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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对诗教的接受

2014-04-07陈聪发

关键词:温柔敦厚诗教朱熹

陈聪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儒家的诗教以温柔敦厚为宗旨,它把君臣之礼义作为出发点,注重委婉的讽谏,反对激切的言论和态度,对中国古代诗歌创作和古代诗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朱熹的诗学一向把诗教置于核心地位,强调诗歌创作必须遵循中和的审美标准,其实就是坚持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创作原则。只要我们深入思考朱熹有关诗教的论述,就会发现,他比较关注诗教与诗歌批评、创作的关系,很重视诗教对于诗歌创作的导向作用。他在阐扬诗教时要求作者存忠厚之心,抛弃激切的情感态度,力求词旨充实,词气温厚,气象优柔不迫。此外,他在倡导平淡趣味的同时对作者提出了具体的要求,认为作者应该加强自身的修养,以平和浑厚之气为主体修养的一个目标,通过养气工夫,消除内心的乖戾,培育一种平和之气,进而使词气趋于平和温婉,主体的和气表现于作品就显现为雍容和缓的气象。

儒家主中和的审美标准对于后世文论的旨趣影响很大,理学家的文论大体上坚持了这一标准。朱熹对中和尤为重视。

问:“‘《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诗人情性如此,抑诗之词意如此?”曰:“是有那情性,方有那词气声音。”[1]卷二十五,626

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2]《诗经传序》

《关雎》在汉儒的心目中合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标准,这从《毛诗序》可以见出。朱熹的弟子也认为,从词气上讲,《关雎》具有中和之美,可问题在于,其根本在哪里?朱熹明确解答了弟子的疑问。他认为情性为词气之本,词气声音根于性情。就国风而言,他认为,《周南》《召南》受到周文王的王化之道沾溉,二诗作者的性情归于正,故其言语与《关雎》一样同具中和之美。朱熹的这个看法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呢?我们对此姑且不论,需要追问的是:他断定《周南》《召南》“为风诗之正经”,其旨归在于阐扬中和标准,客观上这为他推尊诗教提供了学理性依据。

儒家的诗教其来有自。诗教一词最早见于《礼记·经解篇》,其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篇》)孔颖达在《礼记正义》中疏云:“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3]卷五十诗歌创作必须注重讽谏之义,委婉陈辞,词气平和,充分表现作者忠厚的用意和言说的含蓄。可以说,自从《毛诗序》提出讽谏说之后,儒家的诗教就落实为一种具体可感的言说方式,作者如何言说的问题就成为影响作品的倾向性的一个重要问题。

朱熹在评《诗经·邶风·燕燕》时说:“不知古人文字之美,词气温和、义理精密如此!秦汉以后无此等语。某读《诗》,于此数句;……深诵叹之。”[1]卷八十一,2103古人的文章未必都是词气温厚、平和的,即使在《诗经》里也有一些偏离诗教的作品,如《硕鼠》。但是,朱熹有意弘扬诗教,必然要推重词气和平的作品。“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庭郊庙乐歌之辞,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2]《诗经传序》诗经中的雅、颂等诗歌在朱熹眼里无论其言语还是意义都是可为后世师法的典范,“其语和而庄”,言语平和而不失庄重之意,可以说完全体现了诗教的宗旨。朱熹如此看待雅诗和颂诗,当然旨在张扬其所崇尚的中和之美。从朱熹对屈原的批评亦可看出他那主中和、重婉曲的审美取向。“窃尝论之:原之为人,其志行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心;原之为书,其辞旨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虽其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以故醇儒庄土或羞称之。……此予之所以每有味于其言,而不敢直以‘词人之赋’视之也。”[4]《楚辞集注》序朱熹对屈原的批评侧重于其德行和人格,在朱熹看来,屈原的作品有“怨怼激发”的缺陷,怨愤不平,成为“变风变雅之末流”,换言之,就是指其未能遵守止乎礼义的儒家诗学创作的底线,自然也不符合中庸的准则,其实就是指出其不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批评他不学北方周孔的圣人之道,质言之,屈原没有遵从诗教,这是他不明儒家先圣之道的结果。由此可知,只有懂得儒家之道,明道为先,才能自觉遵守儒家诗教。在此,有必要肯定朱熹品鉴作品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他对历史上一些人对于屈原作品所作的那种牵强附会的解说很不满意,认为屈原对楚怀王的怨恨是有限的,其怨君之情并不很强烈。他说:“楚词不甚怨君。今被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样。《九歌》是托神以为君,言心间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亲近于君之意。以此观之,他便不是怨君。”[1]卷一百三十九,3297

朱熹对作者的德性和人格的要求很高。他在与他的朋友王近思的书信交往中对其缺点直言不讳,并严正指出其文章的缺陷:“大抵吾友诚悫之心似有未至,而华藻之饰常过其哀,故所为文亦皆辞胜理、文胜质,有轻扬诡异之态而无沉潜温厚之风。”[5]卷三十九,1761在朱熹看来,其朋友王近思的修养不够纯粹,其文章文饰过情,文胜于质,轻浮怪异,缺少深沉温厚的审美风貌。朱熹表面上谈的是王近思的文风问题,其实已经指明后者背离了温柔敦厚的诗教。就此而言,温厚一词几乎可以理解成指涉人、文的一个重要的审美概念。

写诗作文重在表现作者的情志,为此就要注意表达方式。“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1]卷八十,2076朱熹强调,作诗无古今,感物道性情,汉儒的美刺比兴说有牵强附会的毛病,并不符合情理。“古人情意温厚宽和,道得言语自恁地好。”[1]卷八十,2081古人的文章好就好在温厚平和。“‘温柔敦厚’,《诗》之教也。使篇篇皆是讥刺人,安得‘温柔敦厚’?”[1]卷八十,2065以诗教为原则去批评汉儒的美刺比兴说,虽然未能切中要害,但是已经表明朱熹对诗教的执着态度。在朱熹看来,读者须挣脱诗教观念的束缚,在从事诗歌批评时尽量以文本为依据并对之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这样在本质上要求作为接收主体的读者悬置自己的偏见,虚心涵泳,揣摩其语脉文势,进而捕捉作者的真实用意和创作动机。从创作上来讲,作者应当避免讥刺,换言之,必须采用委婉的讽谏方式言说情志。能否在诗歌创作中做到“主文而谲谏”(《毛诗序》),这是贯彻儒家诗教的关键问题。为了坚守诗教,朱熹就抛弃了汉儒的美刺说,但他仍然肯定《诗》三百篇的比兴手法。当然,他给予比兴以新的解释,他对《诗经》的解读注重对作品意义的考究,一扫小序的牵强附会的缺陷,见解颇清通,兹不赘。就文学创作来看,能够平和的抒写性情,不动隐忍之怒气,不激烈陈辞,如此的言说方为得体。“《归去来辞》者,晋处士陶潜渊明之所作也。潜有高志远识,不能俯仰时俗。……欧阳公言:‘两晋无文章,幸独有此篇耳。’然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云。”[4]《楚辞后语》卷四,262朱熹赞赏陶潜的高远志趣,认为《归去来辞》有清旷、萧散的意趣,毫无怨愤、忧愁的激情,虽有楚辞之形式,却无楚辞之愤激,实质上把《归去来辞》归入中和之列,认定它具有诗教之遗意。程门弟子杨时极力主张在文章写作过程中贯彻诗教原则,朱熹对诗教的倡导和他毫无二致。杨时强调:“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邪僻之气不设于身体。”[6]卷一君子养气修身,有其造就人格的意向和目的,但如果一个文士能够把变化气质与淬砺德性、陶养文气三者统一起来,那么文品与人品就能保持一致性。但是,要在遵守诗教与抒发感情之间做到万无一失,恐怕也不是易事,需要创作主体加强涵养,变化气质(详后)。

朱熹的诗学特重诗教,他把后者置于其诗学的核心位置,强调诗歌创作必须遵循中和的审美标准,要求作者用心忠厚,抛弃激切的情感态度,力求词旨充实,词气温厚,这种观念在他那里是比较突出的。

从接受美学的视角看,朱熹对诗教的接受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他在诗歌批评中阐扬了诗教的宗旨和原则,另一方面则对之有所发展,他认为诗教乃是圣人所立,圣人为诗教确定了根本目标,使诗具有劝善惩恶的教化功能。这表现在他对诗教功能的阐发上。他在《诗经传序》中通过自问自答的方式阐明诗的缘起和诗教的功能。其云:“曰: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2]《诗经传序》朱熹认为,诗歌的本质是表现作者的对事物的感受,圣人设教旨在为作者所言设立一定的规范,使其所发之情能够以礼义为藩篱,但是有的作者其所思所感未必尽合于理,所发同样可能背离礼义的要求,故而圣人之诗教其目的在于“有以劝惩之”,即劝善惩恶,突出教化功能。这样来看,朱熹坚持了儒家诗教原本注重的两个“基本点”,即作者的温柔敦厚的平和态度和侧重讽谏的表现方式,但他更强调诗歌的教化功用,且以教化作为诗歌的价值依据。不仅如此,他还在诠释孔子的某些话语时有意曲解其愿意,强调诗歌对于读者明达政事的作用。《论语·子路》有云:“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对此句话,朱熹并未就原文的文意作细致的注疏,而是借此提出自己的观点。他对诗三百篇有一番别解:“《诗》本人情,该物理,可以验风俗之盛衰,见政治之得失。其言温厚和平,长于风喻。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7]143朱熹认为,诗歌里已经包含人情物理,风俗之盛衰,政治之得失亦有迹可寻,就中和的标准来看,诗三百篇温厚和平,以讽谕的方式表达教化之意。他假设诗三百篇全都言语平和温厚,这不合实情。其实,朱熹只不过是通过解释孔子的言论来为其重申儒家诗教张目,可谓用心良苦。

朱熹对兴、观、群、怨的解释最明显不过的表现出他的尚平和的诗学旨趣。“‘可以群’,和而不流。‘可以怨’,怨而不怒。”[8]178他认为,诗可以群,就是指诗歌具有调适群体关系的功能,使其“和而不流”,彼此和谐而不流于放荡,性情自正;以“怨而不怒”释“可以怨”,强调怨而不至于怒,为怨情的表达设置了一个度,这个度就是礼义即君臣之礼义,否则,诗人怒骂叫嚣就是违背天理(对朱熹这样的理学家来讲,君臣之义就是天理),背弃了温柔敦厚的诗教宗旨。总之,感情的表现要受到礼义的范围,这是作诗的底线。

朱熹对于诗教的维护是十分坚定的,我们不妨称之为诗教的信徒和“布道者”。惟其如此,朱熹的某些看法就不能持平,言论过激。“……其或书传所载,当此一时偶无贤君美谥,则虽有辞之美者,亦例以为陈古而刺今,是使读者疑于当时之人绝无‘善则称君,过则称己’之意,而一不得志则扼腕切齿,嘻笑冷语,以怼其上者,所在而成群。是其轻燥险薄尤有害于温柔敦厚之教。”(《诗序辩说·邶风·柏舟》)[9]56册,265在朱熹的心目中,那种被读者误以为“陈古而刺今”的作品是有害的,“是其轻燥险薄尤有害于温柔敦厚之教”,可见作者自身的素质对诗教的影响有多大。而所谓的刺今之作实属后人的误读,不可不慎。程廷祚也认为,刺诗之作必有其缘由,须慎重对待。他说:“若夫诗之有刺,非苟而已也。盖先王之遗泽,尚存于人心,而贤人君子弗忍置君国于度外,故发为吟咏,动有所关。自邶、鄘以至曹桧,无国无之,可谓盛矣。岂若后世之为诗者,于朝廷则功德祥瑞,于草野则月露风云,而甘出于无用者哉?汉儒茫然不能发明刺诗之由。紫阳出而拟诸谤讪。然则上以风化下,而下即以风刺上,古之人何相报之薄耶?且谤讪之事,汉唐中主所不能容,刺诗之多,而诸国中不闻以诗获罪者,其故安在?”[10]卷一在他看来,汉儒对于刺诗的理由不能详其意,无所发明,而朱熹却把刺诗之刺等同于诽谤,纯属误解。古人作诗,以诗刺上,相报甚薄,但即使汉、唐的皇帝对于讥刺诽谤之事也断断乎不能容忍,更何况周朝时代的国君呢?而未闻刺诗的作者因诗获罪,原因在哪里?对此,我们似乎可以这么理解:即使程廷祚认为诗三百篇里包含了不少真正的刺诗,但还是“以风刺上”,不失讽谏之义,如此看来,所谓的刺诗仍然遵守了诗教。但是,这样的诗在朱熹的心目中成了讥刺国君、诽谤朝廷的“毒草”。诗三百篇其中属于民歌的居多,多为民间创作,作者不详,口耳相传,无从确切的指认某首刺诗的作者是谁,所以国君即使闻听到这种逆耳之言,也莫可奈何。

朱熹在思考诗教问题时还注意到作者自身的气质对于文气的影响。他深感自己文章的立论意向难以合乎中道,认为这与自己的禀气之偏失有关。“大抵伯恭天资温厚,故其论平恕委曲之意多;而熹之质失之暴悍,故凡所论皆有奋发直前之气。窃以天理揆之,二者恐皆非中道。”[11]卷三十三,1430在朱熹眼里,吕伯恭禀性温和淳厚,为文多平和、委曲,而自己恰与之相反,粗暴强矫有之,其自责之意明甚。朱熹论文强调平易,反对曲说己意,因此他在不满自己的同时也从天理的高度断言吕伯恭的偏于委曲的论说“非中道”,这与他论诗时强调的温柔敦厚之旨趣大相径庭,其缘由值得深思。笔者以为,朱熹推尊诗教,阐扬温柔敦厚之旨,那是为了肯定礼义之于情性的范导作用,而在论文时他总是以圣人之道为依据,以圣人之言为参照物,指明文章的写作应该像圣人发声那样直截了当,意味深长。“圣贤之言,则本是欲人易晓,而其中自然有含蓄耳。”[12]卷六十四,3140

在朱熹看来,温柔敦厚的诗教不仅关涉诗教的“用”的问题,而且与诗教的承担者——创作主体的心气有着一定的关系。朱熹强调主体的涵养和气质的变化,着眼于诗教原则在创作层面的落实,他对诗教说的接受的确具有浓厚的理学意蕴。一般而言,作者的气质难免有所偏失,即使昼夜读书,勤于格物,也未必能够矫治偏失之病。朱熹曾经坦陈自己的切身感受:“……心气未和,每加镌治,竟不能悛。中间尝觉求理太多而涵泳之功少,故日常勿迫而不暇于省察,遂欲尽罢生面功夫,且读旧所习熟者而加涵养之力,竟复汩没,又不能遂。大抵气质动扰处多难收敛也。且如近读二《礼》,亦是无事生事也。”[13]卷三十一,1356勤于求索义理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涵养的功夫不够,在日常生活中未能时加省察,读书穷理,涵养精神,但效果不遂人愿。气质易于感动,易为外界事物所干扰,如此又怎能指望快速对治不平的心气呢?以此观之,诗教的落实还需要涵养持敬的工夫。朱熹把诗教、涵养与气象三者联系起来,相对于持敬工夫,他更强调涵养工夫的重要性。“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以故阙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扰扰,无深潜纯一之味,而其发之言语事为之间,亦常急迫浮露,无复雍容深厚之风。”[14]卷六十四,3131雍容深厚的风神气象乃是主体不断涵养性情、义理的结果。讲求义理,辩论是非,如果不能做到心平气和,就会在言说时流于粗暴、急躁,难以和气待人,欠缺平和、温厚之气。他说:“熹谓天下之理有是有非,正学者所当明辨。或者之说诚为未当,然凡辩论者,亦须平心和气,子细消详,反复商量,务求实是,乃有归着。如不能然,而但于勿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恐反不若或者之言安静和平,宽洪悠久,犹有君子长者之遗意也。”[15]卷三十六,1570朱熹对于学者之间围绕义理问题的辩论提出了一个原则,此即求是原则,也就是说讨论学理必须“务求实是”。即使无法做到实事求是,退而求其次,至少应该去除内心的“忿怼不平之气”,言语平和,这就要求主体必须具有宽广、淡泊的胸怀和平和的性情,如此方不失君子风度。

朱熹批评那种轻忽个体涵养而用力于文章的不端行为,意识到文气与作者的修养之间的关系,并注重主体修养对文气的作用。“大抵德章平日为学,于文字议论上用功多,于性情义理上用功少,所以常有愤郁不平之意见于词气容貌之间。”[16]卷五十四,2562在朱熹看来,文章的词气与作者的德性修养是内外表里的关系,“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8]卷一,206上述引文中的“词气”“辞气”其实都是指文气。由此可知,单纯在文字上下功夫,舍本逐末,无助于转变心气。舍弃人欲,涵咏义理,陶冶性情,有助于培养平和的心气和平淡的趣味,自然能够让词气趋于温厚,这才是治本之策。“有德者必有言”(《论语·宪问》),一个心气平和的作者才有可能在作品中表现出温厚的词气、文气,贯彻温柔敦厚的诗教宗旨。

上文述及气质之偏失,对此需要寻求对治的方法。朱熹必定苦思过种种办法,后来他终于认识到,乐是对治气禀偏驳的灵丹妙药。他说:“凡人直者必不足于温,故欲其温;宽者必不足于栗,故欲其栗。皆所以因其德性之善而辅翼之也。刚者必至于虐,故欲其无虐。简者必至于傲,故欲其无傲。皆所以防其气禀之过而矫揉之也。所以教胄子者,欲其如此,而所以教之之具,则又专在于乐,如《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教国子弟,而孔子亦曰‘兴于诗,成于乐’。盖所以荡涤邪秽,斟酌饱满,动荡血脉,流通精神,养其中和之德,而救其气质之偏者也。”[17]卷六十五,3172由于先秦时期诗乐不分,故乐教通于诗教,即使后世诗乐分离,诗歌同音乐一样,当可承担矫正人的禀气之失的重任。对于这一点,就连元代的虞集都有着明确的认识,更何况朱熹?“圣贤之于诗,将以变化其气质,涵养其德性,优游厌饫,咏叹淫佚,使有得焉,则所谓温柔敦厚之教,习与性成,庶几学诗之道也。”(《郑氏毛诗序》)[18]卷三十一圣人设教,其意深远切实,兼顾气质优化、德性涵养和情感陶冶,其理念是可行的。然而,要让读者体认到诗教的“润物细无声”的效用,则要求作者具备较高的素养。“古之说诗曰言志。……若遭变遇谗,流离困悴,自道其不得志,是亦志也。然感激悲伤,忧时闵己,托情寓物,使人读之,至于太息流涕,固难矣。至于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澹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岂不又难哉。”(《曾裘父诗集序》)[19]卷一十五,2114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作者遭遇困苦,述其情志,托物寄情,悲伤而不过度,符合中和的审美标准,本非易事,要让读者感激涕零,已经是件难事,而要做到淡然处之,以温柔敦厚为诗教,“不矜不挫,不诬不怼”,文辞中自然流淌出一种冲淡的趣味,难上加难。从陆游的这段话里我们感受到,他其实是从读者的接受效果着眼,把儒家的温柔敦厚诗教与道家的清虚淡泊情怀冶于一炉,旨在把诗教加以“道化”,也就是说,内清淡而外温厚,在儒家的诗教里融汇了道家的旨趣,可以说,这是对诗教的富于创新意义的阐发,对创作主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作者的修养达到淡泊高远的境界时,那么其气质的优化就成功了,作者如能以清和的德性和气质抒发感情,心气平和,温润如玉,词气温厚而不激,过犹不及,中道是也。

就创作主体来讲,主体如果具有中和的德性和淳厚的气质,那么无论作者写诗作文,都会自然流露出温厚的辞气,因此诗教作为创作原则固然与礼义有关。但是,只要主体读书穷理,涵养持敬,努力修身,养性化气,就不难优化德性和气质,温厚的辞气取决于主体是否具有中和的德性和清淳的气质。要知道,“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辞气、文气乃是气质的显露,通过变化气质来改变辞气、文气,从学理上讲,这是治本之策。然而,朱熹基于崇尚阳刚的审美价值取向,又大力倡扬刚健的美学风格,这样一来,刚健的风格与温厚的辞气似乎不太协调,其实,这是对朱熹诗学的误读。他推尊阳刚的精神是为了提振士人的气魄,在他的心目中,阳刚乃是君子的

人格特质。在大道沉沦的时代,朱熹呼唤阳刚的精神品格,推崇刚健的风格,有助于士人提升精神品格。“世衰道微,人欲横流,若不是刚介有脚跟底人,定立不住。”[1]卷四十三,1110朱熹强调士人要有贫贱不移的操守。此外,我们也注意到,当朱熹的文论触及风格和气象的问题时,他倡导平淡,把雍容和缓视为士人应有的气象,这与他崇阳尚健的取向的确有矛盾的一面。

[1]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朱熹.诗经集传[M].北京:中国书店,1994.

[3]孔颖达.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朱熹.答王近思[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6]杨时.龟山先生语录[M]∥四部丛刊续编.上海:上海书店,1984.

[7]朱熹.论语集注[M]∥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8]朱熹.孟子集注[M]∥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9]朱熹.诗序辩说[M]∥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程廷祚.刺诗之由[M]∥青溪集.蒋氏慎修书屋校印本.

[11]朱熹.答吕伯恭[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2]朱熹.答或人[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3]朱熹.答敬夫孟子说疑义[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4]朱熹.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5]朱熹.答陆子静[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6]朱熹.答路德章[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7]朱熹.杂著·尚书[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18]虞集.道园学古录[M]∥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上海书店,1989.

[19]陆游.渭南文集[M]∥陆游集: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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