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焦虑或逍遥
2014-04-05曲进
曲 进
有一天,我陪挚友到一个茶馆饮茶闲聊,茶馆虽小,但装点打扮得却很有品位。一走进茶馆,便有轻轻如诉的音乐飘进耳际,几个书架上零散放着的一些书又为茶馆增添了几分知性的雅致,整个茶馆于安静之中仿佛流淌着丝丝心语,带给人许多新的向往和遐想。挚友是国内某著名大学教授,做中西方文化比较研究,有关中国古典文史哲的学问至深,因中医药学与中国古典文史哲学原本就有诸多相通,所以他的学识一直令我敬而仰之!走进茶馆,茶未上,他倒是先信手拿过几本书阅读起来。看着放在茶桌上的书,其中一本《身份的焦虑》深深地吸引了我,翻阅略读,领其大意,不禁叫好!
《身份的焦虑》为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所作,作者在书中不仅分析了西方现代社会中人之所以产生身份焦虑的起因,诸如身份渴求、势力倾向、过度期望、精英崇拜以及在追求和实行这些行为过程和目标时所遇到的多种因素的制约,而且也提出了一些化解这种焦虑情结的方法,诸如利用自己的哲学理性和艺术感性智慧、对通过政治改善社会等级体系和秩序的期待、理解和实践基督教教义以及尊崇波西米亚人精神等。然而实际上,人因身份的焦虑情绪并不只存在于西方的现代社会,而且也弥漫在我国现代社会的不同阶层中,甚至是在我国古代社会就已经有了的问题。中医药学经典著作《黄帝内经》中有一篇“四气调神大论”,其中有关“上古之人”与“今时之人”生活方式相互比较的论述就是这一问题在古代社会存在的一个生动例证。
根据大量的现代社会心理学研究和通过对人生经验的深切体察,古今中外,人生有许许多多的,对人、人际和社会都有深刻影响的情感和行为都与自己拥有的身份及其变化和心中对身份的希冀有关,而无论在传统中医药学还是在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下的现代生物医学看来,除了焦虑,身份还是诱生人的七情五志变化抑或急性和慢性激活机体的心因性应激机制,并由此引发诸多疾病的主要社会原因。我曾经看到一份来自WHO的报告,这份报告称大约有60%~70%的慢性心身性疾病的发生都与人的这一心因性应激机制有关。由此联想起来,从《黄帝内经》始,数千年以来,传统中医药学的历代医家历经不同时代风云变幻的社会变迁,早已精心地观察、研究和记录了人在社会变迁中由身份渴求和追逐而产生的各种情志变化以及由此而生的各种病症及其防治方法,也留下了许多著名的医论医案。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惊奇和值得比较研究的历史和文化现象。
《黄帝内经》将人分为“上古之人”和“今时之人”。“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志阐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能“尽终其天年,度百岁而不衰”。然今时之人“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这是因身份渴求诱生情志变化而影响寿命的经典中医药学理论。
清代名医陈复正在其名著《幼幼集成》的开篇“禀赋”中,对由身份的变化所引发的幼科疾病有一段十分精辟和发人深思的论述。按照他的观点,由身份变化而致病,不仅只是发生在成年人对身份的追逐过程中,而且也会发生在年幼的孩童身上。一个人性天真的孩童,虽然尚没有萌生对身份的希冀和追逐,但他们却有“膏藜异养,贵贱殊形”,其身份的社会禀赋各有不同,这大概就是民间“生在皇宫院,便是帝王家”之说的科学表述。他比喻那些生于拥有富贵身份人家的幼儿“口厌甘肥,身安华屋,颐养过度,身质娇柔,珠翠盈前,娇妍列侍”,就像“纵雄罴之叶梦”,却“难贵柏以参天”,然“夫膏粱者”,易致“行乐气散,心荡神浮”,而诱生出一系列幼科的疾患。除了社会禀赋,陈复正还阐述了因身份诱生的情志行为变化对胎儿生物学禀赋的深刻影响。他说,人生有“痴由贪起,利令智昏者,有志高命寡,妄念钻营,以致心倦神疲者”,也有“若藜霍之家,形劳志一,愿足心安,守蛊廪瓶仓,对荆 裙布,乃形志无伤者”。前者之人,“耗本伤气”,于是难保胚胎之植的深根固蒂,令幼儿禀受“十有九虚”,留下胎病和后生之病的许多隐患;而后者之人,反可得“胎婴自固”,以此较彼,其中得失自可判然。
在中医药学的发展历史上,历代名医写了一系列经典的医案,成为传统中医药学的一大特色,其中就有细致的关于因身份失落而生诸疾的案例记载,例如《儒门事亲·不寐》中“一富家妇人,伤思虑过甚,二年不寐,无药可疗,其夫求戴人治之”。《吴鞠通医案》中“鲍,三十二岁,大狂七年,先因功名不遂而病”。《续名医类案》中“窦材治某患者,因功名不遂发为郁症”。如此记述者甚多。
因为身份及其变化对人的身心健康有如此重大的影响,所以,我们需要了解身份,也需要阐释身份是如何起源和进化的,这可以帮助人们重新检讨那些围绕自己或他人身份变化所持有的情感观念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行为趋向,并批判性地内省自己追逐身份的愿望和行为以修正以往定势在身份上的许多模糊甚至是错位的观念,而这些问题的解读和意义则必须要从“身份”一词的语义文化密码中去寻找。
汉语“身”,自然是指人之体,而“份”的字体结构本身就是“人之分”,其语义“从人”而“分声”,意同“彬”,就正如《论语》作“文质彬彬”为“文质份份”,《说文》说“份,文质备也”。在汉语的语义文化基因编码中,身份是人所内禀的文化品位修养和他所外拥的财富及社会地位的象征,是一个人显示出来且能够被他人识别和区分并对他的人际关系和结构具有某种特殊决定性的一种社会属性。人类社会的变迁历史表明,一个人在社会中拥有不同的身份,其所能获得的势利是很不相同的。从古至今的社会体制为身份输注和凝聚了浓厚的功利性元素,于是,身份也就成了每一个人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能够看得见的一个航标和竞相追逐并希望到达的彼岸,成为附着在人身上和心里头的一个具有社会和生物双重遗传特质的社会符号。在人生的路程上,一个人通过身份与其他人相互联系、交流、共事,从而形成特定的人际关系和人生生态。所以,归根到底,身份是人创造出来的,是人的那些与生俱来的本能性欲望在一个被人设计和构建的功利性和等级制的社会中演化重构出来的社会欲望表达的产物,并在生物学意义上普遍地利用着进化赋予大脑的奖赏性生理和分子网络机制,而总有一天,科学家们能够通过解析这一网络看到身份在生命大脑中的影像。
可见,尽管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上曾有很多先哲梦想构建出“乌托邦”式的平等社会体制,以摆脱套在人类身心中的身份等级箍咒,但实际上,只要有人,身份和人对身份符号的渴望就是不可能消亡或被消灭的。人创造了身份,也点燃了自己心中追逐身份的“狂热”,成为推动社会演变进化最为原本的生物性能量和动力,但它同时又扼杀了当人与人擦肩而过时放慢脚步微微一笑的那份人性中的纯朴和表达爱的能力,使人蒙受到巨大的身心伤痛,这就如同一个由1和0组成的数字,0犹如身份及身份带给人的势利,而1则是人身心健康的编码,0的数目增加虽可以使数字变得无穷大,然只要没有了1,再多的0都将归于0。显然,作为人生,我们不仅需要面对这个数字串做出富有智慧的选择,而且也需要在其间找到寻求平衡的有效方法,而这些方法除了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中所提到的之外,我们更应该关注、研究和应用的还有中医药学的方法。中医药学能为今天和未来的科学家们找到可供人类在身份的焦虑之中共享逍遥的方法提供科学的理论指引和有效的经验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