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启蒙时期苏格兰史学派的“推测史学”

2014-04-07

关键词:休谟史学人类

李 勇

(淮北师范大学 研究生处,安徽 淮北 235000)

欧洲启蒙时期,一批苏格兰学者,像大卫·休谟(David Hume)、亚当·斯密(Adam Smith)、威廉·罗伯逊(William Robertson)、亚当·弗格森(Adam Ferguson)等,立于时代潮头,给予英国特别是苏格兰以世俗性的精神洗礼,除罗伯逊之外,其他均非专职史学家,可是,在其宣示关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见解之时,却捡起历史这一有效工具,与历史学结下不解之缘,可称之为苏格兰史学派。他们像大陆启蒙学者一样,关注历史长期性和整体性,出于这种认识及其表述的需要,不可避免涉及尚未认知的历史领域或者方面,这样对历史加以“推测”,就成为其构建总体历史认识的利器。

这种依据“推测”构建的历史认识体系,学术史上一般称为Conjectural History(“推测史学”)。以往学界研究这一学派个别学者,涉及是题,下文不同地方将有述及。尽管如此,说明“推测史学”的实质,从学派整体的角度讨论其合理性与学理机制,却是不可或缺的。

一、启蒙时期“推测史学”的含义与实质

一言以蔽之,“推测史学”,就是赋予历史认识以理论色彩,或者对历史进行有哲学意味的研究。

1.“推测史学”的提出

据托马斯·普莱斯顿·皮尔顿(Thomas Pres⁃ton Peardon)在《1760-1830年英国历史写作的转变》(The Transition in English Historical Writ⁃ing,1760-1830)中的说法,Conjectural History一词,由杜格尔德·斯图尔特(Dugald Stewart)首次提出。斯图尔特是亚当·斯密的传记作家,他在《亚当·斯密的生平和著作》(Account of 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Adam Smith)中,率先提出Conjectural History或者Therotical History(“理论史学”),并把它看成是休谟Natural History(“自然史学”)和法国Histoire Raisounée(“理性史学”)的类似物,他说:“我将冒昧地称之为理论的历史或推测的历史(Theoretical or Conjectural History)。这个措词在意思上十分接近休谟所提出的自然历史(Natural History)和一些法国作家所提出的理性历史(Histoire Raisounée)。”①引者按:这里的History一词,译成“史学”较好。[1]30“推测史学”还有其他称谓,例如,布莱恩认为,Conjectural History可称为Stadial History(“分期史学”),就是细分历史为不同阶段(Stages)、研究历史自然法则(Natu⁃ral law)。[2]132-136

就在启蒙学者要把全部历史纳入研究范围,并试图对它进行总体认识时,总有一些历史领域、方面、主题,包括人物、事物及其关系,他们不得而知或者不能确知,可是并不愿意放弃,而是相信人的理性能力,依据一些经验或者共通性,把其工作做下去。特别是,当启蒙学者把自己的观念、方式和习俗,与原始部族流行的那些进行比较时,自然会提出一连串问题,例如:人类是怎样一步步从开化之初进化到今天这样精巧复杂的?人类的一切制度、思想、文化及其魅力是从哪里来的?

不幸的是,现存的知识没有提供足够的答案或者有助于探索答案的线索。对此,斯图尔特指出:“在缺少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凭推测补足事实。当我们不能确定在特殊场合人们实际上是怎样行事的时候,我们必须根据他们的本性原则和外界环境来考虑他们可能以什么方式来进行活动。在这样的探索中,旅行家和航海家提供给我们的支离破碎的事实,可以经常用作我们推理的佐证。”[1]29

历史研究的这一倾向,启蒙时期非常流行。那一历史阶段,差不多所有思想家在阐述其观点时,都援引历史为证;而差不多所有史学家,都援引经济学或政治学或社会学或哲学以解读历史。史实与理论的结合,产生历史学中一些学术现象,其中最突出者,当为历史分期说的盛行和历史进步说的确立。

2.历史分期说的盛行

这一时期大陆学者普遍赋予历史以分期。例如,詹巴蒂斯塔·维柯(Giambattista Vico)在《关于各民族共同性的新科学原理》(简称《新科学》Sci⁃enza Nuova)中指出,人类各民族发展都不外三个阶段:神祇时代、英雄时代和凡人时代。相应就有三种自然本性(诗性和创造性,高贵性,理智、谦恭、善良心和责任感)、三种习俗(宗教虔诚的,暴躁、拘泥细节的,有责任感的)、三种自然法(神的法,由宗教支配的凭强力的法,受人类理智左右人道的法)、三种政府或政体(神的政府,英雄或贵族专政政府,人道的政府)、三种语言(神的心头语言表现于无声的宗教动作或神圣的礼仪,英雄们的徽纹,发音的语言)、三种字母或者文字(神的字母“象形文字”,英雄的字母、想象的共相,土俗字母)、三种法学(秘奥的神学,关于神的语言的科学或对占卜秘奥教仪的知识;英雄的法学,讲究辞令、文字的妥帖,严格按照法律条文裁决;人道的法学,审核事实本身真实与否,宽厚的使用法律条文)、三种权威(财产所有权的权威,依据法律正式条文的权威,在智慧方面享受信任和名誉的权威)、三种理性(神的理性,国家政权的理性,自然理性)、三种裁判(神的裁判,常规裁判,人道的裁判)。[3]491-525再如,孔多塞(Condorcet)有《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Esquisse d’un Tableau Histo⁃rique des Progrès de l’Esprit Humaim),分 10个时代依次考察和思考人类精神的进步。这10个时代是:人类组合成部落、游牧民族、农业民族的进步、人类精神在希腊的进步、科学的进步、知识的衰落、科学在西方的复兴、从印刷术发明到科学与哲学挣脱权威的束缚、从笛卡尔下迄法兰西共和国的成立、人类精神未来的进步。

3.历史进步说的确立

启蒙运动时期,进步观念为学界普遍接受,恩格斯曾说:自然神论者伏尔泰、卢梭等人,几乎狂热抱着“人类(至少是现时)总的说来是沿着进步方向运动的这种信念”。[4]324伯瑞指出:“在1690-1740年间,启蒙的无限进步观已经在法国的知识界出现,而且曾经一度经常成为沙龙中讨论的主题。”[5]91例如,杜尔阁(Anne-Robert-Jacques Turgot)发表《关于人类心灵不断前进》(On the Historical Progress of the Human Mind,或译为《人类理性的不断胜利》或《人类精神之连续前进的哲学评论》)和《论基督教的创立为人类带来的好处》(On the Benefits which the Christian Reli⁃gion has Conferred on Mankind)两篇演讲。这两次演讲的主题是“援引基督教的贡献来证明人类和人类精神的进步。历史的进程虽然有时被偶尔的倒退所打断,但却是由简单的进步原则支配的”。[6]116他还有《关于财富的形成和分配的考察》(Reflexions sur la Formation et la Distribution des Richesses)一文,认为人类总的发展趋势是:“人们的生活方式变得越来越高雅,人们的头脑变得越来越精明,原先孤立的各民族越来越互相接近,贸易和政治终于把地球上所有的部分都联结在一起,而整个人类通过安定和动荡、幸福和苦难的交替,虽然步子慢些,却始终在向更大的完美前进。”[7]41再如,上文题到的孔多塞,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阐述人类精神进步观念,被后人视为18世纪思想家笃信理性进步学说的代表作。须要说明的是,从17世纪晚期开始,一直到法国大革命前夕,无论历史进步史观是出于怎样的学理,甚至,历史进步观是包含着基督教意蕴的,但是被那些有重要影响的思想家和史学家所普遍接受,成为解读历史发展进程的理论。[8]13-19

二、苏格兰史学派“推测史学”及其合理性

苏格兰史学派的上述成员,全部秉持历史发展阶段性和进步性的观念,与大陆启蒙学者相一致。

1.历史发展阶段性与进步性观念

休谟论述历史发展阶段性观念,有这样一段话,非常典型。他说:“世界也一定像万物一样,有其幼年、青年、成年和晚年;而人类,可能和一切动植物一样,也有这些不同的发展阶段。……世界却象动物一样,有一个从幼年到老年的自然过程”。[9]93休谟多次表明其历史进步的思想,他说:“人的思想总是生气勃勃,日新月异,人的才能和本领也在不断增长”;[9]19他把社会起源时期的人称作“野蛮的、苦于生计的动物”;[10]6他还说:“凡是冷静地考虑问题的人,都会认为,人类的天性一般倒是乐于接受现在的自由,哪怕在欧洲最专横的政府统治下,也要比在古代最繁荣时期的自由好得多”。[9]96-97

斯密提出历史发展四阶段理论。早在1762-1763年《法学演讲集》中,他就提出人类社会发展的框架,“人类社会的四个时期是:畋猎、畜牧、农作和贸易。”[11]128-129后来在《国富论》中,他详细论述了各个阶段特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并且从“财产”“政权”“国防”“司法”等方面对上述四阶段进行充实,那就是:“最低级和最粗野”的狩猎时期,“现今北美土人就是如此”[12]254;“比较进步的游牧民族的社会状态”,“如鞑靼人和阿拉伯人的社会状态”[12]254;“比较更进步的农业社会”[12]254;“制造业和商业社会”或“文明社会”。[13]20显然,斯密把人类历史四个阶段即从“狩猎社会”经“游牧社会”和“农业社会”到“制造业和商业社会”的演变看成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从野蛮到文明的历史进步过程。

罗伯逊主张历史发展阶段说和历史进步论。他写苏格兰史,有突出的分期概念,罗伯逊认为苏格兰的历史应该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从君主制的起源,到凯奈斯二世的统治;第二个时期从凯奈斯征服皮克特人到亚历山大二世去世;第三个时期延伸到詹姆斯五世去世;最后一个时期,从那时到詹姆斯六世入主英格兰国王”。[14]5对英格兰和苏格兰两国的合并,他认为两国合并后“商业不断进步,并且政府也接近达到了完美”[15]253,这显然是历史进步论。他在《查理五世在位时期史》的序言中说:“在欧洲,我不仅关于国内的政府、法律和文明,而且关于国家在国外事务中表现出的强制力都表明了一个社会进步的观点,并且我还用这一观点去描写查理五世统治时期欧洲国家政治机构的原则问题”,[16]preface他在上书中指出:“科学的进步和文学的培养,在改变欧洲各国人民的生活方式上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礼貌和高雅的引入使得他们现在受人敬佩”,[16]86“商业的进步在促使欧洲各国人民拥有高雅的生活方式上,以及在建立他们的秩序,平等的法律,和人性上都起到了重要的影响”。[16]91这些历史发展的观念,在《美洲史》《古印度史》都有类似表述,不赘述。

弗格森在《文明社会史论》肯定社会的进步,不过因其歌颂野蛮民族所具有的祟高美德,而对现代商业文明社会大加批判,以致于有学者例如休谟嘲讽他的厚古薄今。[9]96-97尽管如此,仍不能表明弗格森不是历史进步论者,只不过他类似于卢梭,给予现代文明以批判而已。《文明社会史论》多次表明:“就人类而言,这种发展比任何其它动物的发展都强,可以持续到更高的水平。不仅个人要从幼婴阶段进入成人阶段,而且整个人类也要从野蛮阶段进入文明阶段。”[17]1“人类对于这一切的感知和理解到底会将他引向何方呢?毫无疑问是进步。”[17]10可见,他也是秉持历史发展阶段论和进步论的。

2.苏格兰史学派的学术难题

在认识整体和长期历史中碰到无法弄清楚的历史现象,是苏格兰历史学派都要面临的难题。

休谟在探讨古代人口问题时,就碰到这样的难题。古代人口问题是经济中的重要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有意思的问题,可是古代学者并没有给后人留下太多的史料。对此,休谟说:“有关这一饶有趣味的课题,既然若干世纪以来除了古代著述家们所提供的一星半点的线索,完全是一片空白,我们也只好妄判是非,臆断曲直,以纠正种种考虑不周,牵强附会的论断,舍此而外,难道还有别的良策嘛”?[9]114他所说的“妄判是非,臆断曲直”,其实就是其假设的自谦之词。

斯密碰到的类似难题更多。他关于“天文学史”“模仿的艺术”“语言的起源”的论述都涉及“推测”,甚至《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中也有无法确定的历史事实。怀特曼(W.P.D.Wightman)赞成斯图尔特用“推测的历史”一词来形容斯密的这一特征。[18]47特别是,斯密的“天文学史”是“推测史学”一个范例,即研究具有哲学意味历史的范例,菲利普斯(Mark Salber Phillips)肯定了斯密的这一做法的思想意义。[19]177-178

罗伯逊研究美洲历史同样遇到这样的问题。关于南美土著居民的最初生活状态,流传下来的可靠证据是缺乏的,可是这又是他写作《美洲史》无法回避的,最后他不得不采取“推测”的方式。菲利普森肯定罗伯逊的做法,他说:“罗伯逊通过传统的方法在人文主义历史的写作框架内引入了‘推测历史’,这是很新颖的”。[20]xlii罗伯逊在《美洲史》中,对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当地土著居民的生活方式、习俗等方面进行推测,而这种推测在菲利普森看来,“相比较启蒙运动时期其他的历史学家来说,罗伯逊关于哥伦布之前的美洲文明的阐述是最细心、差别最小的”。[20]liii

弗格森写作《文明社会史论》遇到类似困境。他要阐明人类社会的起源与早期发展,就需要描述原始部落的生活状况及其演变,可是现存材料是有限的,他不得不采用“推测”的方式。而弗格森通常又被认为是这种历史方法运用的杰出代表,皮尔登(Thomas Preston Peardon)就说:“或许推测方法运用的杰出的例证就是亚当·弗格森的《文明社会史论》了。”[21]15

总之,苏格兰史学派的学者们写史之时,涉及无法回避却又尚未可知的领域,在大陆学者“推测”做法垂范作用下,他们走上“推测史学”之路。这就是其合理性,斯图尔特的话一针见血:“考察人类历史……当我们不能追溯那些曾经产生的历史事件的过程时,能够说明它可能是怎样由于自然原因而产生的,这经常是一个重要的方法。”[1]29

三、苏格兰史学派“推测史学”的学理机制

苏格兰学派“推测史学”的学理机制比较复杂,但是大体上可以说得清楚,那就是以自然科学超越神学、以演绎补充经验、把人性与环境相结合。

1.以自然科学超越神学

启蒙学者关于历史总体认识,若仅从历史阶段性观点和历史进步性主张而言,并未超出基督教神学史观之囿,关于这个问题,学术史上早有人论述过。

卡尔·贝克尔(Carl Becker)在《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teenth-Century Philosophers)中,从时代舆论气氛的角度,考察历史进步论与基督教神学进步观之间的等同或者类似关系。他指出每一个时代有着特殊的舆论气氛,与这种不同舆论气氛相匹配就有不同的词汇来表达实际上是一样的含义。例如,用“自然规律”和“自然界”来代替“上帝”[22]28,“仁爱”“人道”,“都是‘哲学家们’以世俗的词句缔造出来表达基督教服务思想的新词汇”。[22]44“神恩”被翻译成为“德行”,“灵魂不朽”变成“未来状态”,“福祉”被变成“人类的可完善性”。[22]52这样,“天城”就转移到尘世上来,“上帝”成为“一种远为简单的自然得多的、远非那么神秘和深奥的方式在通过他的事迹而向人们启示他的目的不是记录在圣书里的,而是记录在自然这部大书里的,是全人类都可以公开阅读的”。[22]54

卡尔·洛维特(Karl Löwith)在《世界历史与救赎的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Weltgeschichte und Heilsgeschechen,Die theologischen Vorausset⁃zungen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中,通过许多个案研究得出结论说:“一切历史哲学都毫无例外地依赖于神学,即依赖于把历史看作救赎历史(Heilsgeschehen)的神学解释。”[6]4而现代的历史哲学是“发源自《圣经》中对某种践履的信仰,终结于末世论(eschatologischen)典范的世俗化。”[6]5他还说:“基督教和后基督教(nachchristliche)的历史观原则上都指向未来;它扭转了与现在和过去的事件相关联的事(historein)这个词的古典涵意。”[6]10尽管他们的说法很精辟,然而,启蒙学者还是超越了基督教神学史观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启蒙学者超越基督教神学史观,凭借的是自然科学。17世纪自然科学的飞速发展,不少时候打破了基督教神学的虚妄。他们受到自然科学的启发,一方面认识到,既然自然界具有共通性,自然科学可以认识自然界,那么人类社会也应该有共通性,研究人类的知识也就能认识人类的历史;另一方面借鉴自然科学方法论来研究历史,历史学既要按照事实说话,又要根据共通性实现演绎。这就是苏格兰历史学派“推测史学”学理机制的第一要义。

2.以演绎弥补经验不足

英国本土学术方法,推崇的是经验主义。培根(Francis Bacon)1605年出版《学术的进展》(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也译为《广学篇》),1620年出版《新工具》(Novum Organum)。他认为,历史学以历史为研究对象,历史即经验、经历,是人类过去经历的被时间和地点所限定的单个事件的集合;人类可以把自己观察而得到的历史(经验)进行分析,探求异同、规律;人类可以把历史(经验)作为逻辑起点,通过广泛搜集、比较分析材料,扫除认识障碍,加以科学归纳,即可得到科学的历史知识。显然,他建立感性经验为一切知识基础的原则,依据感性材料,进行分析、归纳和综合,但是,当经验材料缺乏之时,一切都无从谈起。1690年,洛克(John Locke)出版《人类悟性论》(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他把培根的经验论进一步发展为人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即“外部经验”和人的心灵自我反省“内部经验”。其对于方法论的启示是:真理性认识要有大量的经验材料为依据,结论可以从具体材料中概括出来,自我认识需要反思与批判。不过,仍然没有解决经验材料缺乏所带来的难题。

而大陆学术方法,推崇的是理性主义。笛卡尔(RenéDescartes)于1637年出版《谈谈方法》(Discours de la méthode),严厉指陈史学歪曲、夸张或省略史实,而导致历史写作所呈现的历史不能尽如历史原貌。他1647年为自己《哲学原理》(Les principes de la philosophie)法译本所写的代序,坚持认为历史学无法弄清个别事实;它不能像哲学那样发现普遍的东西,用笛卡尔的话说历史知识只能进行归纳而不能像哲学那样进行演绎;更因为历史学完全与数学的运用无缘,不像天文学、物理学、医学和机械学(解析几何自不待言)那样,都是建立在数学基础之上,相反,历史学对于数学完全是陌生的。总之,在笛卡尔那里,演绎成为知识的必要特征及其获取的手段,而历史学做不到。

本来,历史研究面临的困难是史料的缺乏,又受理性主义的抨击,可是启蒙学者聪明地接受笛卡尔的启发,希望找到历史共通性,以求历史中的可演绎性,既可以抵挡笛卡尔主义者的攻击,又可以化解史料匮乏的难题,这就是“推测史学”学理机制的第二要义。

3.共通人性与特殊环境相结合

既要找到各民族历史的共通性,又要把上帝限制于人类历史之外,这就是自然神论者的天道与人道的诉求,这样,把人性的共通意义和环境的特殊作用结合起来,成为苏格兰史学派“推测史学”学理机制的第三要义。

他们把人性作为历史的共通因素。按照休谟的说法,依据人性,通过观察和联想,推此及彼,自然就认识了历史,例如,只要好好研究法国和英国人的性情和行为,就可以知道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感情和日常生活,因为“人类在一切时间和地方都是十分相仿的,所以历史在这个特殊的方面并不能告诉我们以什么新奇的事情”。[23]76斯密发现人性中的恶,使得历史发展有曲折性,他看到随着物质财富的积累,人们的占有欲望也愈加强烈,自私、自利、奢侈、欺骗、贪婪等人性的众多缺点暴露无遗,这些让物质丰富的市民社会中存在着不道德,他试图通过“正义观念”去完成市民社会的道德化,其《道德情操论》就是这一努力的体现。罗伯逊写作美洲史,许多地方完全是基于人性进行推论,尼古拉斯·菲利普森(Nicholas Phillipson)就认为:“罗伯逊认识到人之所以具有掌握事件的能力是被人的本性和他所生活时代文化的约束力决定的”。[20]xxxvii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在某种意义上是人性的哲学式描述,通过已知的其它民族中现存的古老风俗,来类推自己祖先的面貌,有学者业已指出这种推断的原则就在于“人性是恒定不变的,人类肯定一直是社会的。”[24]67

问题是,人性一致并对历史发展起作用一经设定,那么势必的推论是历史普遍性的彰显,这将意味各时代、各地区特殊性的缺失。事实不是这样,他们找到决定历史特殊性的因素地理环境。

休谟《论民族特性》一文,论及自然因素对人类的影响,他提问道:“为什么居住在热带地区的人,一直技术落后,教化欠施,内政不修,军纪松弛;而少数地处温带的国家却始终完全免除这些弊病?”这表明他看到环境与社会差异之间的关联,但是没有走向环境决定论,而最终落到人性共通性上,他说:“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在热带地区,四季常夏,衣服和住宅对当地居民来说不是十分必需的,因而部分地失去了这种需要,而这种需要却正是刺激一切勤劳和发明创造的巨大动力”。[9]16他认识到地理环境对于居民贫富的重要影响;但又认为地理环境只是贫富原因的一种可能。[25]69-70不过,无论如何,他在思考历史差异问题上想到了环境。斯密对于野蛮人的生活状态的描述,是从其所处的恶劣环境入手的,认识到环境对于野蛮人的重要性,他指出:“野蛮人的生存状况是极不稳定的,他们的生命每天都暴露在危险之中,这让他们没有闲心对思考自然界的奇特现象感兴趣,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向除了使得自然界更加连贯地出现在他们的想象之中。”[26]48罗伯逊的《美洲史》尤其绕不开地理环境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他讨论印第安人的风俗、习惯、制度、美洲大陆的气候和地理几乎各占四分之一,他认识到气候对于人种影响的普遍意义,但是又认为社会环境才是决定性的,因此有学者称:“他关于美洲印第安人身体特征的叙述,在很大程度上是似是而非的;其关于阿兹特克和印加文化比较分析除外,他常常能够按照其文化学理论来处理。”[27]650-651弗格森写作《文明社会史论》受到孟德斯鸠的熏陶,在重视环境这方面与孟德斯鸠极为相似。他看到普遍规律下历史的差异,所谓“人性本身在不同的气候下,不同的年代里会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多样性值得我们注意,并且这股巨流分成的每道细流都值得我们去溯源”。[17]11

总之,“推测史学”是启蒙学者对历史进行有哲学意味的探索,其表现方式是依据已有的历史知识对未知的历史领域进行推测,它不仅是对神学史观的超越,并且是后世科学史学的最初尝试。

[1]杜格尔德·斯图尔特.亚当·斯密的生平和著作[M].蒋自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Karen O’Brien.Narratives of Enlightenment:Cosmopoli⁃tan History from Voltaire to Gibb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3]维柯.新科学:下册[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4]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5]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M].范祥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6]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M].李秋零,田薇,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7]R.L.Meek.edited,Turgot on Progress,Sociology,and Economics[M].Cambridge:1973.

[8]李勇.西方史学通史:第四卷·近代史学(上)[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9]休谟.休谟经济论文选[M].陈玮,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10]休谟.宗教的自然史[M].徐晓宏,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11]坎南.亚当·斯密.关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的演讲[M].陈福生,陈振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2]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M].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3]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M].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4]William Robertson.The History of Scotland:Vol.1[M].London:Routledge and Thoemmes Press,1996.

[15]William Robertson.The History of Scotland:Vol.2[M].London:Routledge and Thoemmes Press,1996.

[16]William Robertson.The History of the Reign of the Emperor Charles V:Vol.1.[M].London:Routledge and Thoemmes Press,1996.

[17]亚当·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M].林本椿,王绍祥,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

[18]W.P.D.Wightman.“Adam Smith and the History Ideas”,Essays on Adam Smith[M].edited by Andrew S.Skinner and Thomas Wils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75.

[19]Mark Salber Phillips.Society and Sentiment,Genres of Historical Writing in Britain,1740-1820[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20]Nicholas Phillipson.“Robertson as Historian”,in Wil⁃liam Robertson,The History of Scotland:Vol.1[M].Lon⁃don:Routledge and Thoemmes Press,1996.

[21]Thomas Preston Peardon.The Transition in English Historical Writing,1760-1830[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3.

[22]卡尔·贝克尔.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M].何兆武,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

[23]休谟.人类理解研究[M].关文运,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

[24]Lisa Hill.The Passionate Society:The Society,Politi⁃cal and Moral Thought of Adam Ferguson[M].London:Springer,2006.

[25]瑜青,主编.休谟经典文存[M].刘根华,璐甫,译.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2.

[26]Adam Smith,Essays on Philosophical Subjects[M].ed⁃ited by W.P.D.Wightman.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

[27]E.Adamson Hoebel.“William Robertson:An 18th Century Anthropologist-Historian”,American Anthropologist[J].New Series,Vol.62,No.4,Aug.,1960.

猜你喜欢

休谟史学人类
人类能否一觉到未来?
人类第一杀手
1100亿个人类的清明
“不信教者”大卫·休谟:死如其生
休谟自然主义的两个面向
新休谟及其实在论的因果观
论休谟“必然性”概念的道德理论后果
人类正在消灭自然
史学漫画馆
史学漫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