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增长、腐败与收入不平等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财政税务学院／中国收入分配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3）

一、引言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以年均9.8%的速度持续高速增长。在此期间，城乡居民收入水平大幅提高，扣除物价上涨因素后，从1978年到2012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实际增长10.5倍，年均实际增速7.4%；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实际增长9.5倍，年均实际增速7.2%。但与此同时，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从1978年的2.6倍上升到2012年的3.1倍。收入差距不断加大，反映收入不平等的基尼系数从1981年的0.293上升到2013年的0.473，尽管2013年的基尼系数是近十年来的最低，但仍超出了0.4 的国际警戒线。另一方面，由透明国际组织发布的腐败感知指数在1995 年时中国为2.16，在当年参评的41个国家排名第40位，表明我国的腐败程度非常严重；到2013年中国的腐败感知指数为4.0，尽管这表明我国的腐败程度有所降低，但仍然属于腐败比较严重的国家，在2013年177个国家的腐败程度排名中居第80位。

目前，关于我国收入分配不平等程度不断提高的原因和认识，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为了加快经济增长，强调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其结果是经济得到了快速增长，但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公平，从而使收入差距扩大，不平等程度不断提高。另一种观点认为，由于腐败的加剧和蔓延，导致严重的机会不平等，产生了的大量非法收入和非正常收入，从而减少了居民收入，扩大了居民收入差距。一方面，对于部分权力拥有者，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因贪污、受贿等腐败行为获得非法收入；另一方面，相对于高收入者，低收入者用于行贿的支出占其收入的比重要高于高收入者，从而使收入不平等程度进一步扩大。因此，收入差距中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腐败造成的，即腐败扩大了收入差距。那么，在我国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过程中，经济的快速增长对腐败行为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是本文要研究的问题。

经济增长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大量的研究基本都是围绕Kuznets所提出的“倒U”假说展开的。Kuznets认为在经济增长的早期，收入不平等程度扩大；当经济增长趋于稳定时，收入不平等也保持短暂稳定；当经济进入成熟阶段时，收入不平等程度逐渐缩小，即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之间的关系呈“倒U 型”［1］。陆铭等研究发现，不平等始终不利于经济增长，而经济增长则有利于降低不平等［2］。米增渝等采用1998～2006年中国省级面板数据研究发现，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之间呈负相关的关系［3］。郭熙保认为，中国居民收入差距的扩大主要源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并认为随着经济发展，居民收入差距将呈现“倒U”变动趋势［4］。

大量的研究结果表明，随着腐败水平的提高，收入不平等程度扩大。陈宗胜和周云波通过测算非法非正常收入，并将这部分收入并入正常收入后，计算得到的基尼系数由0.403上升到0.493，收入不平等程度提高了22.49%，表明非法非正常收入拉大了收入差距［5］。吴一平和朱江南利用2002～2003年中国1 777个县级单位截面审计数据的研究结果表明，地方政府的反腐败力度是影响地方收入水平的重要因素①，反腐败力度越大，收入水平越高［6］。吴一平和芮萌利用1988～2006年中国省级面板数据研究发现，腐败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与制度环境紧密相关，腐败对东部地区收入不平等的影响不显著，与非东部地区的收入不平等呈倒U 型关系［7］。陈刚和李树研究发现，腐败拉大了城镇居民的收入差距，且在增加高收入群体收入的同时降低了低收入群体的收入［8］。

Gupta等的实证结果表明，腐败收益更有可能在高收入群体中分配，不断上升的腐败提高了收入不平等程度和贫困，腐败水平每提高1 个标准差，基尼系数提高大约11 个百分点［9］。Gyimah-Brempong研究发现，腐败与收入不平等之间的关系是正向线性的，腐败加剧了收入不平等，在非洲国家，腐败对穷人的伤害要多于富人［10］。Alesina和Angeletos认为，政府通过制定一系列的再分配政策能纠正由于腐败所导致的不平等和不公正［11］。Apergis等通过对美国50个州1980～2004年的面板数据研究发现，腐败和失业率对收入不平等具有显著正向影响，无论是在长期还是短期，腐败与收入不平等之间存在双向的因果关系［12］。Dincer和Gunalp用政府官员犯罪人数表示腐败规模，对美国48个州1981～1997的数据研究表明，腐败程度的提高导致收入不平等程度扩大［13］。Mehrara等通过对11个OPEC国家以及32个OECD 国家2000～2007年面板数据的比较研究，发现腐败提高了OPEC国家的收入不平等程度，但是与OECD 国家的收入不平等之间的关系是显著负相关的［14］。Glaeser和Saks基于美国数据的分析，认为腐败是扩大收入差距的一个重要原因［15］。

通过以上分析发现，以往的研究大多都是分别研究经济增长或腐败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很少有将两者结合起来研究经济增长和腐败对收入不平等的共同作用。本文余下的内容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对中国的经济增长、腐败以及收入不平等现状进行描述，第三部分通过构建计量模型，从实证的角度分析经济增长和腐败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最后是本文的主要结论及政策建议。

二、中国经济增长、腐败与收入不平等的典型事实

（一）中国的经济增长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GDP从1978年的3 645.2亿元上升到2012年的518 942.1亿元，实际增长23.2倍，实际年均增长率9.8%。人均GDP从1978年的381元提高到2012年的38 420元，实际增长16.2倍，实际年均增长8.7%（见图1）。

（二）中国的腐败现状

近年来，腐败问题已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为了对我国的腐败现状有一个比较全面、客观的了解，在此，我们分别采用腐败的客观度量指标和主观度量指标进行简要分析②③。

图1 GDP及实际年均增长率的变化趋势

1.腐败的客观现状。在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历年工作报告以及中国统计年鉴中，每年披露检察机关立案的贪污贿赂、渎职案件数及涉案人数，图2显示了1998～2012年的检察机关立案的贪污贿赂、渎职案件数及涉案人数的变化趋势。

从图2中可以看出，贪污贿赂立案件数从1998年的30 670件上升到2000年的最高点37 183件，随后开始逐年下降到2011年的最低点25 212件，2012年略有上升，为26 247件；贪污贿赂涉案人数的变化趋势与贪污贿赂的立案件数基本一致，从1998年的34 405人上升到2000年的最高点41 377人，随后开始逐年下降到2006 年的最低点31 949 人，2007 年开始略有上升，到2012 年为35 648人。渎职立案件数与渎职涉案人数的变化趋势基本一致，渎职立案件数从1998年4 414件上升到2012年8 079件，在此期间，渎职涉案人数从5 757人上升到11 690人，几乎都增长了近1倍。

我们进一步对贪污贿赂、渎职的要案率进行分析④。县处级以上官员腐败，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更大，危害也更大，因此，本文认为要案率更接近腐败的真实程度。

从图3中可看出，贪污贿赂、渎职要案率呈现出先上升、后下降的趋势，且贪污贿赂的要案率要高于渎职要案率。其中，要案率从1998年的7.4%上升到2006年的最高点11.3%，随后逐年下降到2012年的9%；贪污贿赂要案率从1998年的4.9%上升到2006年的最高点7.6%，随后逐年下降到2012年的6.3%；渎职要案率从1998年的2.5%上升到2002年的最高点4.0%，随后逐年下降到2012年的2.6%。通过对贪污、贿赂案件的查处，所挽回的经济损失在1983～1987年为16.3亿元、1993～1997年为229.2亿元、1998～2002年为220亿元、2003～2007年为244.8亿元，2008～2012年高达553亿元⑤。由于腐败的隐秘性，并不是所有的腐败都能够被发现和查处，再加上信息不对称，要想发现和查处所有的腐败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官方公布的腐败案件数、涉案人数等数据，只是实际腐败的一部分，并不能准确地反应实际的腐败程度，即存在“腐败黑数”［16］。

图2 贪污贿赂、渎职案件数及涉案人数的变化趋势

图3 贪污贿赂、渎职要案率变化趋势

2.腐败的主观现状。度量一个国家腐败程度的主观指标，最具影响和代表性的是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TI）从1995年开始每年发布的腐败感知指数（corruption perception index，CPI），该指数也称之为清廉指数。此外，透明国际还发布了行贿者指数（bribe payers index，BPI）。透明国际以企业家、风险分析家以及一般民众为主要调查对象，根据调查对象对贪污腐败的感知程度和经验进行计量与分析研究，并按照0～10分进行评分，得分越高，表示清廉程度越高，而得分越低，表明腐败程度越高。通常以CPI得分为5分作为一个临界值，具体是，当CPI在8～10之间，认为是清廉国家，当CPI在5～8之间，认为是比较清廉的国家，当CPI在2.5～5之间，认为是腐败比较严重的国家，当CPI小于2.5时，则认为该国极端腐败。

图4显示了1978～2012年中国腐败感知指数的变化趋势⑥［17］（P223），图4的结果表明，在1978～1985年期间，我国的CPI在5～6之间，说明在此期间我国是比较清廉的国家，从1986年开始，CPI指数从4.96逐年降低，到1995年达到最低，为2.16，在当年参评的41个国家排名第40位，表明我国的腐败程度呈现加剧的趋势。

图4 中国腐败感知指数的变化趋势

（三）中国的收入不平等

度量收入差距最常用的指标是基尼系数，也有不少研究采用城乡收入差距来度量收入不平等［2］［18］。中国居民收入分配课题组1995年、1998年和2002年住户抽样调查数据所估算的全国基尼系数分别为0.45、0.382和0.47［19］。不同学者所估算的基尼系数的结果表明，我国整体的基尼系数都在增大，中国的收入分配差距在不断扩大［20］［21］［22］。李实和岳希明将全国的个人收入差距分解为城镇内部、农村内部和城乡之间收入差距三部分，研究发现，城乡之间收入差距对全国收入差距的贡献从1995年的36%提高到2002年的43%，上升了7个百分点［23］。

图5显示了1978～2012年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与全国基尼系数的变化趋势⑦。从图5中可以看出，全国居民收入差距的变动与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的变动基本一致。其中，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在1978年为2.57倍，随后逐年下降到1983年的1.82倍，从1983年开始，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整体呈现上升的态势，到2009年达到3.33倍的最高点，从2010年逐渐有所降低，到2012年3.1倍；全国的基尼系数则从1978年的0.3下降到1985年的0.24，随后逐年走高，到2008年达到最高的0.491，随后有所回落，到2012年为0.474。另外，我们还计算出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与全国基尼系数在1978～2012年期间的相关系数为0.968，这表明全国的收入差距与城乡之间的收入差距存在非常强的相关性，可以认为，全国的收入差距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城乡之间的收入差距。

图5 城乡收入比及全国基尼系数的变化趋势

三、计量模型及实证结果

腐败导致机会不平等，降低了经济增长率、减少了社会福利支出、减少了贫困阶层受教育的机会，加重了贫困，使贫困阶层获得收入的机会和潜力降低。因此，收入差距中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腐败造成的，腐败拉大了收入差距。在以往的研究中，大多忽视了经济增长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且有一些学者认为，追求高效率的经济增长拉大了收入差距。那么，在实际中，腐败和经济增长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到底如何，我们下面通过实证分析来予以回答。

（一）模型、变量及数据说明

为了分析腐败和经济增长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我们建立的计量模型为：

上式中，t表示时间，Inequality为不平等指标，是被解释变量，我们分别用基尼系数、实际城乡收入比来表示；Corruption表示腐败，是主要的解释变量，我们用透明国际的腐败感知指数来表示，GDPRate表示实际经济增长率，X 为一组控制变量，我们分别用贸易依存度（open）、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govsize）、非国有化程度（reform）等指标来表示⑧。ε为随机误差项。表1给出了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

计量分析所采用的GDP、人口数、非国有经济职工人数、职工总人数、进出口总额、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农村居民家庭人均纯收入、预算内财政支出等数据来自于《中国统计年鉴》相关年份。

（二）实证结果及分析

计量模型的估计结果如表2所示。表2的估计结果表明，无论是采用基尼系数还是城乡收入比作为不平等的度量指标，当我们控制了政府规模、对外开放程度以及私有化等指标以后，腐败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在1%统计水平下均显著为正，也就是说，腐败导致收入不平等程度提高。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的关系是显著负相关的，这个结果充分说明了随着经济的发展，收入水平的提高，有利于缩小收入差距。

表1 数据的描述性统计结果

表2 经济增长、腐败对收入不平等影响的实证结果

此外，我们的估计结果还表明，政府支出、对外开放以及非国有化等指标与收入不平等之间的关系为正相关，也就是说，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拉大了居民收入分配差距。

我们的实证检验结果表明，我国的收入差距扩大并不是由于强调效率优先所造成的，相反，经济的快速增长起到了缩小收入差距的作用。由于腐败导致机会不平等，影响了社会公平与正义，因此，腐败是引起收入差距扩大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结论及政策含义

本文通过分析我国1978～2012年期间我国的经济增长、腐败和收入不平等的现状及其变化趋势，研究了经济增长和腐败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实证结果表明，腐败显著提高了收入不平等程度，而经济增长则有利于缩小收入差距。笔者认为，当权力参与收入分配或干预市场机制，通过权力垄断某些要素资源，利用国家政策为自己的经济利益服务时，则会因权力寻租和腐败等行为而形成不合理收入，必将使按生产要素贡献分配的原则产生扭曲，从而降低资源配置效率，导致收入差距扩大。

因此，在追求效率的同时必须注重社会财富的公平分配，要加强对行政权力的民主监督，加大预防和惩治权力腐败的力度，巩固十八大以来的反腐成效，坚持“老虎苍蝇一起打”，明确界定权力清单，降低行政权力对市场的干预力度，稳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同时，全面深化改革，加快经济发展，提高居民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从而有效降低收入不平等的程度。

注释：

①用县审计局的审计人员数量、审计的项目数以及通过审计查出的违纪金额3个指标来表示反腐败力度。

②腐败的客观度量指标是依据官方所披露的贪污、贿赂案件数、涉案人数、涉案金额等客观数据进行统计，以此来表示腐败的现状及发展趋势；或通过问卷调查，统计受访者是否被要求行贿以及行贿金额来统计腐败程度。

③腐败的主观度量指标是通过对被调查者对腐败的感知进行问卷调查，在此基础上统计并构造出来的反映腐败程度的指数，用于反映不同国家或地区的腐败程度。

④这里的要案率是指涉案的县处级以上官员人数占涉案总人数的比例。由于不同时期大案的衡量标准不一样，且大案数据不全，本文没有分析大案率。

⑤挽回的经济损失数据来自最高人民检察院相关年份的工作报告。

⑥1978～1994年的CPI数据引自过勇.经济转轨、制度与腐败［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223；1995～2010年的CPI数据来自透明国际网站http：／／www.transparency.org。

⑦全国的基尼系数1978～2002年来自王少国.我国收入分配差距对经济效率的影响［C］／／刘树成，张连城，张平.中国经济增长与经济周期［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9：171～181；2003～2012年的基尼系数来自中国统计局网站。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根据《中国统计年鉴》相关年份计算得到。

⑧我们用非国有经济职工人数占职工总人数的比重来表示非国有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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