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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流 对象 视角
——有关“行卷与唐代文学”研究的回顾与思考

2014-04-06杨亿力

华中学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举子风气科举

杨亿力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源流 对象 视角
——有关“行卷与唐代文学”研究的回顾与思考

杨亿力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20世纪初,唐传奇研究的兴起成为学界关注行卷的契机。而后,两岸学界各承前贤,展开研究。程千帆先生于50年代末完成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的手稿,至80年代才将其公开出版。在互不相闻的情况下,台湾学界通过积累与推进,也于80年代提出“行卷与唐代文学”这一课题。从学术史的角度看,程先生的研究更具开拓性与影响力。经过几代学者的不懈努力,行卷的概念、行卷产生与消亡的时间及原因、行卷风气的具体内涵等问题逐渐清晰。在继续争论行卷与唐传奇关系问题的同时,人们也认识到行卷对唐诗、古文及士风的影响。该课题尚有以下拓展空间:第一,更深层次地思考行卷对古文运动的影响,尤其是负面影响;第二,梳理“行卷”词义的形成过程及其在元明清三代的衍变及原因;第三,探索“延誉”现象的文化含义和文学意义。此外,进一步搜集、整理、比较海内外学者的相关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思考这个议题的发展路向。

源流 对象 视角 行卷 唐代文学

提及“行卷”,人们多会想起程千帆先生的名作《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下文简称《行卷与文学》)。事实上,在该书出版前,台湾及海外学者已论及相关话题。但这些成果并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本文试图从源流、对象及视角三个层面出发,考察“行卷与文学”这一课题的研究进程与现状,以期抛砖引玉,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行卷与文学”的远源、近流与延伸

20世纪初,随着小说地位的空前提高,唐传奇逐渐成为新兴的研究领域。它与行卷的关系更是引发了学界强烈兴趣。以刘师培[1]、鲁迅、汪辟疆、陈寅恪、刘开荣、冯沅君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根据《云麓漫钞》和《南部新书》的记载,认定唐代确有以传奇行卷之事;指出相较于诗歌,传奇更有利于吸引先达的兴趣、展现举子的综合水平;继而断言行卷风气是唐传奇产生、繁荣的重要原因。此说经刘氏首倡,鲁迅等羽翼,遂大行于世。50年代以后,两岸学者开始对此提出质疑。大陆学者如黄云眉、吴庚舜、袁维国、于天池、李剑国等,台湾学者如冯承基[2]、罗联添[3]等都认为刘氏等人的说法不足信:其一,《云麓漫钞》中存在多处史事性错误,如《玄怪录》作于登第之后,断非行卷之作;其二,传奇“非关经济”,与科举选士标准不合,《南部新书》的记载恰可证明这一点;其三,其他此类事例极为少见。坚守刘氏论调者亦有之,如台静农[4]、罗龙治[5]等。此外,李树桐[6]等则注意到行卷与士林风气、士庶之争等社会问题的关联。

这场有关“行卷与唐传奇”的讨论成为人们认识行卷的开始与契机。然而,上述研究的局限也较为明显:有限的论述多关注行卷风气的起源,并未对行卷作明确的定义,也未对此种风气的具体内涵进行考释,更未关注到它对其他文体的影响。而从历史发展的实际来看,唐代诗歌及古文与行卷的关系可能更为直接。古人对此已有论述。元人方回评张籍《送海客归旧岛》言:

唐以诗试进士,先以诗为行卷,如此等语,或本无其人,姑为是题,以写殊异之景,故皆新怪可观,如送流人寄边将之类皆是也。[7]

方氏留意到唐诗中的新奇之风与行卷风气的关联。马端临、胡震亨等还看到了行卷对科举制度与士林风气的侵蚀。如果今人有关“唐传奇与行卷”关系的探索是“行卷与唐代文学”的近源,那么方、马等人的议论则是这一课题的远流。

据笔者所见,美国人梅维恒(Victor H.Mair)的《唐代的投卷》[8]是学界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以行卷为研究对象的专题论文。梅文多处引用了冯承基、台静农、李树桐等人的观点,可知其受台湾学者影响颇深。该文的特点在于:第一,否定刘师培等人的论断;第二,以大量的笔墨阐述了行卷风气对唐诗创作的影响;第三,注意到了行卷文卷的整理与收藏问题。梅文的不足之处在于概念上存在混淆:文章虽以“投卷”为题,但未明确其与行卷、公卷、温卷之间的差别。

1985年,台湾学者罗联添发表《论唐人上书与行卷》[9]一文,对行卷的起源、方式等进行了全面考述,可视为对台湾方面相关研究的总结。罗氏首先区分了“上书”与“行卷”的差别:“献书于尊贵人物,皆称上书”,上书自荐以求拔擢可视为“行卷”,因而又有“上书行卷”和“上书而不行卷”之说。罗氏将“上书行卷”的正面影响归结于三端:有助于寒士置身青云、有助于朝廷拔取真才、有助于文学兴盛发达。他也注意到行卷与唐诗、古文的关系:“唐代诗歌、古文之辉煌成就,实多得力于投书行卷之盛行。”遗憾的是,文章并未进一步对此展开论述。尽管如此,罗文的特色依然鲜明:首先,它注重行卷产生的历史渊源,注重区分非科举语境下的相关行为;其次,它对上书行卷这一现象及其成因做了精细而全面的考述;再次,它还重视从中考察举子心理、阶层变化等社会因素。

20世纪90年代以前,两岸学界鲜有互通。罗氏在撰写《论唐人上书与行卷》时并不知晓《行卷与文学》的存在。而后者问世的过程颇为曲折。据程先生回忆:

一九四七年,余方承武汉大学讲席,偶说王摩诘《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诗,并及沈确士“反复曲折,使落第人绝无怨尤”之评。及门弟子苦沈语之难于深会,因稍稍涉猎李唐一代科举制度与其习俗,撰跋一篇以示之,然未暇详也。其后许加探究,历时十稔,始于唐代进士行卷之风与文学发展之关系略悉梗概……一九七八年,移砚南京大学,乃取旧稿残存于焚坑之余者,损益写定,又二载,卒得印行……[10]

可知,是书缘起于1947年,大致完成于1957年而写定于1978年。巧合的是,由程先生翻译的陈寅恪《韩愈与唐代小说》[11]也于1947年在《国文学刊》第57期上发表。我们似可推测:第一,程先生有关行卷与唐传奇的论述很可能受陈寅恪先生的影响;第二,程先生以行卷考察中唐古文运动可能也得益于陈文的启发。从这个角度而言,《行卷与文学》既是那场“行卷与唐传奇”讨论的延续,又是对原有话题的拓展与突破:首先,它明确厘定了行卷的概念并第一次对行卷的来源、形式等进行了全面考证,为后人认识行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次,文章探讨了行卷对唐诗、古文、传奇等文类的影响,深刻揭示了行卷与唐代文学的互动关系。

相比于罗文与梅文,《行卷与文学》显然具有更大的影响力。其影响最深之处,莫过于导夫先路之功。具体来说,首先,《行卷与文学》是大陆方面“科举与文学”这一课题的先声。从本质上说,“行卷”是依附于科举制度的一种风气,它对文学的影响也可视为科举对文学的一种影响。那么,科举制度与文学之间究竟存在哪些关联,这种关联又对文学产生了哪些作用?傅璇琮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即受此启发。又受傅氏影响,“宋代科举与文学”“明清科举与文学”等新兴领域不断涌现。由此,科举成为人们解读古典文学的重要视角。其次,《行卷与文学》推进了人们关于“干谒与文学”的思考。近人对“干谒”的研究,可上溯至钱穆先生1962年发表的《记唐文人干谒之风》。值得注意的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常将“行卷”和“干谒”混同。罗龙治就将行卷与干谒合而论之。罗联添将“行卷”与“上书”并举,也是考虑到古已有之的干谒传统与产生于唐代的行卷风气之间的联系。《行卷与文学》不仅启发人们思考“行卷”与“干谒”的差别,也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成功的研究范例。总之,“科举与文学”与“干谒与文学”正是从“行卷与文学”延伸而来的。

可见,置于两岸学界的格局中,《行卷与文学》的学术史意义会得到更大范围的凸显。如果该书能在50年代顺利出版,会对今天的研究产生哪些影响,我们不得而知。遗憾的是,历史不能假设。从回顾中获得启发并积极推进相关研究,或许是我们对前贤的最大安慰。

二、对象:有关“行卷”的基本概念与时空因素

经过多年探讨,人们逐渐对行卷的基本信息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大致而言,行卷的概念,行卷产生与消亡的时间及原因,行卷的对象、程序与礼仪等,是学界研讨的三大问题。

(一)概念的厘定与辨析

关于“行卷”的概念,程千帆与罗联添的概括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程氏认为:

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以前送呈当时在社会上、政治上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请求他们向主司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的希望的一种手段。[12]

罗氏则说:“唐代举人以所作诗文投献与主司或当代显贵人物。”[13]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其一,将行卷视为向先达赠送己作以求仕进的行为;其二,举子是行为主体;其三,以科举为基本语境。其实,“行卷”还可以解释为指被投赠的己作。例如,鲁迅言:“(唐传奇)文人往往有所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14]

人们还对一些与“行卷”相近的概念,如“秋卷”“温卷”“省卷”“干谒”等进行辨析。傅璇琮指出:

所谓秋卷,实际上并不是进士科举人在礼部试前投呈之作,而是士子为获取京兆府或州府的荐送而向名公贵仕呈纳诗文,因此《南部新书》和《秦中岁时记》都说是求拔解。严格来说,这是不属于行卷的范围的。因为唐代的所谓行卷,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诗文向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呈献,请求他们向主司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推荐。在这里,行卷者是州府试合格的举子,其目的是获得礼部试及格即进士登第,而求拔解则不过是获得举子资格的一种手段,二者是有区别的。[15]

与程先生相近,傅氏强调:“行卷”专指礼部试之前的干投之举,不包括为取解而进行的投赠(即“秋卷”),也不包括吏部铨选试之前的类似行为。这与罗联添等人的理解有所不同。唐代科场有纳省卷的制度,即举子须在省试前上交自己的日常习作以备有司考察。这些上交的习作即省卷(也称公卷)。它是行卷制度化的产物。据《行卷与文学》所言,唐人在行卷时须遵循投刺、请见、呈送作品、谢见、温卷的固定程序;温卷是将自己的书信或作品(可以是旧作)再投一次,以唤起对方的重视。可见,“温卷”是行卷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一般认为,拜见权贵以请托即为“干谒”。王佺指出:执贽是最主要的干谒方式,行卷是执贽的一种;并非所有执贽都是行卷;“行卷”是唐代才产生的概念,且多指诗文作品,而此前类似的行为应视为“干谒”(或“执贽”),不应称为“行卷”[16]。

(二)行卷产生、消亡的时间及其原因

程千帆、傅璇琮都认为行卷产生于高宗永隆二年(681年)之后、安史之乱(755年)之前。刘初棠以薛谦光天授三年(692年)所上奏疏为依据,将这个区间缩小到永隆二年至天授三年(692年)之间[17]。罗联添、吴宗国皆认同刘说。至于行卷的产生原因,学界多从干谒传统、制度因素和社会背景三个方面展开思考。以己作干谒先达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古人此举或求当涂赏识延誉,或期前辈提携指导,或二者兼有之,程千帆以为魏晋时钟会投书嵇康的行为即为其例,罗联添则将东方朔视作“上书行卷”的源头。制度因素分为“以声望去取”和糊名誊录的缺失两个方面。以声望去取,是唐代科举中极具荐举色彩的一面。加之当时亦无糊名、誊录等规定,主司便可参考“时议”,以社会、文坛对举子的综合评价为依据决定最终去取。“士庶之争”是行卷风气盛行的主要社会背景。有学者指出,行卷风气盛行是唐代尖锐的士庶矛盾在科场中的一种体现[18]。为了与世家大族的子弟抗衡,寒门举子需用行卷的方式展现才华,形成良好的社会舆论,借此自抬身价以获得及第的机会[19]。总的来说,干谒传统是产生行卷的文化土壤,制度因素是行卷风气存在的前提条件,社会背景则是行卷盛行的直接原因。

至于行卷何时消亡,学界又有“晚唐说”“宋初说”和“延续说”三种。梅维恒、吴宗国等主张“晚唐说”。他们认为早在中唐行卷就已失去作用,像韩愈那样“以荐贤为己任者,终是少数”[20]。持“宋初说”者认为:糊名誊录的实施,使行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程千帆、祝尚书、高津孝、梁建国、张希清等皆倡此说。他们指出,“淳化三年以后,几乎再也见不到有关行卷的记录资料”[21];咸平二年(999年)省试、殿试采用了封名誊录制度以后,行卷已较为少见了[22];庆历年间举子王珪虽与主考欧阳修有唱和却并不存在行卷的关系,苏轼兄弟在备考中“没像宋初的举子那样采取行卷活动”[23]。近年兴起的“延续说”以钱建状为代表。实际上,文献中有关北宋中后期及南宋文人“行卷”的记载屡见不鲜[24]。钱氏强调:仁宗朝以后仍不断有举子向先达投赠己作,意图让考官熟悉自己的文风并借以侥幸取解或及第,因而“以科举为动机的行卷风尚在宋代长期存在”[25]。行卷究竟消亡于何时,有待学界的进一步推敲。

(三)行卷风气之考释

《行卷与文学》最早对行卷风气进行全面考释。后人便在此基础上不断加以补充、修正。大体而言,此中内容可分为以下几方面。首先是行卷的时间、地点及对象。《行卷与文学》认为,考试之前的秋冬两季是士子行卷的主要时段;长安与洛阳是行卷的主要地点(也有特殊原因在外地投献行卷的例子);当道显宦、社会名流是举子们首选的行卷对象。程先生还强调:第一,不可向主考官行卷;第二,行卷对象的先后顺序有讲究;第三,须注意受卷方的避讳问题。后来的学者多不认同第一点。傅璇琮言:“举子向主司投文是可以的,但私下相见是不能允许的。”[26]王佺则指出举子与主司私下相见的例子并非鲜见。吴宗国补充道:中晚唐时期,节镇等地方官员也逐渐成为士子行卷的重要对象。

其次是行卷的程序与礼节。《行卷与文学》将行卷程序归为“附启投卷”与“温卷”两大环节。前者指将自荐信随作品一齐呈予先达;后者是行卷后“随信再投一次卷”以唤起对方的注意。程先生还指出,举子行卷时还须穿着“白衫”(白色的粗布麻衣),有些地方还形成了受谒者须有所回赠的惯例。针对前一方面,傅璇琮补充道:举子可亲自登门请谒,也可以让童仆代为呈交作品;举子落第后还须以诗文投呈致谢,为下一次考试做准备。俞钢认为“温卷可以随信再投一次卷”的说法缺乏可靠的例证[27]。王佺指出:以启事温卷的方式较为经济、有效;在后来的发展中,温卷逐渐变成一种“社会公认的礼节”[28]。

再次是对行卷文卷的考察。《行卷与文学》引《演繁露》中的记载说明唐代文卷的形制,同时指出举子一般会将得意之作置于卷首。关于文卷的数量与作品类型,罗联添认为:行卷的数量从初唐到晚唐一直呈增长趋势;高宗时期出现的以献诗代书、卷的情形,在中晚唐益多,原因是这种方式节省篇幅、便于阅览且易于显露诗才。陈素贞指出:行卷刺激了唐人收集、保存、过滤、编次己作的意识,“对后来文人文集之编次选辑,必有相当的启发、促进与影响”[29]。

三、视角:“关系研究”的展开与反思

“行卷与唐代文学”这一课题试图以行卷为视角,考察它与文学之间的互动关系。因此,这个课题属于“影响研究”范畴。影响方、受影响方及影响的过程与效果,是这种思路的主要立足点。《行卷与文学》依据现代文体划分,将唐传奇、唐诗、唐古文运动视为了受影响方的主体,力图从行卷与此三者的关系中,审视行卷与文学之间的深层次互动。

关于“唐传奇与行卷之关联”,学界已讨论了近百年。作为争论的焦点,“行卷是否是传奇兴起的原因”将直接关系到人们对唐传奇起源及发展进程的认识。虽然俞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已对这场讨论有详细的介绍,但他较少提及50年代以后台湾方面的成果。近年来,学者又陆续发表了一些新的看法。下文拟就此作少许补充。台静农、罗龙治和王佺等皆以为行卷风气是唐传奇兴起的重要原因;持反对意见的则有冯承基、罗联添、李建华等。台、冯及二罗各承前说,未有新见。有学者指出,省卷内容上不成文的要求并不影响行卷文体的多样性,因此传奇可以用于行卷;尽管不能以传奇作为省卷,但并不能证明在州郡贡举中就没有以传奇纳卷的现象存在[30]。李建华则认为:中晚唐科场主考多出自以礼法文化著称的山东士族,他们不太可能认可以传奇行卷的做法:一方面传奇“非关经济”,另一方面传奇中的内容多以讽刺山东士族,“以这样的传奇文去向山东高门出身的知贡举者行卷岂非自寻死路”[31]。总的来说,学界依然未就此问题形成共识。

科举制度是否与唐诗的繁荣有关,它对唐诗的影响是“促进”还是“促退”?这是唐诗学史上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行卷与文学》通过行卷诗与省试诗的比较,认为前者的艺术水平要大大高于后者,继而指出:“唐代进士科举对于文学肯定是发生影响的。就省试诗、赋方面说,它带来的影响是坏的,是起着促退作用的;就行卷之作这方面说,它也带来一部分坏影响,但主流是好的,是起着促进作用的”[32];“行卷之诗,确有佳作,行卷之风,确有助于诗歌的发展”[33]。行卷之作“诗题范围广,写作的时间地点都较自由,作者可以因其所感,精心锤炼”[34],是产生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程先生还指出,由于举子们皆欲以新奇之作赢得主司的关注,因而行卷之风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唐诗新奇的诗风。有学者试图引入西方的传播学理论阐释行卷在唐诗传播中的机制性作用[35]。这种做法虽不失为一种新的尝试,但在现实操作中容易陷入“削足适履”的尴尬。另外,尹占华[36]、彭红卫[37]等指出,赋是一种重要的行卷文体,有关行卷与赋体文学的关系有待学界展开进一步的研究。

“行卷与古文运动”是《行卷与文学》发现的新问题。程先生视行卷为唐代古文家推动古文运动的策略:他们先以古文行卷,再以甲赋、律诗应举,由此获得登第的机会;待显进之后,再借自身地位宣传和传授古文。同时,程先生注意到,古文家们发表自己文学见解的书信,常常是为了回应向他们行卷的举子而写的。这些书信传播了古文理论,有利于古文的健康发展。应该说,古文家们的这种策略是卓有成效的。但任何一种事物都是有效性与有限性并存的。行卷是否对古文运动有负面影响,是有待学者进一步考察的问题。

学者还试图归纳行卷对唐代文学发展的总体影响。程千帆将其归纳为积极与消极两方面。积极影响有四:首先,由于没有考场限制,行卷更有利于举子发挥特长,表现创作水平;其次,促使举子们在创作时积极采用新的素材;再次,促进了文坛内部的交流,让后进有机会得到文坛领袖的指导与推荐;最后,从客观上有益于文学规范、文学思想、文学作品的传播。行卷的负面影响在于:助长了抄袭剽窃、哗众取宠的创作风气;滋养了专务奔竞,不事实学的学风。

学界还试图从其他角度探讨行卷风气的影响。台静农、李树桐等曾试图论及行卷风气与士人心态、士林风气的关系。台氏指出,行卷中众多“失体成怪”的作品体现了士子们急于干进的心态;而行卷并不符合儒家出处的标准,但连韩愈这样的大儒都不以为耻,足见当时此风之盛行[38]。李氏认为,以行卷为代表的干竞之风助长了晚唐竞名利寡廉耻的风气,也是朋党之风兴起的重要原因[39]。

以上总结了有关“受影响方”的研究。同时,对影响方——“行卷”的认识存在一定的空白。首先,行卷的概念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事实上,“行卷”一词在唐代及宋初的文献中较少出现[40]。而翻检南宋及其后的诗文、小说,我们会发现,有关时人“行卷”的记载不可胜数。例如,南宋诗人赵蕃与韩淲在诗作中多次提及友人“行卷”的举动。元人虞集作有《题刘伯温行卷并序》及两篇《跋陈信仲行卷》;晚晴小说《淞隐漫录》描写清代举子与歌女的交往时说:

女曰:“此客丰采亦复不俗。但奴有素愿:必诗词胜于我者,方可嫁也。”媒媪返命。生即出历年来已刻行卷,授媪呈文。女阅之,曰:“文胜于诗。诗思甚清而诗笔未超,由于学力不至,未足为我之师也。”[41]

这些事例至少说明,“行卷”这个词没有随着行卷风气的消亡而消失。那么,是哪些原因导致这种现象的产生?

其次,与“延誉”相关的问题也应得到相应的重视。从根本上说,对于举子而言,行卷的意义在于获得先达的延誉与提携。所以,“延誉”的作用不可忽视。而除了爱惜人才的秉性之外,先达延誉的具体动机还有什么?他们又是通过哪些方式为举子们制造声誉,延誉对当时的文坛而言意味着什么?

此外,相关研究史也有待进一步梳理。有关“行卷与唐代文学”的研究已历经了百余年之久。由于各种原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没能接触到来自海外的研究成果,除了梅维恒,是否还另有“他山之石”?这些都是有待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本文系南京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资助项目“苏州府学与苏州地方社会”[2013CW06]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刘师培:《论文杂记》,《国粹学报》1905年第6号。

[2]冯承基:《论云麓漫钞所述传奇与行卷之关系》,《大陆杂志》1967年第35卷第8期。

[3]罗联添:《唐代文学史两个问题的探讨》,《书目季刊》1977年第11卷第3期。

[4]台静农:《论唐代士风与文学》,《台湾大学文史哲学报》1965年第14期。

[5]罗龙治:《进士科与唐代的文学社会》,台北:台湾大学文学院印行,1971年。

[6]李树桐:《唐代科举制度与士风》,《唐史新论》,台北:中华书局,1972年。

[7]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9页。

[8]Victor H.Mair,“Scroll Presentation in the T’ang Dynas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38,1978.

[9]原文载于《郑因百先生八十寿庆论文集》(1985年),后收入《唐代文学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89年。

[10]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日译本序》,巩本栋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84页。

[11]陈文原为中文,但并未刊行。美国人J.R Ware将其翻译为英语,刊发于1936年出版的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哈佛亚细亚学报)第一卷第1期。程千帆又将其译为中文。

[12]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页。

[13]罗联添:《论唐人上书与行卷》,《唐代文学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89年,第37页。

[1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4页。

[15]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3页。

[16]王佺:《唐代干谒与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9页。

[17]刘初棠:《科举制度的变革和唐诗的繁荣》,《中华文史论丛》1987年第1期。

[18]罗龙治:《进士科与唐代的文学社会》,台北:台湾大学文学院印行,1971年,第36页。

[19]王勋成《唐代进士行卷渊源考》指出秋卷是行卷的直接源起,但未举出具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文章收录《中国传统文化与新世纪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 2004年,第133~137页。

[20]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2页。

[21]高津孝:《科举与诗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2页。

[22]张希清:《唐宋进士科取士依据的演变》,《文史哲》2010年第4期。

[23]梁建国:《北宋东京的士人拜谒——兼论门生关系的生成》,《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3期。

[24]祝尚书指出,虽然以登科为目的的行卷已消失,但“其他目的的各种投卷并未停止”,如文人间的诗卷投赠等;“徽宗时学校公试中,行卷有死灰复燃之势,但很快得到制止”(《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343~355页)。梁建国以为庆历以后的类似行为只能算是干谒,而非“行卷”(《北宋东京的士人拜谒——兼论门生关系的生成》,《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3期)。

[25]钱建壮:《糊名誊录制度下的宋代进士行卷》,《文学遗产》2012年第3期。

[26]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58页。

[27]俞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62页。

[28]王佺:《唐代干谒与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7页。

[29]陈素贞:《唐代科举与诗赋关系再探》,《中台学报》2003年第5期。

[30]郝宇:《中晚唐科举与传奇创作》,内蒙古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31]李建华:《唐代科举行卷之风与传奇小说》,《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32]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5~56页。

[33]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5页。

[34]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0页。

[35]傅根生:《媒介:唐行卷与唐诗的传播》,《淮阴工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

[36]尹占华:《律赋论稿》,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11~13页。

[37]彭红卫:《唐代律赋考》,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25~131页。

[38]台静农:《论唐代士风与文学》,《台湾大学文史哲学报》1965年第14期。

[39]李树桐:《唐代科举制度与士风》,《唐史新论》,台北:中华书局,1972年,第68页。

[40]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5页。

[41]王韬:《淞隐漫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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