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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从昙华林扬帆起航
——怀念方步瀛与高庆赐先生

2014-04-06江少川

华中学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华林中文系教材

江少川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人生从昙华林扬帆起航
——怀念方步瀛与高庆赐先生

江少川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1960年秋,我从武汉一中毕业,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进校后才知道,中文系所在地是具有悠久历史的文华书院。昙华林,其实是武昌一条街的街名,位于武昌花园山和螃蟹岬之间,我们当时上学时,中文系、历史系就设在昙华林。昙华林校园树木葱茏,景色宜人,种有樟树、梧桐、榆树、桂树等多种树木,一幢幢精美的古建筑造型独特,年代久远,有西洋式、中西合璧式等多种楼堂房所。我心目中的昙华林,是青年求学时代学府的代称。我上学的那几年,是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经济最困难的岁月,吃穿用最基本的粮食、布匹等生活物资,都是计划供应。尽管因为上师范院校,不交学费、伙食费(相当于现在的免费师范生),但是最困难的时候,白米饭、白面馒头都吃不上,经常吃的是玉米糊、大麦馒头、窝窝头之类,吃荤菜被称为打牙祭,很难得。偶尔上小馆子吃碗阳春面,也是一种奢侈。然而在学业与精神上,却获得丰富的滋润与营养。1960年至1964年,正是反右、反右倾之后,“文革”之前的四年。这个岁月是“文化大革命”前相对比较安稳的年代。回忆当时的中文系,教师队伍人才济济,阵容强大,拥有方步瀛、邵子风、杨潜斋、高庆赐、胡雪等教授名家,可谓中文系建系以来的鼎盛时期。许多当时极享盛名的教授都在教学第一线任教,给我们上课。当时课时最多的课程是古典文学与古汉语,前者500多学时,后者开了两学年。

半个世纪的时空变迁,如“文革”、工作调动、多次搬家等,许多资料已经散失了,但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至今还完整保存着方步瀛、高庆赐两位先生当年授课用的教材、作品选读及听课笔记,以及教材上记下的解析文字,而当年留下的红、蓝墨水钢笔笔记下的字迹,至今还清晰可见。

当时中文系开设的古典文学课有500多学时,是中文系课时最多、任务最重的课程。元明清文学由系主任方步瀛教授与黄清泉老师讲授。方步瀛先生1934年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他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基,扎实的文学、音韵学、训诂学的功底,博学多才、学术造诣深厚,是著名的元明清文学研究专家。他给我们讲元明清文学时,大概只有50岁出头。1962年春,我在上中文系二年级时,武汉地区高校中文系在昙华林的大礼堂,召开了一个山水诗学术研讨会,许多教授学者参会,主题是讨论古代山水诗是否具有阶级性,会上争论双方各执一词、争辩激烈。方先生坚持认为山水诗不具有阶级性,他观点鲜明,广征博引,论述有据,发言中引用的诗句,顺口背出,几近百首,与会者及听众惊叹不已,无不钦佩,一时传为美谈。他独自编撰的《元明清文学作品选读》上册,40余万字,分为元代杂剧、元代散曲与明清传奇三部分。教材为浅蓝色封面,红色字体的书名。元代杂剧与明清传奇作品选后,都有方先生撰写的“提要与分析”,相当见功力,论点精辟、论析精要,如对《西厢记》《桃花扇》《长生殿》的评述都在万字以上。这些文字,有分析、有考证、有评价,如对《牡丹亭》评析的一段文字:

通过柳梦梅与杜丽娘生死恋爱的故事,深刻地暴露了封建礼教的毒害。杜丽娘被软禁在所谓名门宦族的深闺里,连后花园都不曾到过,简直失却人的自由。“游园”一段,说明一个被关在笼子的金丝鸟终于飞到自由的天地来了,旧礼教的藩篱终于被冲破了。本剧本中的惊梦、寻梦、诊崇、写真、悼殇五出写杜丽娘由生而到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会省五出写杜丽娘由死自复生,显示着这种真挚的爱,是具有超越生死的力量的。在艺术性方面,它十分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美丽聪明、一往情深的女性形象杜丽娘。其他人物如陈最良的迂腐,春香的风趣、活泼,亦写得鲜明生动。它运用丰富的想象与夸张的描写,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气氛而又不失为现实主义的作品。语言清丽细腻,而又生动自然,都蓝生所谓“丽藻凭巧肠而睿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也。汤显祖的名字与《牡丹亭》分不开,他的荣誉主要由《牡丹亭》保证着。

这段文字几百字,言简意赅,观点鲜明,今天读来仍然是异常深刻而有力度的。首先,方先生指出杜丽娘失去人的自由,人性受压抑而终于冲破封建的藩篱,来到后花园。其次,他认为她追求真挚的爱情而具有超越生死的力量,用今天的话语方式,即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意义。第三,指出剧本丰富的想象与夸张的运用,充分肯定它的浪漫主义特色而又不失现实主义的特质,同时准确地概括了剧本清丽细腻、生动自然的语言风格。

就在我们求学期间,方先生已发表了几篇研究《牡丹亭》的学术论文,当时他已是研究《牡丹亭》的著名专家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对古典文学学科作出了重要贡献。新中国成立前,《中国文学史》重点讲授宋代以前的文学,元明清部分涉及较少。1955年,他受国家教育部的委托,亲自参与执笔起草了“元明清文学教学大纲”,他还编写了《元明清文学史》《元明清文学作品选读》的内部教材,为建立完善这门新学科奠定了基础。我手头珍藏的这部《元明清文学作品选读》正是第一版,时间为1964年2月,也是方先生授课第一次正式使用的教材。

方步瀛先生治学严谨、博闻强记,是著名的教授与学者,同时又是一位诗人,1963年8月,方先生赴庐山修养写下一组诗,其中有一首:

长风飒飒满高楼,又作庐山半月留。

豪健自怜飞昨日,登临却似胜前游。

千峰过雨青如染,万树笼烟翠欲流。

会与同人临绝顶,湖天无际看新秋。

其中“千峰过雨青如染,万树笼烟翠欲流”两句,写摹景如画,生动传神,对仗工整。又如他同期写的咏昙花诗中的“谁料名山偶闲步,见传百朵忽齐开,折腰争舞仙云佩,垂手斜掣白玉杯”,堪称耐人寻味的佳句,描摹昙花竞开惟肖惟妙。从他的诗作,不由想起他授课中深厚的古典诗歌修养。他给我们讲元明清文学时,说一口带江西味儿的普通话,讲课时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背诵诗词随手拈来。方先生在文华楼一楼靠北边的一间教室讲《牡丹亭》第十出“惊梦”的情景,至今我还印象深刻。翻阅当年教材上的听课记录,那红色字迹仍很鲜艳。两节课,方教授重点讲授了“醉春归”“皂罗袍”“好姐姐”几支曲子,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他解析“好姐姐”“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时,随口就引出罗隐的《牡丹》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以及刘禹锡的诗《赏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惊梦”的尾声,旦唱有四句诗:“春望逍遥出画堂,闲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方先生讲到这四句诗,指出分别出自四位唐代诗人,即张说、罗隐、许浑与韦庄,为集句诗。他说第四句“回首东风一断肠”,有人说是韦庄的诗句,其实也是罗隐所写,出自他的七律《桃花》。我保存的教材中,分别记有老师当年指出的四位诗人的名字。方先生当即背诵了罗隐的《桃花》诗:“暖触衣襟漠漠香,间梅遮柳不胜芳。数枝艳拂文君酒,半里红欹宋玉墙。尽日无人疑怅望,有时经雨乍凄凉。旧山山下还如此,回首东风一断肠。”他能够点出集句诗的第二句及尾句,都出自罗隐的这首《桃花》诗,足见他对唐诗的功底与学养。

我当时担任古典文学的课代表,毕业时我到华中村方教授家,请他为我写几句话作留念,他欣然同意了,过了几天我收到笔记本,读到他用毛笔字写的七律诗《雷锋颂》,兴奋不已:

听君好事听晨钟,红玉为心耿耿胸。

公而忘私人似凤,为而不有迹犹龙。

襟怀阔受云梦泽,觉悟高登日观峰。

一自彩笔褒美后,烟花锦绣更重重。

书近作《雷锋颂》,应少川同学之嘱。

方步瀛

1964年7月22日

这本绿色封面的硬壳笔记本,我珍藏了50年,现在还不时拿出来翻阅。方步瀛老师的赠诗,是他留下的珍贵的墨宝。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方教授。毕业后三年,得知他去世的消息,58岁他就离开了人世,呜呼哀哉,英年早逝!

高庆赐老师讲授古汉语课,是大学四年给我们上课时间最长的老师,总学时约300学时。他一个人独挑大梁,从文字、词汇、音韵、语法讲到经书解读。他编写的“古代汉语语法知识”系列教材,他授课的听课笔记,我五十年来走南闯北,多次搬家,今天都还完整保留着。我保存的“古代汉语语法知识”教材有五本,即《古代汉语词汇基本知识》《名词·形容词·动词》《代词·副词·语气词》《介词·连词·助词》《结构·语气·关系》。现存的五本教材,封面为白色、蓝色与浅褐色。书上的标记、批语、波浪线、横线符号密密麻麻,从头至尾,没有一页有空白,现在回忆起来,仿佛看到老师授课时的风采与身影,这里面该融进了老师多少的心血与汗水。这些年来,读到艰深难懂的古文,我还会翻阅先生的那套旧教材。我还存留着四本古汉语笔记本,封面上印有“练习簿”字样,封底下方标有生产日期“1962年6月”。

高庆赐老师毕业于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他曾在燕京大学国文系、西北大学中文系,武昌华中大学任教,1952年任华中师范学院副教务长兼中文系教授。1957年曾被错划为右派。他学养丰厚,学术造诣深,著述甚丰。三、四两个年级,高先生一人挑重担,给我们全程讲授古汉语课。

他的讲课极具特色:第一是授课激情四溢。高庆赐老师中等身材,理平头,戴一副眼镜,操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讲起课来,声音洪亮,滔滔不绝,充满激情,乐此不疲,常常是一边板书,一边讲授,手口并用、双管齐下。同学们记笔记,很紧张,跟都跟不上,几乎没有喘气的机会,哪还有走神、打野的时间。对同学的提问,他更是有问必答,诲人不倦。第二是板书与画图的高手。高先生一边讲课,一边板书或绘图、标符号的功夫,令人赞不绝口。他擅长制表、画图,如他制作的国际音标与唐宋时代字母表,我照画在笔记本上,整整占了一面。他绘图形象而快捷,如高先生解释“宫”“室”,在释词之后,就在黑板上画了一张图,标明堂、室、向、牖、户、楹的位置,东房、西房,东厢、西厢及台阶等,非常清晰。这个图,我当时也画在了笔记上(还特别标有“1964年的3月16日辅导课”)。符号图示,尤其是讲古汉语结构时,用得最多,如分析句子的主干与枝叶,高先生用的图示符号,堪称一绝,看上去一目了然,清楚明白,以后我在教学中也常常这样用。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期,连纸张都买不到,没法事先做好挂图、图表之类的教具,都是老师现场在黑板上绘画。在当时连纸张都困难的年代,我们用的教材都是用质地很粗糙的马粪纸印刷的,一本教材中的用纸往往有几种颜色。第三是治学严谨,要求严格。所谓严师出高徒,此话不假。在我当年的笔记本中,夹有两张活页纸,上面抄有当时高先生提出的古汉语阶段的复习要求。如关于“经书”的注解,提出的要求有:第一,要求能够举例说明经书注解的基本内容。第二,要求能说明经书注解的体例,例如“传”“笺”“疏”“注”“正义”“章句”“集解”等。第三,能举例说明经书注解的术语:如“曰”“为”“谓”的特点,“之言”“之为言”“貌”的特点。第四,就词义不明、语法不明,说明断句错误的原因。现在看来,这个要求还是比较高的。而在诗词格律讲授之后,提出的要求中关于背诵的有以下三点:一是背诗韵数目,按照上平声、下平声的顺序背熟。二是要记住普通话中念阴平、阳平的入声字。三是记住(背熟)不同词牌的词50到100首,懂得词谱,提出背50首不同词牌的词是最低要求。那时候,中文系强调师范规格,对学生提出了“一口话、一笔字、三百篇诗文”的要求。高先生的要求与当时系里的精神是一致的,简明、务实、具体。

高先生被戴上右派帽子后,曾被分到昙华林外靠育婴堂的一间小屋里居住,只十几平米,吃住、书房、厨房、卧室都在这间房里,桌上、床上、地上到处放的都是书,高先生戏称为“四斋室”,学生去拜访,连坐处都没有。在这种处境下,他的心思都用在教书上了,如此繁重的教学重担,他不以为苦,而是全身心投入。他常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给我们上课时,他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教学之中。“几多桃李泪,奚补海天思”,高先生的情操与精神深深感动、影响到我。记得那时读到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辞汇释》,爱不释手,那是读古典文学作品的一部工具书,但因长时间没有再版,也无法买到,况且也没钱,我竟用了一年多的零碎时间,很工整地抄录在一本很厚的硬红笔记本(相当小32开本)中,有近300页。现在看来似乎很“傻”,而在那个很喜欢一本书而不可得的年代,这种抄录既可以磨炼意志,也能帮助记忆理解。梁启超《志未酬》诗曰:“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当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当时二十岁上下的我们,对中文系老师们的尊敬、钦佩、感激之情是发自肺腑的,但我们还不太知道更多的隐情,他们曾历经坎坷、曲折,遭受过严重的伤害、冤屈和不公平的待遇。如方步瀛教授在反右倾中曾被作为白专典型受到批判,高庆赐老师1957年被划为右派,连石声淮先生也因钱基博先生划为右派而受到牵连。现已古稀之年的吾辈,想起来就心痛不已,可是他们当年在课堂上,那样认真、坦荡、一丝不苟,培育桃李,传道授业解惑,我们从未听到半点的牢骚、委屈与不满。其实他们当时年龄都在五十上下,比现在的吾辈要年轻得多。反观多年前的恩师,那一代知识分子,精神何等之高尚,灵魂何等之纯净。或许,那时没有科研项目、评奖之类金钱、物质的诱惑,他们严谨治学、清白做人、为人师表的风范,是留给学生辈最珍贵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一辈子铭记。现代的科技迅猛发展,有了电话、电脑、电视,物质生活有了极大的提高,我们当时都无法想象出来,而每每回忆那时的求学岁月,那样值得回味、留恋,总是不能忘怀……

昙华林是培养我们人文精神的摇篮,是指引我们走进文学殿堂的大门,我们的人生,正是从那里扬帆起航的。

2014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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