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衣”考释

朱 海 丰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6)

“估衣”考释

朱 海 丰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6)

现代汉语词典中出现的“估(gù)衣”语义来源推测有二：一是由佛经文献中表示寺院僧衣竞卖活动的“估衣”通过词义扩大而来；二是本为“故衣”，表示民间市场上买卖的旧衣服，后变换字形得到“估衣”。这里的“估”是“故”的俗字。运用词义分析法、因声求义法进行考证，认为后一种推测可能性较大。对于该词词义的解释，各版本现代汉语需依照现实情况作出更加详尽准确的释义。

估衣；故衣；词典释义

网络出版时间：2014-01-10 15:48

“估衣”(gù yi)在商务印书馆本的《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1]中解释为：市场出售的旧衣服或原料较次，加工较粗的新衣服。这里的“估”为何读gù，该词词义从何而来，词典上的释义有无欠妥之处，现根据文献作出判断。

一、“估衣”溯源

“估衣”一词在元代的佛经文献中已出现，至今仍存在于城市街道名称中①。根据字形和字音可以对“估衣”语源作出两个推测：来源于早先佛经文献中竞卖僧衣的活动；“故衣”一词没有改变词义，仅改变字形，得到“估衣”。

(一)推测一：来源于早期佛教文献

欲证明这一推测，需证明佛教文献中的“估衣”与现代汉语词典中的“估衣”有语义衍生关系。

1.“估衣”文献例举

估衣维那分付堂司行者请主持、两序、侍者就堂司或就照堂对众，呈过包笼，开封，出衣物排地上席内，逐件提起呈过。维那估直，首座折中，知客、侍者上单。排字号，就记价直在下。依号写标，贴衣物上，入笼。仍随号依价，逐件别写长标，以备唱衣时用。[2]173

丁福保解释为：估衣，〈杂语〉同唱衣。唱衣：〈术语〉比丘等五众死亡时，其遗物分别分为轻重之二，金银田园房舍等之重物以之归入常住物，三衣百一众具为轻物，以之分配为现前之僧众，就此分与而不得分与之均等时，则集僧众而竞卖之，平分其价，此竞卖云唱衣。以先定价而唱呼几许也。[3]下册1988

各行生命财产岌岌难保，即未附商会之领帽翎枝估衣等行亦纷纷来稟，恳乞稟部设法维持。[4]卷二十五3013

估衣市亦称小南市……每日寅卯二时，货旧物者萃焉，惟估衣最多。[5]卷十四，京师志十四，3219

只见正中一条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材料儿的，包银首饰的……[6]789

此中国卖估衣之图也。其估衣，俱系穿旧，自当铺或小市各处买得，四季草、夹、皮、棉、纱各色衣服，在街市设摊售卖，名曰估衣。[7]161

从上述文献中可以发现：

第一， “估衣”在元代文献中的词义和明清文献中的词义明显不同。元代出现的“估衣”表示寺院竞卖僧衣的活动②；清代的“估衣”则为民间市场上出售买卖的旧衣服。后者与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较接近，可视为同一个词。

第二，元代的“估衣”与清代以来的“估衣”共同具有[+旧衣服][+买卖交易]的语素义。后者有可能是前者词义变化而来。

2.两个“估衣”的关系

清代以及现代汉语中的“估衣”是否是元代文献中的“估衣”通过词义变化得来的呢?就现有材料来看，尚不能证明两者具有同一性。

两个“估衣”的义素分析如下：

估衣(元)：[+旧衣服][+买卖交易][+佛教寺院][+估价竞拍]

估衣(清)：[+旧衣服][+买卖交易][+民间市场][+估价买卖]

根据词义所表示概念内涵和外延的变化，词义变化可分为4类：意义的缩小、意义的扩大、因词性转换造成的意义的易位或转移、其他类型[8]59-63,[9]142-145。现参照义素分析，从意义扩大、意义易位或转移两方面分析先后出现的两个“估衣”。

意义扩大的情况有很多，但基本条件是不改变词性[9]136-139。如果前后两个“估衣”词性相同，可以证明后者是前者减小概念内涵，扩大外延得到的。但是，元代文献中的“估衣”是一种活动，动词性明显；清代文献中的“估衣”可以独立做主语或宾语，如卖估衣、惟估衣最多，具有典型的名词词性。所以两者不具备词义扩大的基本条件，因此也不存在词义扩大的关系。

那么，是否存在因词性转换造成的词义易位或转移呢？

由动词转变为名词造成词义变化的情况是存在的。比如：“环境”由“环绕全境”的动词义转变为“周围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的名词义。“估衣”也可能是由“动作行为”转变为“动作行为的对象”,即由动词义转变为名词义。但是，考虑到“估衣”的读音，便没有足够理由断定这种转变存在于这两个词之间。某词词性转变后，读音一般不会产生变化，即使有，也仅仅是名词的最后一个字作轻声。比如：“秀才”由才能优秀的形容词义转变为名词义后，“才”读轻声。类似“估”由平生变为去声的情况，尚未发现。由上可知，从词义角度看，清代的“估衣”是元代“估衣”通过词义转变而来的，可能性不大。

另外，在字音上，作估价买卖讲的“估”的音韵地位始终是见母上声或平声，没有发现去声情况③。“故”也始终作去声，没有改变过声调④，即“估”和“故”至少在元代后读音不同。因此推测，明清文献里的“估”与作“估量价值，买卖交易”的“估”不具有同一性。

综上，没有充分证据说明前后两个“估衣”有词义衍生关系。

(二)推测二：由“故衣”通过改变字形得来

“估”本音gū，作“估衣”讲时读作gù。因声求义，该词可能与“故”有关。“出售的旧衣服”这一概念早先作“故衣”，后来被“估”代替。

1.“故衣”与“估衣”的关系

“故衣”表示市场上出售的旧衣服，这样的例证较早可追溯到《东京梦华录》：

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抟、饮食、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7]卷第二145

伊永文的解释为：故衣，陈旧衣服也；亦称估衣，寓估量衣价之意也。将旧衣收卖，必用高音亮嗓之喝，惟喝方可招揽顾客[7]161。

在元明清三代文献中，“故衣”始终有“出售的旧衣服”的义项。例如：

衣弊则于市卖薪以买故衣着之。[12]5

紫罗襕披的破卢苏也非是值钱物，缝联无掛搭，拆洗难重做，送与他故衣行，不上数。[13]63

留得官银买故衣，疗饥还采旧山薇。盐蒿如稻门前积，知是扁舟海上归。[14]玖辑22册,673

在清代文献中，“估衣”也可表示市场上贩卖的旧衣服。例如：

昔年无卖估衣者，今则不但外来之，商贩即质库之不能出脱者亦零星卖之。[15]48

从文献上看，直到清末民初，“故衣”变得越来越少见，而写作“估衣”的情况越来越普遍⑤。

由上可知，“出售的旧衣服”首先作“故衣”，是一个定中结构的名词。“买卖旧衣的活动”则表示为“喝故衣”“买故衣”等。后来由于某些原因，“故衣”被“估衣”替代，表示“买卖的旧衣服”。

2.估衣(gù yi)词义及读音的形成

证明第二个推测可能性较大后，需要解决下一个问题：为什么用“估(gù)”代替了“故”；“衣”为何读轻声。

(1)区别同音词

这里采用张永言先生对同音词的定义：同音词是发音和写法都相同只是意义不用的词[8]115。根据这个定义，“故衣”一个形音下同时并存的词义有3个：日常旧衣、市场上买卖的旧衣服、寿衣⑥。第一个词义是“故衣”的字面义，即该词的内部形式：旧的衣服；第二个词义是该词的词典义，即词语的现实意义，应用范围较广；第三个词义是方言义，适用范围受地域限制。

3个词义同时用“故衣”一个词形表示，容易产生矛盾。此类同音同形现象有碍于语言交流，因此，3个词义渐渐有所区分，区分途径就是变换字形。在“故衣”一词的3个词义中，旧衣服和寿衣的辨识度较高，所以给“市场上买卖的旧衣服”一义选择新字形。

(2)避讳心理

“故衣”往往会让人想到“死人衣服”。根据语言使用者的趋利避害心理[17]，人们采用“改变意符”和“简省”[18]50,73的方式改“故”为“估”。也就是说，“估(gù)衣”是“故衣”的俗字。

为了与“死人”相对，添加“亻”作为形符，造出从人故声的形声字；为了避免与“做”冲突，省声，产生“估”。字形上与“估量”的“估”相同，读音保留“故”音。又由于“估衣”确实为“所估(gū)之衣”，使用这个字恰巧与词义相照应。符合语言经济性原则，因此被保留并广泛应用。

(3)语言习惯

“估衣”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注音：gù yi，“衣”作轻声，是北京地区语音习惯造成的[19]211。现代汉语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此处轻声，有据可依。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得出结论：现代汉语词典中的“估衣”是作市场上出售的旧衣服的“故衣”出于区别同音词、避讳等原因改变字形，造出新字“估”而产生的新词形。这个“估(gù)”与“估量价格”的“估(gū)”是同形异音字，与“故”是俗字与本字的关系。

没有足够材料证明元代佛教文献中出现的“估衣”与保留在现代汉语中的“估衣”有任何词义衍生关系。词形相同，实属偶然。

二、词典释义商榷

《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有“市场出售的旧衣服”和“原料较次，加工较粗的新衣服”两个部分，前者上文已证，无疑，而后者“新衣服”产生异议。

几部重要词典中对“估衣”的解释如下：

《汉语词典》(简本)：估衣ㄍㄨˋ·ㄧ：出售之旧衣[20]。

《辞源(修订本)》：估(gù)衣：市肆出售的旧衣。贩卖旧衣的行业叫估衣业。清得硕亭《草珠一串·游览》：“西城五月城隍庙，烂贱紗罗满地堆”注：“庙外卖估衣者极多。”[21]

《辞海(第6版)》：估(gù)衣：出售的旧衣服。得硕亭《草珠一串·游览》：“为穿新买估衣回。”[22]

《中文大辞典》：估(gù)衣：衣肆出售之衣服曰估衣，贩卖旧衣之商业称估衣业，其初典当之副业，以销售过期未赎之原衣，其后则有他商兼营间制新衣出卖者[23]。

《汉语大词典》[24]：估(gù)衣：市场出售的旧衣服或者原料较次，加工较粗的新衣服。《现代汉语大词典》[25]《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6]的解释与此相同

词典的解释很清晰地分为两种，一种没有“新衣服”，《汉语词典》《辞海》《辞源》主此说；一种有“新衣服”，《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大词典》等主此说⑦。

《中文大辞典》认为，随着商业的发展，该词词义有所扩展，最初确实是出售旧衣，后来也兼售新衣。这一解释有助于澄清上述疑义。

现代商业是否留存真正意义上的估衣铺，“估衣”是否仅仅作为历史词汇延续下来用于街道名称，这些问题在词典释义时应作出具体说明，以更加准确地反映该词现有面貌。

注 释：

① 天津、南京至今保留估衣街，估衣廊的街道名称。

② 在佛教文献中“估衣”成词度不高，有时做词组“估衣钵”。明代《明州阿育王山志》《指月录》等书中有现。

③ 估：《广韵》：公户切，上姥见。《集韵》：攻乎切。《中原音韵》：见母，鱼模韵，上声。《正韵》：公土切，音古[10]。

④ 故：《广韵》《集韵》《韵会》《正韵》古暮切，音顾。(《康熙字典》)[11]。

⑤ 通过中国基本古籍库统计，清乾隆时代以后，用“故衣”表示市场上出售之旧衣服者有11例，而以“估衣”来表达此意思的例子有65例。

⑥ 山西万荣、广州等地方言中，故衣铺指专售寿衣，兼卖旧衣的商铺[15]。

⑦ “一般语汇之外，也收了……不久前还使用的旧词语，旧意义……这些条目都在注释中分别交代，或者附加标记，以便识别。”(《现代汉语词典(第1版)》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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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罗竹风.现代汉语大词典[Z].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

[26] 李行健.现代汉语规范词典[Z].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刘小平)

Textual Criticism and Explanation ofGuyi

ZHU Hai-fe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46,China)

As forGuyi(估衣),ModernChineseDictionaryoffers two semantic resources.One explanation is related to the auction of monks’ and nuns’ clothes in Buddhist literature.It is from the expansion of meaning of a word.The other explanation refers to故衣,which means second-hand clothes in the folk market,and 估 is the non-standard form of 故.According to semantics and phonetics,the article thinks that the second speculation could be correct.And various versions of modern Chinese dictionaries should present more detailed and accurate explanation of this word.

Guyi(估衣);Guyi(故衣); dictionary definition

2013-07-03

朱海丰(1988-)，河北张家口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学、词汇学、第二语言习得理论与对外汉语教学。

H 021

A

2095-462X(2014)01-0028-04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40110.1548.0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