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屋里的汤姆
2014-04-07阿成
◎阿成
咖啡屋里的汤姆
◎阿成
汤姆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喝着咖啡,半晌才问,您猜猜我现在有多大年龄?
是啊,陌生人的聊天常常就是这样开头的。
这是发生在“黄昏咖啡屋”里的一幕。
“黄昏咖啡屋”在一条幽静的小街上,那条街上的咖啡屋很多,但是,像黄昏咖啡屋这种专门接待老年人的并不多。这也是商家想出来的新点子。是啊,过去的中年人忽然变成了老年人,但是喝咖啡的习惯却一直不离不舍地伴随着他们到老。咖啡屋与喧嚣的茶馆不同,咖啡馆讲究的是一个幽静,讲究情调。无论是咖啡屋的老板还是到那里喝咖啡的客人,都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到这里就是消费一个环境,享受一个静。坐在小桌前,款款地搅动一杯浓浓的咖啡,望着窗外零零星星的行人。所有打量与判断都与自己的回忆重叠在一起了。说来也是,冬去春来,城里的各种风景都在这个咖啡屋的小窗户外面演绎着。到了秋天,天儿凉了,您该穿上呢子大衣了,进了咖啡屋,把大衣搭在椅子上,然后坐下来,点一杯咖啡,若有兴致,还可以点一些小点心。如果有阅读的习惯,可以到书架那儿去找一本书来看。书架上的书绝大多数都是文史类的,这并不适合年轻人,而老年人却对此类津津乐道。此外还有一些旧报纸,用旧消息判断新消息,用过去判断今天,是他们的别一种嗜好。在冬天落雪的时节,咖啡屋里的人会多上一两个,但老客人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安静一隅,然后,望着窗外纷纷下落的雪花,在那里发呆,在发呆中检索自己青年时代的时光,在流逝的时光中慨叹飞行的人生。他们需要这样一个心灵港湾,安静、安全,没有局促感,不与其他人发生纠葛,这里的世界属于你,您只需点一杯咖啡就足够了。
“汤姆”是这位老者的绰号,他的打扮很洋气,喜欢穿长呢子大衣,还喜欢结领带,戴礼帽,身上有一块老式的怀表,手里拿着一个拐杖,完全是一副老派绅士的样子。这位老款话剧舞台上的人物是这家黄昏咖啡屋的常客,他天天准时到这儿来。挨到中午,他才穿上大衣,戴着礼帽,缓缓地离开这里。咖啡屋从不打听顾客的隐私,或者和客人做过长的交谈,永远是那几句简单的寒暄,说说天气,您的气色。仅此而已。咖啡屋的基本品质,就是“请勿打扰”。偶尔也会有年轻人进来,探头一看,见里面大都是老者,就退了回去。汤姆看到这种情景通常会微微地一乐。青年人有青年人的咖啡屋,那里的小资情调和哺乳期式的幼稚,也不适合他们这些年龄大的人。
我因之脚伤,书读不下去,字也写不下去,百无聊赖,才寻到了这家咖啡屋。当然,像所有的咖啡客一样,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观看窗外的风景。没什么期待,仅仅是一个人的习惯而已。这里有书报和热热的咖啡。只要把手机关掉,便与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世界隔绝开了。如果赶上大雪天,若不方便回去,老板会帮你点一份外卖,咖啡屋也提供那种西式的简餐。
这是一个飘着清雪的天儿,外面很冷,但咖啡屋里很暖和。这时候,坐在另一隅的汤姆端着他的咖啡慢慢地挪了过来,我觉察到有个影子慢慢地爬上我的小方桌,爬到我的身上,然后,挡住我的视线,停了下来。
汤姆站在我的对面说,先生,可以吗?
他指着我对面的空椅子。
我说,请吧。
汤姆礼貌地微微地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来。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不打扰您吧?
我说,不打扰。我一个人也挺闷的。
汤姆说,我自我介绍一下,他们都叫我汤姆。我喜欢这个绰号。
我说,幸会。汤姆先生。
汤姆说,我已经注意您三天了。
我说,哦,我竟会引起您的注意……
汤姆说,您脚上有伤。
我说,您不会是医生吧?
汤姆说,不是。我不是医生。我只是注意到您一进到咖啡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关掉。
我点点头说,喔,这个细节也被您发现了。
汤姆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喝着咖啡,半晌才问,您猜猜我现在有多大年龄?
是啊,陌生人的聊天常常就是这样开头的。
我迟疑了一下。
他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说,不不不,您得说实话,我不是那种心理脆弱的人。
我说,恕我直言,您应当有七十岁。
汤姆说,您还是把我说年轻了,我已经快八十了。
我说,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他侧着头问,何以见得呢?
我说,一般地说,一个人在七十到八十岁的时候,外人就很难分辨了,我绝对不是恭维您,毕竟我也是老年人了。
汤姆说,不不,您看上去却非常年轻。
我自嘲地一乐。
接着,我们默默地喝咖啡,看风景。我知道,我不能主动地问他什么,这也是咖啡屋不成文的“规定”,除非他主动说。我相信,他一定有话要说。
终于,他开口了。
他说,先生,我想跟您讲讲我的个人经历。
这可是让我有点儿吃惊。
他解释说,我觉得您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以我的阅历这样看。
我没有言语。
汤姆说,或许您看不出来,我是一个杀过人的人,而且至今逍遥法外。
这更加让我吃惊了。
汤姆说,也许您会感到意外、吃惊。您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人吗?
我说,只要您方便。
汤姆说,我都八十岁了,没什么不方便的。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汤姆说,还是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刚结婚,我的妻子是我任教的那所大学里最漂亮、也最为多才多艺的女子。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我客气地说,您请。
汤姆说,是的,她有许多追求者。
我说,这是解放前吗?
汤姆说,是啊。在众多的追求者面前,终于有一天,她掉到泥潭里去了。
我问,您很爱她是吗?
汤姆说,岂止是很爱。
我问,那您发现了什么?
汤姆说,她和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好上了。记得也像今天一样,外面飘着雪花,那雪可真大呀,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掩埋了似的。那天,本来我要去南方的一所大学讲学……
我问,您讲什么?
汤姆说,诗歌,泰戈尔和柳咏的诗。
哦。您继续。
汤姆说,可是,由于大雪的缘故,飞机停飞了,机场需要清理跑道。这样,我不得不改乘晚上的航班。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家,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令我震惊的一幕。我想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说,您是说,您的那个大学同学吗?您杀的就是他吗?
他说,不不。我的夫人极力地保护他,让他逃了出去。我是在盛怒之下,把这个女人给杀了。
说完,他便沉默不语了。
过了半晌,我小声地问,您是不是坐了好多年的牢啊?
他说,没有。因为那天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是啊,我出差了,有机票为证。
我问,难道您回来的时候,没人发现您吗?
他说,没有,我杀掉了这个女人之后,就迅速地回到了机场。
就这样?
对,就这样。
我不禁摇摇头,说,也许那个时代就这样。兵荒马乱的。
汤姆说,没错,兵荒马乱。
我问,您当时在哪个城市?
汤姆想了想,刚想回答,但又停住了。
我说,据我所知,那个时代有机场的城市不多啊。您,一个大学教授,对方请您讲学,还可以坐飞机,看来,您是一个著名的教授啊。要知道,即便像鲁迅这样的大人物也是很少坐飞机的。
插图:杨平凡
他有些得意地说,是啊,我也在想,对方的大学怎么了,居然让我坐飞机去。太奢侈了。
我问,您去的是哪个大学啊?
汤姆说,还是不说了罢。
我理解地点点头。
接着,我们双双陷入了沉默。咖啡屋大座钟的钟摆慢悠悠地晃动着。汤姆偷偷地看了我一眼,问,您不想知道,杀了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我说,只要您方便。
汤姆说,这件事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我说,这可是特例啊。
汤姆说,是啊,警察在侦破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们最先排除了我。
我说,因为你出差了。
汤姆说,对呀。
我问,飞机不是晚上的吗?
汤姆说,我又改签了。
我说,大雪天,您原乘的飞机不能飞,改签的航班就能飞吗?
汤姆说,当时非常巧,有一架军用飞机要飞往那里,我一个学生就是这架飞机的机械师,于是就带上了我。
我说,这个改签非常有意思。
汤姆说,改签只是借用,我是搭了别人的顺风飞机。
我问,当时警察怎么做的呢?
汤姆说,战乱时期,警察不可能深入调查。
我问,对对,是这样的。那么,您妻子死后,您没参加吊唁吗?
汤姆说,没有,我怕那是一个圈套。
我问,那您妻子的遗体就那么扔着?不会吧。
他说,当然不会。她还有家人,还有闺蜜,他们把她的后事安排得很好。
我说,您可真是幸运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好在这是旧社会的事情,时间又这么久,没人追究了是吧?
汤姆点点头。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汤姆说,我想向您提一个问题。
我说,请吧。
汤姆说,凭着外貌,您能够判断出一个人的经历吗?
我说,通常情况是可以的。人的第六感嘛。
汤姆说,您看我有怎样的经历呢?
我说,真的看不出。如果您不说您曾经杀过人,那只有天晓得您是谁了。
汤姆诡异地说,说实话,我不止杀过一个人。
汤姆的话惊得我坐直了身子,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杀的是您的那个情敌吗?
汤姆说,不,不是他。自从他逃掉以后,至今仍然杳无音讯。
我说,那您这一次杀的又是谁呢?也是在解放前么?
他说,不,解放后。
我说,上帝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汤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示意老板加一杯热咖啡,也给我加一杯。
我说,谢谢。
汤姆问,您不加糖么?
我说,不了。谢谢。
汤姆说,是啊,加糖的咖啡会消磨人的意志。可对老年人来说就无所谓了。
说罢,他尝了一口,说,啊,真不错,像接吻一样。
我笑了笑,觉得这位老先生真是不可思议。
汤姆继续讲。
汤姆说,事情是这样的,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倒霉蛋。不久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是旧社会的舞女。只是人太奢侈了,我觉得就是银行老板做她的后盾也满足不了她。
我说,你可以离开她嘛。
汤姆说,爱情是一副绞索,一旦被套住,就离不开了。
我说,您非常喜欢她。不过,恕我直言,凭直觉,旧社会过来的舞女好像不比您的前夫人更有把握。
汤姆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指着我说,您说得太对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
汤姆说,这还用问吗?
我问,然后您就把她解决掉了?
汤姆说,不,您太性急了。这要有一个过程。是啊,她的奢侈搞得我焦头烂额,后来在筹钱无着的情况下,我想到了她的房子,我们住的那幢房子是在她的名下。我悄悄地把房产证偷了出来,卖了五十万。
我惊叫起来,五十万,什么样的房子啊?这是什么年代的事啊?
汤姆听了一愣,马上解释说,哦,很大,有东西厢房,就是一个大别墅。
我说,五十万,卖得可够贵的了。
汤姆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是十五万。您看,人到老年记性就差了。
我说,十五万也不是小数目啊。
汤姆说,我拿到这十五万后,很快就被她挥霍掉了。
我说,您把房子卖了,新房主没找上来吗?
汤姆说,对此我事先做了防范,把她带到外地去玩。不是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在那里我租了一幢房子,她完全不知道家里的房子已经变成别人的了。
我说,总会有败露的一天吧?
汤姆说,是啊,我也怕这一天。所以必须事先做出安排。
我问,您打算怎么办呢?
汤姆说,还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呗。
我说,您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汤姆说,美国。
我说,我的天哪,怪不得您的打扮如此洋范儿呢。
汤姆咧嘴笑了,说,是啊,是啊。
我问,您在美国待了几年?
汤姆想了想说,这个,我暂时还不能回答您。
我问,为什么?
汤姆说,我在IBI宣过誓。
我尖叫起来,怎么,您当了特工?!
汤姆压低声音说,请您小点声。
我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汤姆如释重负地说,其实也没什么,而今我都八十岁了,说说也无妨。还是先说说我在美国的生活吧。
我说,您请。
汤姆说,在美国,我有好几个知心朋友,像梅尔·麦吉尼斯。他是一位心脏病专家。我们常在一起聚餐。那天我们坐在餐桌旁喝着杜松子酒。阳光透过水池后面的大窗户洒满整个厨房。我和梅尔以及他的第二任太太特雷莎——对了,我们叫她特里,还有我的妻子劳拉。
我说,对不起,我打断您一下。这么说您在美国又结婚了?
汤姆说,当然。为什么不呢。后来,我们不知不觉谈起了爱情。梅尔认为真正的爱情只能是精神恋爱。他说他进神学院之前,在神学院待过五年。他仍然把在医学院的那几年看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的妻子特里说,在梅尔之前和她住一块儿的那个男人非常爱她,以至于想杀了她。有天晚上,那个男人把我毒打了一顿。他抓着我的手腕,在起居室里把我连拖带拽地走了一圈儿。嘴里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这婊子。”然后继续把我拖来拖去。我的头不断磕碰到东西。说完,特里问我:“对这种爱您该怎么办?”我说,别傻了,那不是爱,你心里明白。可她却说:“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知道这就是爱。人和人不一样。有时他过于疯狂了。可他确实爱我。或许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的。”她的丈夫梅尔端着酒杯问我:“你认为那像爱情吗? ”我说:“问我可问错人了,我根本不了解那个人。”梅尔说:“我所说的爱情是,你不会想要杀人。”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难道我和那个舞女之间不是爱情吗?劳拉端着杯子向前倾了倾身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握住杯子对我说:“后来,那个男人想自杀。”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他用的是一把20.2口径的手枪,在他客房里,朝嘴里面开了一枪。有人听见枪声后就对旅馆的经理讲了。他们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看见了现场。然后叫来了救护车。我碰巧也在那儿,看着他们把他抬上车,当时他还活着,但已经失去了知觉。直到死的时候他再没醒过来。”梅尔说:“他是个危险的人。”后来,我提议干一杯,为爱情干杯,为真正的爱情。我们碰了碰杯。梅尔说,我希望自己能转世成一名武士。披一身铁甲,就会很安全。在火药、毛瑟枪、手枪出现之前当一名武士。对了,那天我的妻子劳拉喝得脸颊红红的,眼睛很亮。
我问,她什么也没说么?
汤姆说,她喝了之后总是这种样子。
我关心地问,劳拉和您的朋友知道您的特工身份吗?
汤姆说,怎么会呢。
我说,没过解密期是吧?
汤姆说,这要看对谁了,对朋友,永远没有秘密。
我问,您是在成功地逃出去以后,还是在逃跑之前把那个舞女杀掉的?
汤姆说,您稍等一下,我想一想。
我立刻说,您可真是做特工的料,杀人的事还需要想一想,您的心理素质可真好。
汤姆说,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人家才看中了我。
我问,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您把她杀掉的呢?
汤姆说,我从美国回来执行任务的时候。
我说,我的天哪,您是哪方面的特工?
汤姆神秘地说,您听说过双料间谍的事吗?
我说,天哪,没想到您还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会有这么丰富的经历。您真是一个双料间谍?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汤姆说,是的。我回来执行任务的时候,决定去看看她,要知道这时候我已经有钱了。
我说,对方付给您很多钱,是吗?
汤姆笑着说,也不是。
我问,那您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呢?
汤姆说,您知道,干间谍这行的人什么不会啊?我盗取了一个人的信用卡,在银行取出了五万美元。
我揶揄地说,您真让我刮目相看。
汤姆说,这对特工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
然后,他有些失落地说,您知道吗?这是我一生中听到最令我感动的一句话。我这一生默默无闻,从未有人对我刮目相看,好像我就应该这样平平静静地活,然后平平静静地死,像窗外的雪花一样,从天上下来,在地上死。
我说,您说得很有诗意。
汤姆说,是啊,本来我是可以当一个诗人的。
我说,这似乎不妨碍您做一个业余诗人。
汤姆说,是的,那,您不打算知道我的第二任妻子是怎么死的吗?
我说,您说的这些让我觉得您妻子的死已经无足轻重了。好吧,您的第二任妻子是怎么死的?
汤姆说,我是带着美好的想法和善良的意愿去找她的,我打算把她带到美国,到金元帝国过上等的生活,我和组织已经讲了,打算把她也发展为特工。
我说,我今天怎么这么幸运,听到这么多离奇的故事。那您是怎么把她杀死的呢?
汤姆说,也许您没有想到,她见到了我,竟然拿起了刀就要杀死我。很恐怖的,她愤怒得整个脸都变了形。我用自己特工本领夺下了她手中的刀,没想到,她又抓起另外一把刀,这下可惹怒了我,我按照教程的方式,杀死了她。
我说,这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吧?您是自卫啊。
汤姆说,说的是啊,不然我会坐到这里和您聊这些吗?
我说,那您作为一名间谍,一直工作到什么时候?
汤姆突然正色地说,难道您认为一个八十岁老人没用了吗?
我说,天哪,您还在干间谍。
他冲我诡秘地眨了眨眼。
我问,哦,对了,你当初到美国去是坐飞机还是轮船?
汤姆说,这很麻烦,得先坐一个多星期的火车到莫斯科,然后在那里乘船到美国。
我问,您为什么不在上海乘船直接到美国呢?
汤姆说,这是上面的安排,我没有办法。
我问,您能告诉我,您坐的是什么号的邮轮吗?
汤姆说,肯尼迪号。
我说,这我得想想,肯尼迪是哪年当的总统……
汤姆非常坦然地笑着说,您搞错了,在美国叫肯尼迪的人很多。
我说,哦,是这样。
这时候,咖啡屋的那个大座钟的钟声响起来,我突然惊醒过来,瞬间明白了一切。他讲的不正是雷蒙德·卡佛《我们谈论爱情时都说些什么》里面的内容吗?
我站起来对他说,我该走了。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活着吧。
汤姆说,谢谢,今天过得可真愉快。
然后,他非常严肃地跟我说,您不会把我这些讲的内容和别人说吧?
我说,不会。
汤姆说,您发誓。
我说,我发誓。
他说,看来我没看错人。
……
到老板那结账的时候,老板笑眯眯地跟我说,这个孤老头子的故事每天都不同……
我说,请把这位老先生的账也一起结了吧。
老板说,您可真是个好心人,不过他欠的账很多。您看……
我说,是吗?那就全都给他结掉吧。
老板说,好的,我代他谢谢您。
作者简介:阿成,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曾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百花奖,蒲松龄文学奖,萧红文学奖等。曾出版小说集《年关六赋》《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中文版)《良娼》(法文版)《空坟》(英文版)等,长篇小说《忸怩》《马尸的冬雨》等,随笔集《哈尔滨人》(台湾版)、《殿堂仰望》《和上帝一起流浪》,记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宽容的哈尔滨》,以及电影《一块儿过年》、电视剧《快,的士》、话剧《哈尔滨之恋》等五十余部。作品被译成法、英、德、日、俄、韩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