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围海造田之历史回顾与评析
2014-04-06公安边防部队广州指挥学校边防检查系茆晓君
公安边防部队广州指挥学校边防检查系 茆晓君
一、依水为活
人类自始就依水而居,聚水为坝,引水为灌,浴水而净,踏水而歌。《淮南子》有云“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与水亲容、与水抗争、与水和解且无法区隔的共同史。水之于人的生命意义已然不需赘述,水也决定人的生活、生产和思维、行为方式。从古代文物能发现水文化在原始的居民层体现出来,这说明我们的祖先是在水上生活。对分布于东南沿海地区具有独特习性船民——疍民的文化研究,其重点在于证明水文化的重要性。从不同方面考察疍民是为了追求理论反思和建构之意义,对于疍民历史维度的把握使我们能触及社会文化变迁的脉搏,也是历史实践的更好体现[1]。从存世的疍家歌谣依稀可见当年疍民血泪辛酸,悠久疍民文化史恰是沉重民众苦难史。
二、承继:疍民回溯
“疍家”原为“蛋家”。“蛋”发音源自古越语,证据是同为古越族后裔的壮族人,至今仍在壮语中把小船叫作ding。最早南来珠三角的中原人,称业已舟居的越族人为dàn,dàn乃ding的讹变。越族人无文字,中原人依替“蛮夷”创合体字的思维模式,将dàn 表字为“蜑”—“延”是声旁,“虫”是形旁。此字用时较长,但因冷僻,后换为同音且常用的“蛋”。当下,中国港、澳、台学术界论及相关课题时仍用该“蛋”字。而大陆有关部门考虑“虫”作为合成字有负面效应,便于1965年出版的《新华字典》中把相关义项“蛋”规范为“疍”。而词尾“家”指某一类人,乃地道中原语,“疍家”本意为“居住于小船的那类人”。疍民是个富有诗意且形象的称呼,一则说疍民世代为家的舟楫首尾尖高,船身平阔,形似蛋壳漂浮于水面,一则说是水上人常年生活于海上,犹如浮于水上的鸡蛋,生存飘摇,无论是载体的船,还是主体的人,都描绘“疍民”在轻薄和脆弱中讨生活求生存。
华南师范大学岭南文化研究中心的颜广文教授对疍民有新解,他考证“欧邓”是商周时期生活在岭南珠江三角洲的部族,是古代百越族群的一支。自秦朝武力统一岭南,不愿服从中央统治的欧邓人开始由陆居到水泊的历程,并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了疍的族群。欧邓与疍民存在密切关系:从社会生活空间来看,“欧邓”与“疍民”的地望基本上重叠;“欧邓”与“疍民”的图腾崇拜完全一致;“邓”与“疍”韵母相同,存在着同音相通的可能;文献记载“欧邓”是“水行而山处”,“疍民”是“以舟楫为宅” 或“编蓬濒水而居”,历史发展轨迹皆有案可循,颜教授推断“欧邓”是生活在岭南珠江三角洲一带疍民的始祖。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刘付靖教授认为疍家祖先是先秦时期的羌族巴人盐商,被称为廪(卤、临),当时中原华夏人称盐为卤、临。廪沿长江上游汉水来到中游川东,向川东鄂西、湘西土著民族即土家族、苗族、瑶族的先人诞贩卖食盐。后来廪转入川西,而卤字也被盐字取代,古老的巴人盐商廪成为神话传说。唐宋以来南方地区加快开发,部分“诞”即瑶族先人迁徙到东南地区,加上唐宋诗词文献中经常提到诞民,诞的族名得到传播,逐渐成为东南地区沿江沿海水上居民的专称。
福州疍民,被称为连家船民,或贬称为曲蹄、曲蹄囝(福州话平话字:Kuóh-dà、Kuóh-dà-giāng),有时汉字也写作科题,女性则被称为江妹仔、曲蹄婆(福州话平话字:Gěng-muói-giāng、Kuóh-dà-bò),早期文献也称他们为游艇子、白水郎、蜒等。南宋杨万里在《疍户》中诗云疍民“天公分付水生涯,从小教他踏浪花。煮蟹当粮那识米,缉蕉为布不须纱。”清代李调元《粤风》有载“蛋船起离三江口,鱼通水透到花街,木樨花发香十里,蝴蝶闻香水面来。”疍民的社会地位不高,疍家人一直都被列入贱籍,不入“士农工商”的“四民”之列。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的故事一直未被列入正史。然而贱籍的身份,并不意味着免去税赋,疍家同样要对当权政府交纳渔课。以前疍家人得不到认同,不准穿鞋、不准建屋、不准与岸上人通婚,死后不准在陆地埋葬,只好葬在沙滩形成的沙岗地带,一些沙坟逢大雨后,尸骸抛露,野狗争食,惨无人道。故清史编年记载“谋生无策,丐食无门,卖身无所,展转待毙,惨不堪言”[2]。疍家因而归属于乔健所称的“底边社会”中的“底边阶级”,他们的历史地位是被人忽略的,但是他们又是在中国社会变迁中起着重要作用的一员[3]。
三、考究:围海造田
笔者对船民的研究一直停留在水中的飘摇,探讨船民们在水上的生存轨迹与生命历程,而进入东莞沙田进行田野调查后,笔者惊叹作为船民分支的疍民在与天斗并与海斗的同时,通过与地斗获得新的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满含了一代又一代疍民充裕的生存性智慧和勇气。通过感知这个群体这个阶层人们生活的真实和复杂,来加深对该群体该阶层的理解,从多声部、多渠道了解船民的生活实践,这就是笔者所希冀要达到的目标[4]。围海造田是疍民在羸弱与羞涩下开辟新天地的无奈抉择与坚强毅力。
珠江下游江河,常因沙泥沉积形成“沙坦”,沙坦经过人工围垦,即成沙田。故沙田指沿海濒江淤泥积成的田地,土质十分肥美。积沙成坦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古已有之。东莞沙田本是一片汪洋,经过长年累月的冲积,在东江南支流和狮子洋交汇处逐步形成滩涂和沙洲。至清代中叶才由“疍民”和周边的贫苦农民在沙洲上拍围立村,散居在各条围的基堤上,才有沙田人居住生活的历史。1958年沙田人大搞水利建设,开挖河涌,修建水闸,筑堤联围,一举改变了沙田地区支离破碎的状况,使沙田由25个小围逐渐形成一个近5万亩的大围。1961年沙田正式成立人民公社,1983年改称沙田区,1987年4月改称沙田镇。据沙田老人们回忆,该镇疍民是从四面八方流浪至此且互不认识。他们既无法形成部落,也无法拧成合力,受岸上人欺凌且隐忍。疍民常于东莞厚街、中堂一带流浪,如若建屋安居,就会被当地人驱赶。直至漂泊至沙田立沙岛一带,这里土地盐碱化难以种植,人烟稀少无人占据,疍民们放下鱼叉和船桨拿起了锄头和斧子,围海造田。疍民水居是适应沙田农业生产需要,在难得的历史夹缝中垦殖咸潮泛滥的河滩,成为“围口人”。20世纪初期,疍家人多年围垦使得沙田有了可耕良田,他们便过起半耕半渔的生活。全国解放是疍民翻身的历史契机,疍民千百年来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土地,有些疍民放弃漂泊不定的打渔生活,沿着河涌用稻草和树枝搭起了简易的茅寮岸上安居。广州大学吴水田教授对岭南疍民的居住与建筑文化景观进行了阐述,认为“舟居是区别疍民与陆上居民的主要特征,也是疍民最常见的居住形态”,疍民上岸居住后的村落,“在外观形制上经历了从窝棚、水栏过渡到茅草房屋等的变化”。
暨南大学冼剑民教授在《明清珠江三角洲的围海造田与生态环境的变迁》一文中称,明清时期是历史上的大一统时期,两代政权都注重发展农业,大量开辟耕地。广东地区利用濒临海洋的自然环境,成为那个时代围海造田发展最快的地区。当时,珠江三角洲围海造田的主要形式是沙田,是指沿海濒江淤泥积成的田地。宋代以前,珠江三角洲的发展较为缓慢,沙田的形成主要靠自然的因素,即由江水携带泥沙淤积而成。明清时期,开发进一步加快,各河道不断淤浅,新生沙滩不断浮露。人们将浮露的沙滩加以围筑,以防止被水冲走。明代,人们通过抛石、种草实行人工促淤,加快了沙田的淤涨。清代,人们逐渐将目光转向未成之沙上,开始与海争田,堤围的修筑更加普遍,沙田的开垦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全盛时期。沙田的扩大,促进了珠江三角洲地区农业的发展,也带动了地区经济的发展。假使中国有十足海洋文化,则疍民应与西方海洋族群一样,向往和崇敬大海,以自身的水上生活方式而自豪。不幸的是中国以农业文化为先,水上生活则归于异类。台湾学者屈大均的《广州新语》记载:蛋妇女能嗜生鱼,能泅。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今止名曰獭家,女为獭而男为龙,以其皆非人类也。疍民是被污名化的族群,但正是这样的弱势族群,用自己勤劳的双手,简朴的智慧围海造田,造出了滩涂沃野,创造了咸水种植方法,修筑海边基围养虾种植莞草,把沙田从海中一点一点“围”出来。由于靠近大海,沙田一带一年之间要经历好几次台风肆虐,大风大浪让疍民的生存受到威胁,打鱼很难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于是部分疍民向岸上求发展,演变为具有新生活方式的“两栖疍民”。他们在荒芜人烟的田地上辛勤开垦,然而潮水经常将基围冲垮,“初三,十八,高低尽刮”,每当农历初三和十八,海水涨潮,围田都被淹没。淹了围,围了淹,如此反复才最终形成“围口”。疍民在岸上建起寮屋即简陋茅屋,以木桩为支撑,茅草为铺盖;有的将茅草与泥混合起到防火作用,这两种类型的房子都称为“疍家茅房”。东莞虎门立沙岛是典型的疍家聚居地,有中围、和安和大流三个村,好似鱼头、鱼肚和鱼尾,该岛四面环水,几乎与世隔绝,但也恰是疍家漂泊留守之地,搭建茅寮,呈现初始的原河居,疍民形成捕鱼下调、种植养殖于一体的生活方式。中围位于立沙岛北端,与洪梅镇相邻,与麻涌镇隔河相望,下辖沙头、中围和下围都是围海造田形成的自然村落;和安行政村下辖和安、新涌、西盛和茂生都是靠附近疍民流落此地,捕鱼无法维持生计,故上岸拍围造田建村;大流行政村下辖大流、泗合、埠城、沙尾是附近疍民围滩造田,搭茅寮在基壆上居住。同样的村落出现在泥洲的南新洲、向阳、泥中、日田、泥尾;阇西的三盛和四盛;赖家庄的南环;福禄沙的桂轩洲、石塘尾和洲仔;民田行政村的民田、官洲、水浸围、聚丰和泗沙;西大坦的东围、西围、上围、下围和新围;穗丰年的裕丰、围仔和裕隆;大泥的大有围、金玉、穗盛、满丰和金和;齐沙的旧围和新围;西太隆行政村的西太隆、泥头、渡船洲和七份;义沙的六和、三排头、茂隆;稔洲的旧围和培厚围。这些地界从前只见海水,裸露海滩,疍民不堪岸边嘲弄与冷眼的驱逐,受够海上动荡而不定的飘荡,无奈与倔强之余在此落地生根,集中智慧创造沃土,与自身命运做着愚公移山般的抗争,疍民不光围海居住,也围海造田。沙田疍民将田围起就面对水稻种植,水稻种植在咸水田成活率极低,聪明的疍民把谷子放于淡水与咸水的参合地带,培育出适合咸水生长的水稻苗,再放入临海咸水田成活率大幅提升,开始一亩田的产量仅有10斤~20斤,后来疍家人利用潮涨潮落控制出水和进水,控制田地盐度使咸水田产量大增,直至增产到一亩田70斤~80斤,甚至达到100斤。沙田镇位于广州之东的东莞,以莞席、莞香而闻名。此地以莞草编制莞席享誉海内外,种植莞草的恰是这些勤劳的沙田疍民。往昔沙田滩涂生长大片莞草,却因过度收割越发矮小,不能编织出美丽莞席,疍民想办法用草锹挖地成50cm土块后翻转,从缝隙长出的莞草则恢复高度。劳作的疍家人一年四季无头巾头饰亦不穿鞋着袜,被岸上人称为“无头无脚疍家佬,有头无脚疍家妹”。辛勤的疍家人在打渔和种植期间为消除疲惫创造了咸水歌,此歌源自生活,贴近民众,可即兴创作且音调婉转通俗易懂。凭借咸水歌疍家在苍茫大海间找到生命的寄托,在繁茂蕉林间找到生活的依托。《广东新语·诗语》记载“疍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沙田咸水歌《膊头担伞》有此对唱:(男)膊头担伞山头低,问娘何处探亲为,我新作田基唔用娘来踩,请娘贵步落田行;(女)膊头担伞山头高,明明白白探亲夫,夫罢你乜话新作田基唔用娘来踩,不久两年系哥你亲妻;(男)妹罢你系我真妻是系假妻,你系真妻快快转头来,你系我真妻行多三己转,田基踩坏舍得我哥慢慢上返泥。民俗学家钟敬文教授评论疍民“他们生活之绝大慰安与悦乐便是唱歌。休息时,固然要唱,工作时,尤要唱,独居时,固然要唱,群聚时,更加要唱。所以在他们居处中,无论是在烟雾犹迷的清晨,日中鸡唱的晌午,还是月明星稀的晚上,都可闻到他们宛转嘹亮的歌声,有如歌者之国一样。”动人的歌谣要清理“人穷无我紧穷,三支丫子两张蓬;天上无篷地无板,手执扶丝搵食难;世间最苦黄连树,人间最苦水上人”的悲苦心绪,获得乐观向上的劳动愉悦心。
四、结语:乡土厚重
东莞沙田水地,乡土气息浓重,河涌虾塘之间,蔗田蕉地错落,两岸农舍古朴,集市人流穿梭,别具岭南风韵。疍民登岸立村,屋头晒网,开门见水,鸡犬相闻,稻谷丰登,鱼蟹鲜美,民风淳朴,构成珠江岸边独特迷人风景画卷。曾经的疍家小艇聚集成水上浮城,疍民先傍水后靠土,与命运生存抗争,大规模上岸定居,终成历史定格,告别冻馁之虞,诗意渔舟晚唱,寻找“渡”不忘“水”, 精神隐喻的“渡”后存现开阔博大的“海”。
[1]茆晓君.船民研究之历史回顾与评析[J].世界海运,2013(10):55.
[2]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一卷[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611.
[3]茆晓君.船民研究之历史回顾与评析[J].世界海运,2013(10):55.
[4]茆晓君.田野下船民之生存经验与困境探析[J].世界海运,2013(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