”即研究历史时史学家要有独立见解,既要深入观察实际,又要能对现实保持清醒的判断和认识;“尊心”即在文学创作中要尊重作家的主题地位和思想力、判断力,两者一脉相承。龚自珍始终看重独立思考、理想判断的作用,对世间事物不陈陈相因、不冒然被动接受,定要心审心察,而后又所体贴判断,“虽天地之久定位,亦心审而后许其然。苟心察而弗许,我安能颌彼久定之云?”其自尊其心,达到了出乎史、入乎道的境界,即使是“久定位”的“道”亦要心审而许之,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将传统载道说的藩篱打开了缺口,也为激励当时的社会变革思潮奠定了基础。[4]
(三)“通经致用”
龚自珍是晚清时期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开创议政新风的先驱者。他认为文学必须有用,“曰圣之时,以有用为主”、“求政事在斯,求言语在斯,求文学之美,岂不在斯”,指出儒学、政事和诗文具有共同目的,即有用。他认为诗史共用相同,都在于对社会历史进行批评,他开创的议论时政、倡言改革的风气在当时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他自称已诗为“清议”或“评论”,在他大量的文学作品如“明良论”“乙丙之际箸议”等文中,他对腐朽黑暗的现实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揭露批判,也提出了很多富国利民的改革方案。作为“一代之治,即一代文学”的践行者,龚自珍继承儒家“民胞物与”的传统,关心人民疾苦,关心国家命运,他常把个人情感、际遇与对生活的观察思考结合起来,把理想幻灭的无奈与岌岌可危的时局结合起来,讥讽时弊、倡导改革,凭借傲人的文采,写出了一批具有时代气息、充满战斗力发人深省的诗文佳作,让文学为时代服务。
三、龚自珍文学思想对后世的影响
龚自珍的文学作品尤其诗歌立意清奇、志向高远、犀利真挚、不拘一格,驰名于古今,在当时亦有不少文人志士欣赏赞慕,在后世也受众多文学家思想家所推崇。他的诗友王昙赞其“绝世一空,前世难得”;与他同时的林昌彝也夸他“奇境独辟”“别开生面”;维新派谭嗣同高度评价他的诗句“千年暗室任喧哗,汪魏龚王始是才”,龚自珍对世人及时代的影响可见一斑。作为一名时代的巨人,龚自珍诗词作品中渴望变革、向往自由的思想价值取向以及独特的语言风格对后世的影响深远,主要有三点。
一是“不拘一格”的他,打破了文坛僵化沉闷的格局。在当时的文坛、诗坛,占主导地位的文学理论是桐城派的“文章术”和沈德潜的“格调说”,复古主义、形式主义之浮泛之风盛行,而龚自珍“用诗歌揭露矛盾、批判现实、抒发心中不平和感慨”的主张,反对复古拟古,也正好是对当时脱离现实文风的反拨和匡正,在当时文坛可谓“洪水猛兽”,实则是注入了新鲜灵动的血液。晚清“诗界革命”首倡者黄遵宪认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我手写吾口”,主张诗歌应反映时代与社会现实、应彰显作者独立个性,这与龚自珍的诗歌理论则一脉相承,五四之后的进步诗人也大多推崇并模仿他的诗风、文风。
二是说古道今的他,开创了借史议政、曲笔议政的风气。龚自珍慷慨论天下事,但他大多采用借古讽今的曲笔来从不同侧面反映他热切盼望改革图强的理想。如《明良论》中,他从历代的兴衰变化谈起,曲笔迂回将焦点集中于现实社会的君臣关系,委婉而尖锐地批评了嘉庆皇帝的“罪己诏”,矛头直指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古史钩沉论》也大量引用史料从历代皇朝兴衰着笔,针对他所处的时代,钩出了史鉴的作用。借史议政、曲笔议政形成龚自珍作品的独特风格,对后世影响深远。梁启超、康有为的革新思想中就有他的影子;不少人认为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深受龚自珍思想的影响,如“少时善学定庵诗”(沈尹默《追怀鲁迅先生六绝句》)和“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龚自珍”(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南社柳亚子也发出“我亦当年龚定安”的感慨。[5]
三是“但开风气”的他,促进了近代中国的思想解放。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自珍性跌宕,不检细行,颇似法之卢梭”,“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6];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说,“语近世思想自由之向导,定数定庵。”[7]龚自珍的启蒙思想,涉及天人关系、社会矛盾、个性解放、经世致用等诸多方面,综合到一点上就是启发人们“心审”,即理想思考现实社会中政治、经济、思想等各种既定的规章制度,获得重新认识和合理评估,抨击专制社会中的黑暗腐朽并呼吁社会各方面的变革更张。尽管龚自珍并未提出具体的改革措施,但他激发了人们对人性、人权作出新的思考,对几千年的专制统治提出了质疑,这在当时也是前无古人的;再者,他将传统的经世致用之学落实到现实社会具体问题的分析探索上,使务实的学风与启蒙思想结合,产生更切实的作用。这一点对后来的洋务运动、维新变法甚至五四运动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
结 语
人无完人,尽管龚自珍的文学作品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例如他喜好在作品中引用经史子集、典章梵语,使用生僻字词,作品比较艰深晦涩,虽在文人中影响不小,但在民众中的影响力较之后的白话文而言要微弱得多;再者,本是传统礼教世家一员的他在思想上始终期待于明君,寄希望于个人,反映在作品中也有一定的矛盾性。[8]但总体而言,龚自珍的作品瑕不掩瑜,其文学思想的意义不一定在于深刻,但一定在于“但开风气”和“不拘一格”,他披露了前人不曾涉足或未敢涉足的问题,值得后人深入思考研究,其本人也是当之无愧的时代先锋,他作品中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将会继续影响一代又一代志士仁人。
[1]孙文光,王世芸.龚自珍研究资料集[M].合肥:黄山书社,1984:141.
[2]龚自珍.龚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232.
[3]陈铭.剑气箫心——龚自珍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249.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4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368.
[5]剑南.龚自珍激愤人生[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314.
[6][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朱维铮,校注.上海:中华书局,2010:114.
[7][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夏晓鸿,点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16.
[8]王飙.“人”的觉醒对传统文学原则的挑战——论龚自珍文学思想的近代意义[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6):641-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