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的圣地亚哥英雄式谦卑形象解读
2014-04-05李晓丽
李 晓 丽
( 西安外国语大学 商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海明威于1951年完成的《老人与海》是他晚年的一部优秀作品,同时也是他在世发表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他本人也认为这是他“这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虽然原文全文仅仅两万六千多字,只能算是一部中等长度的中篇小说,但其精湛的叙事艺术、文体风格和深刻内涵为海明威赢得了巨大荣誉。
《老人与海》使海明威获得了1953年度的普利策奖,并于1954年使海明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文学院授予他文学奖时说,海明威的主要成就在于“其精通于叙事艺术,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近著《老人与海》中,同时也因为他在当代风格中所发挥的影响”。
《老人与海》貌似简单易懂,故事平铺直叙,但这是海明威“冰山原则”的最好体现。海明威认为文学创作就好比海面上的冰山。文字表达出来的部分只占“八分之一”,而剩下的“八分之七”要靠读者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想象力来发掘探索。因此,《老人与海》就像是一个谜团,吸引着无数人去破解。《老人与海》自问世以来, 国内外众多的文学批评家从不同的角度、用多种方法阐释这部作品。一些评论家把《老人与海》视为一部英雄主义的赞歌,从英雄主义出发分析小说中的圣地亚哥的硬汉形象。还有一些评论家指出,这简单的故事有着丰富的象征意味,从象征手法的使用剖析书中很多元素(大海、狮子、大马林鱼、鲨鱼等)的象征意义。还有的评论家从生态批评、宗教学、道家思想或者性别研究的视角来解读《老人与海》。
这些众多的对《老人与海》的评析各不相同,似乎没有共同的角度和观点。但是,有一点大家是认同的:通过《老人与海》,海明威又成功刻画了一个“重压之下能保持优雅风度”的硬汉形象,这个英雄在面对厄运、失败和风烛残年时展现出了不畏缩、不被打倒而最终获得精神胜利的优雅风度。
基于以前的研究,本文从四个方面解读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所阐释的英雄风度和谦卑:老人圣地亚哥对小男孩马诺林的依赖;老人赋予大海以女性的形象和特征;老人对海洋生物间的矛盾情愫;老人“可以被毁掉但不能被打败”的硬汉精神。
一、老人圣地亚哥对小男孩马诺林的依赖
故事一开头就提到圣地亚哥渔船上的帆“收拢后看来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1]3暗示老人因为生活拮据,再加上走霉运、一连八十四天一条鱼都没有钓到,而被别人看作是个失败者。马诺林的父母已经看出来圣地亚哥倒霉到了极点,于是吩咐马诺林上了另外一条交了好运的船。但是,马诺林看见圣地亚哥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于是他继续帮助圣地亚哥,因为“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打鱼,孩子爱他”。[1]3
故事的第二段描写了老人的硬汉形象。“老人消瘦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1]3这些皱纹、褐斑和伤疤都是老人出海捕鱼、经验丰富的象征。
接下来的第三段指出,尽管老人倒了血霉、久经沧桑,但他的“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1]3他“不服输的眼睛”和前面提到的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失败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读者重新审识这个时运不济的老人。
马诺林的关心和认可让圣地亚哥充满了希望和信心。马诺林安慰老人说他不是因为对老人没信心才离开他的,并提醒老人有一次他们接连八十七天都钓不到一条鱼,但是在后来的三个礼拜里,他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因此要有信心。孩子还提出请老人喝啤酒,并帮他把打鱼家什带回去,老人也欣然接受。圣地亚哥和马诺林的关系已经不是简单的师徒关系,亦不是相互尊重的同伴关系,而是发展到了一种依赖关系。起初老人拒绝了男孩去弄点沙丁鱼的提议。男孩马诺林告诉老人说即便不能陪他钓鱼,他也很想为老人多少做点事。男孩的想法正是实践了牧师的观点,“当你爱时,你会想着去为他做事情,为他牺牲。你希望为他多少做点事”。[2]
马诺林为老人做了很多事情,打理着老人的日常生活,对他悉心照顾。出海前为老人准备鱼饵、渔具,捕鱼回来后,帮着拿渔具,安排饭食,煮好热咖啡。总之,马诺林就像一个成年孩子照顾老人那样照顾圣地亚哥,对他无微不至,“只要我活着,你就绝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1]10马诺林还责备自己对老人照顾不周,“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给他再弄件衬衫,一件过冬的夹克衫,还弄双鞋子,再来条毯子”。[1]11
马诺林除了是圣地亚哥生活上的好帮手外,还是他贴心的知己,是老人精神上的慰藉。他们都是忠实的棒球迷,都了解各队的实力和队中的关键人物。在打鱼上,男孩记得自己与老人每次打鱼的情景,始终认为老人捕鱼的技术是一流的。当马诺林坚持要给他弄四条新鲜的沙丁鱼时,他拒绝了,但是马诺林坚持弄两条,他答应了。“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了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1]6“心地单纯”和“不丢脸”听起来一点都不英勇,但这表明老人认识到自己的谦卑和真正的自尊心并不矛盾,因为真正的自尊是在面对困境或者失败时仍能保持自尊和优雅风度。[2]
这种谦卑在他临出发前马诺林对他的照顾中体现得更加充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肩膀”。[1]9尽管作者一再表明圣地亚哥的希望从没有消失过,但马诺林的陪伴和坚持使得老人的希望“又像微风初起时那么鲜活了”。[1]5当他在大海上费尽力气把大马林鱼钓到但却又遭遇鲨鱼攻击时,他先是认为是捕鱼养活了他,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是马诺林养活了他,他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这是一个硬汉在面对被鲨鱼吃掉了的马林鱼,在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体力也近消耗殆尽再加上精神备受打击时的总结,也是英雄的感慨。
二、圣地亚哥把大海女性化
尽管生态女权主义者认为男性之所以把大自然女性化,是为了给他们肆无忌惮地控制、剥削土地(处女地)并祈求得到大地(母亲)的宽恕找到一个合理说法,但是海明威认为真正的罪过是把大自然男性化,并视之为要征服的对象、或视之为要在战场上一决胜负的敌人。[3]海明威这一观点也通过他笔下的圣地亚哥的口传达给了读者。
第八十五天一大早出海时,圣地亚哥就提到了大海的女性特征,“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像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1]17老人对大海似乎有一种天然情愫,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有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1]17可是,有些年轻的渔夫把海洋叫作“el mar”(视海洋为阳性、男性):他们提起海洋时,总把它视为一个竞争者或者是一个去处,甚至把它当作一个敌人。相比之下,圣地亚哥有别于那些年轻的渔夫,他“总是拿海洋当作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1]17
圣地亚哥对海洋的态度透露了他的生态伦理观:把大自然中危险的和无法控制的因素女性化,正如美国国家飓风中心一度以女性的名字命名飓风,又如世界第一高峰的珠穆朗玛峰的藏语为“Chomolungma”,意为“第三女神”。人们希望如果他们对大自然予以尊重、爱戴和理解的话,大自然会回馈他们女性的温柔和母亲般无私的爱。[3]132
正是因为圣地亚哥有这样的生态观,也正是因为他不希望大海对他发怒,他才把喜怒无常的大海视为女性,把大海视为孕育一切生命的母体。他要依赖大海而维持生计,他“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1]17当他看到大海里的浮游生物时很开心,因为那说明有鱼,“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他们一直朝下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有鱼”。[1]20
当大鱼拖着小船向西北方驶去的时候,圣地亚哥感慨道:“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1]26这位曾赢得过“冠军”称号的渔夫在自己出海太远、面对一条大鱼时,顿时感到英雄暮年,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强壮了,自己也无法征服强大的自然力量,他渴望马诺林的陪伴和帮助,他还总结出谁上了年纪都不该独个呆着。
老人把大海想象成为一位女性和他对“生命无常、人生易老”这一永恒命题的感叹都体现出:他虽然赢得过“冠军”的称号,虽然在马诺林眼里他仍是个英雄,但是在他一个人出海碰到大鱼并预感自己会受到鲨鱼攻击时,他内心流露出了自卑,这种自卑在他与大马林鱼和鲨鱼的搏斗中更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圣地亚哥对海洋生物既爱之又不得不杀之的矛盾情愫
圣地亚哥特别喜欢飞鱼,因为飞鱼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那些柔弱的黑色小海鸥伤心,害怕它们觅不到食物。长翅膀黑鸟帮他找出鱼群,帮他钓到了大的金枪鱼,是他的大帮手。夜间,看到一对海豚游到小船边,他说:“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一样。”[1]28他还怜悯地对落在他钓索上的小鸟说:“好好休息吧,小鸟……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我总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1]32鸟儿飞走后,老人想念它,就像想念马诺林一样。
圣地亚哥同情这些海上的生物,却又不得不杀掉他们,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杀死鱼——自己的兄弟。老人是这样表述自己打鱼的目的的:“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1]62他这种既爱但又不得不杀之的情绪也体现在他对待海龟上。他喜欢绿色的海龟,但是多年以来他都乘小船去捕杀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觉得人们对大海龟太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龟被杀死、剖开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小时。他还把自己比作海龟,说“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1]21通过把自己动物化,老人把自己归为动物一类而不再是人类,但是同时他又有强大的决心要去征服和杀戮这些动物朋友。[4]
老人对待大马林鱼的态度最好地体现了他和海洋生物间的这种矛盾心情。大马林鱼刚刚出现时,老人对它说的话听起来非常的残忍,“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1]26但是,当他意识到那大鱼并不是那么容易上钩并且他的小船被大鱼拖走后,他又一次地感到自己力不从心,又一次感慨道,“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1]26此时,老人还没有把大马林鱼视为自己的兄弟,他认为这样能让大鱼送命。当最终见识了对手的强大,他又开始同情并尊敬他钩住的大鱼,并希望能喂那条大鱼,“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1]35当大鱼第一次浮出水面后,老人见识到了它身形之大后,他有了更强的欲望要来制服它、以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他也想让大鱼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尽管圣地亚哥替大马林鱼感到伤心,但是他要杀死大鱼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动摇,“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我从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1]44
在这场和大鱼的搏斗中,圣地亚哥起初对还未谋面的大鱼满怀怜悯,但是他还是持有渔夫钩到了大鱼这种胜利者的姿态,“你觉得怎么样,鱼啊?……拖着这船吧”。[1]43-44但是后来当他把鱼杀死、系在他船头、船艄和中央的坐板上向西南方驶去时,他有些困惑了,“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1]58尽管大鱼和船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老人认识到这条庞大的鱼即使在死后,还在拖着他,并有些自责和自卑地说他不过是靠了诡计才比大鱼强的。
四、圣地亚哥“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硬汉精神
老人在返航途中,先是遭遇到了一条凶猛的灰鲭鲨。老人用鱼叉扎死了它,但同时老人也损失惨重:大马林鱼被这条鲨鱼吃掉了四十磅,并把老人的鱼叉带走了。老人担心自己丢了武器,而他的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他深感悔意,他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他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而是正独自躺在铺着旧报纸的床上。但是圣地亚哥的硬汉精神迅速战胜了他的懊恼,“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他做好心理准备迎战更多的鲨鱼。他赶走了四条加拉诺鲨,还有一条铲鼻鲨,但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不利形势,他觉得“没法指望打死它们了,我年轻力壮时行”,[1]67可是“它们如今可把我打垮了,我太老了”。[1]66随着大马林鱼被毁得越来越惨,老人也不得不正视这样的事实。自己不再年轻力壮、力气已经不比当年,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状态。正视这样的事实和承认自己被打垮并不是说他不再是个英雄,而是一种结合现实情况的对英雄风度的再阐释,也是对人与自然间关系的一种合理的理解。[2]
老人感到身体僵硬、全身疼痛时,他真的希望不必再斗了,但是随着午夜来临,成群的鲨鱼来袭时,他不得不使尽最后的力气做最后的搏斗。这群鲨鱼的攻击是致命的,因为它们吃掉了大鱼剩下的全部的肉,只留下了残骸。他终于被打垮了,他觉得没法补救了。当他快到家时,又一次提到他被打垮,“你给打垮了,倒感到舒坦了。我从来不知道竟会这么舒坦”。[1]71
圣地亚哥最后一次提到被打垮,是回到家后对马诺林说,“它们把我打垮了。它们确实把我打垮了”,[1]73但是孩子回答说,“它没有把你打垮。那条鱼可没有”。[1]73圣地亚哥说:“对,真是这样。那是后来的事”。[1]73老人与大马林鱼较量时老人无疑是胜出的那一方,但是他又被随后袭来的鲨鱼击败了,毕竟他没有有利的武器,他也没有强健的体魄了,而鲨鱼一波一波攻击他和他的战利品。所以,即便是鲨鱼战胜了曾经的冠军,老人也没什么可惭愧的。
正如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一样,我们又何尝不能有说不尽的《老人与海》呢?[5]自《老人与海》这部伟大作品问世以来,它激起了众多学者的研究兴趣。虽然学者从不同视角、不同方面阐释了他们不同的观点,但是《老人与海》作品中对主人公圣地亚哥所体现的硬汉精神的认识是近似相同的。老人在屡遭挫折、磨难后,依然坚守着再次出海的决心。由此,这位打不倒的失败者鼓舞了许许多多的人们,也给予了身处逆境的人们前进的希望。这个形象俨然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6]
[参 考 文 献]
[1][美]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老人与海[M].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Stephens, Gregory, Janice Cools.“Out Too Far”: Half-fish, Beaten Man, and the Tenor of Masculine Grace inTheOldManandtheSea.TheHemingwayReview,2013, 32(2):77-94.
[3]Beegel, Susan F.Santiago and the Eternal Feminine: Gendering La Mar inTheOldmanandtheSea.HemingwayandWomen:FemaleCriticsandtheFemaleVoice. Ed. Lawrence R. Broer and Gloria Holland. Tuscaloos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2002:131-156.
[4]Cain,William. Death Sentences: Re-readingTheOldManandtheSea.SewaneeReview,114.1(Winter2006).
[5]张军.一场没有胜负的战斗——海明威《老人与海》新析[J].贵州社会科学,2007,(3).
[6]吴少明.试论《老人与海》的女性意识[J].河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