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硝烟弥漫的塔吉克斯坦
2014-04-04郗照明
1991年底,苏联解体,原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一分为十五。我国政府不失时机很快同独联体各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派出了建馆人员,任命了大使。当时我在驻莫斯科使馆任公使衔参赞。1992年7月,我接到出任驻塔吉克斯坦大使的任命和待收到国书后由莫斯科直接赴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的指示。
做好“青山埋忠骨”的准备
我利用等国书期间,向出差到驻莫斯科使馆的塔馆的同志了解驻在国的情况,阅读有关材料,注意收看莫斯科电视台的新闻,给人突出的印象是这个地处独联体南部边陲同阿富汗和我国新疆接壤的塔吉克斯坦是中亚各国中局势最动乱、条件最艰苦的国家。看来我去塔吉克斯坦履行首任大使使命,不仅任重道远,而且充满艰险。我做好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思想准备。
8月中旬的一天,使馆的几位同志在莫斯科近郊一处山青水秀的小岛上为我饯行。那天是少有的好天气,阳光灿烂,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在觥筹交错中,有人为我祝福,有人祈望安全,有人吟诵王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唐诗。我衷心感谢他们的好意,并表示此去动乱的塔吉克斯坦是“八千里路云遮月,旁侧无底雾茫茫”。人的命运如同“厄尔尼诺”现象一样不能自己主宰。倘若本人魂断他乡,莫悲青冢留异邦。
在我几十年的外交生涯中多次聆听周恩来总理的教诲:外交官是“文装解放军”。在外交战线工作的人员不仅要能经得起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的考验,而且更要具有为党的外交事业不怕牺牲、不畏艰难的奉献精神。
8月25日,我和老伴乘图154由莫斯科经过1个小时的飞行于当地时间晚9时多到达杜尚别。塔外交部礼宾司的一位官员和赵希迪代办前来机场迎接。我们略事寒暄,便来到使馆临时住地塔吉克饭店,看望了先期在此建馆的同志们。在生活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同志们还为我们准备了可口的饭菜,使我感到格外温暖。
总统危难接国书
到底杜尚别的第二天,我便拜会了塔外交部礼宾司和双边关系负责人,同他们商谈递交国书的时间和程序。对方谈话友好坦率,说现在塔处于非常时期,总统大权旁落,日子很不好过,政府许多部门已被夺权,处于半瘫痪状态,递交国书时间将尽快安排,仪式从简。我表示理解尊重。8月28日上午,礼宾司通知我去总统府向总统递交国书。
我们驱车到了总统府,有人引导我们到楼上总统办公室,纳比耶夫总统已站立等候,我们赶忙向前同他握手并致问候。总统个头不高,满头银发,面带一副倦容。他边同我握手边介绍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这是我们年轻有为的外长,你们以后有事找他。总统对接受国书似不在状态,连通常致辞、合影等程序都未进行,几个人只站立着寒暄一番就草草收场了。事后,外交部的官员坦率地对我说,总统受到反对派围攻威逼他下台,总统是在危难之中接受中国大使国书的。他接完国书就匆匆逃离总统府到201师藏匿其来。这是纳比耶夫总统最后一次外事活动。
经俄罗斯斡旋,塔各派9月准备在北方列宁纳巴德州召开协商会议。9月7日,当纳比耶夫总统走进机场贵宾室时,突遭一伙受持武器的反对派围攻,强行要他在辞职声明上签字。纳比耶夫在枪口威逼之下,只得顺从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他返回北方列宁纳巴德州的故里后,仅几个月,便因心脏病发作猝死。
总统被威逼下台,北方会议流产,反对派气焰嚣张,各派矛盾斗争计划,形势更加紧张, 社会更加动荡,内战一触即发。
首都杜尚别激战
1992年10月24日,天刚蒙蒙亮,我还在朦胧中,老伴猛然把我叫醒,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大清早就放烟火。我赶忙起来眺望,只见总统府上信号弹、曳光弹腾空而起,还伴随着密集的枪炮声。我一看便知道情况紧急,形势急剧恶化。我对老伴说,那不是什么烟火而是炮火,是大打起来了。
我赶忙给住在距总统府较近的使馆人员打电话,可怎么也打不通。我担心使馆人员的安全,心急如焚。过了好长时间,使馆终于打来电话,告知人员都安全,住在塔吉克饭店的外交人员都撤到了楼下,有武装人员保卫,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经过将近两天的激烈战斗,枪声渐渐沉寂下来。我迫不及待地从白楼公寓徒步赶往使馆,见到同志们都很安全,情绪也很稳定。有人说眼见发生的一切就像演战斗电影一样。我们很想看看战后的市面情景,于是我和赵参赞沿列宁大街走到总统府,只见被打断的无轨电车的电线横七竖八耷拉在地上,烧毁的军车侧翻在路旁,有的建筑物上的弹孔像蜂窝,遍地是玻璃碎片、垃圾、落叶,商场、市场、机关、学校都大门紧闭,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这座素有不夜城之称的繁华首都变成了满目疮痍的死城,一派凄凉景象。
大使坐坦克进城
杜尚别激战后,我和赵参赞去我国驻莫斯科使馆发报,返程航班延误,飞抵杜尚别已宵禁,我们正为进不了城困在机场发愁,又饥又渴又累。赵参赞去找了守卫机场的俄军上校,请他帮忙把我们送到城里住地。没想到这位俄军上校爽快答应了,并立刻叫来两名士兵提上我们带回的两个很重的行李袋,领我们到机场一处军营。上校拿来一大瓶伏特加,斟满了一搪瓷杯,额军官、士兵和中国外交官一起饮起酒来。我们边喝边同战士聊天,来自俄罗斯的义务兵都厌恶塔吉克斯坦的恶劣环境,都希望早些复员回家。过了半个多小时,坦克开来了,几个战士帮我们钻进坦克就坐,里边又黑又闷,一开动起来声音震耳欲聋。
从机场到使馆住地不过5公里里程,可是坦克七拐八拐,颠颠簸簸,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住地。当我们从坦克里爬出来时,上校又出现在我们面前,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说了声晚安就匆匆乘车执行巡逻任务去了。在战乱的非常时期,能得到这样一位好心的俄军上校的帮助,至今令我感怀难忘。
1998年2月15日《环球时报》刊登了一篇《战火中的中国外交官》的文章,文中写道,“1992年7月中国驻塔首任大使郗照明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自己上任的情景,因为他有幸成为中国外交史上第一位坐装甲车赴任的大使。”这与事实有点出入,但我确实认为驻塔的中国外交人员不寻常的经历,恐怕在中国外交战线上也是少有的。endprint
首都激战后实行宵禁,总统府、电台、机场、交通要道等重要部位都有塔克守卫。每天夜里,201师都要出动数十辆坦克和装甲车沿街巡逻,隆隆车声笼罩全城,震得大地颤抖,在夜深人静中显得恐怖瘆人。
一天上午,我和赵参赞想出去看看情况,谁知刚走出住地不远,迎面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嗖嗖,我们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只好隐蔽在路旁的水泥墙边。待枪声停下来后,我俩方匆匆回家。一进门,两位夫人冲我们大发雷霆:你们要找死,不想活了!多危险啊,逞什么英雄。夫人们发火事出有因,我们只能默不作声。
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有残忍杀人的消息,为了使馆的安全,使馆党委决定,把女同志等暂时疏散到我驻莫斯科使馆,使馆只留大使、参赞等坚守岗位。
根本谈不上什么外交豁免权
警匪不分、民匪不分,是塔吉克斯坦社会动乱不已的根源,什么人手里都有家伙。一次塔外长对我说,谁也不知道塔吉克斯坦有多少非法武装组织 ,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武器。虽然政府多次下令收缴武器,但越缴越多。只要有钱,最先进的武器都能买到,这就是当今国际军火市场的实况。一些武器组织,为非作歹,无法无天,随便抢劫杀人,外交官也在劫难逃。
10月中旬的一天,使馆翻译史天甲(兼出纳)乘车去官邸,当行驶到国宾馆大道时突遭几个身着迷彩服的歹徒拦截,用枪逼着强行搜身,把钱全部搜走。抢劫发生在行人车辆来往不断的交通要道上,但无人敢阻拦。此事发生后,我感到官邸也很不安全,于是我们决定立即搬到地处市中心的白楼公寓。
就在我们搬走的当夜凌晨,三名持枪歹徒翻过院墙闯入官邸,问看守人中国人住在哪里?看守人说不知道,几个人便对他拳打脚踢,逼他开门。这时一名歹徒发现门窗都装有警报器,便说可不能进去,警报器一响就出不来了。然后那三个歹徒便慌慌张张地翻墙离去。看守人一大清早就来敲我的门,向我叙述了一切,并要我给他买支冲锋枪,说他当过兵,如再有歹徒进来就毙了他们。
又有一次,使馆人员开车去机场接人和物品,当两辆伏尔加车行驶到机场附近,突遭一伙持枪歹徒拦截,要强行“征用”车辆,司机和外交官同他们交涉,这是中国大使馆的车子不能征用,但这伙歹徒蛮横无理,根本不听。正在僵持之中,使馆塔籍司机认出其中一人是他的“哥们儿”,他们嘀咕了一阵才好歹放行。
在这种动乱的日子里,大使乘坐的车子也常被拦阻强行搜查,根本谈不上什么外交豁免权,什么国际法,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在我任职期间,使馆的个人物品多次被抢、被盗。我们多次向外交部提出交涉,他们也无可奈何。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我们又有何能?只能当它是破财免灾吧。
为了外交事业我无怨无悔
初秋的一天,我正在使馆院内翻地种菜。长春一汽建维厂为使馆改造的几名青年工人走到我面前抱怨:这是什么鬼地方,土的直掉渣,没吃的,没喝的,没玩的,澡洗不上,电话打不了,夜间直打枪,让人担惊受怕睡不好觉;有时断电断煤气,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冻得要死,这日子也太苦了,不如在内蒙插队。
他们还说,你这个大使在这当的也太“掉分儿”,种菜、下厨、宴请招待、出差采购、迎送保卫,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还不如俺们那儿一个小科长气派。
他们的牢骚抱怨不无道理。塔是伊斯兰国家,不吃猪肉,有时面粉也买不到,只得吃一种烤馕。特别是饮水非常困难,杜尚别四周高山裸露,每当春夏之际,积雪融化,连降暴雨,泥水流入水库,不经净化处理,直接输进自来水管。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像酱油汤一样,要把浑水烧开沉淀20多个小时才能饮用。要想痛快洗个澡简直是种奢望。
杜尚别仅有的少数几家影院都因为战乱停业了,每天的电视节目总是和尚念经——一个调儿。通讯十分落后,市内电话经常打不通,国际长途基本没有,忘莫斯科打次电话几个小时才能接通。由于安全的考虑,我们基本不能去外地观光旅游。杜尚别没有一家中餐馆,为开展对外工作,联络感情,我们经常在使馆用自己栽种的油菜、芹菜、白菜、韭菜等做几个中国菜或包饺子、蒸包子来招待客人。
可以说,我在塔吉克斯坦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了900多个日日夜夜,我特意写了首诗:
大使八大员,种菜又烧饭。国外洋插队,日子特艰难。出差莫斯科,飞机总误点。首都杜尚别,夜夜枪声伴。
但是,塔吉克斯坦总统、议长、外长和一些知名人士在各种场合,多次赞扬中国外交官是好样的,是塔吉克斯坦人民可信赖的朋友。在塔战乱期间,驻杜尚别的各国使节都撤离了,唯有中国外交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在最最危险、最困难的时期同塔人民在一起,他们受到塔人民的尊敬和爱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