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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习惯用画面解决问题的导演

2014-04-04迟夕

世界博览 2014年5期
关键词:学长

因为自幼习画,有着最初级的美学基础,年少建立起来的立体视角,奠定了他对光线、对线条、对空间结构的理解。所以在第六代导演中,他属于最擅长用画面解决剧情的创作者。他向我解释在《卡拉是条狗》里,自己用少见的广角镜头,给葛优扮演的老二午睡时的脸,拍了一个特写,那个效果令老二看上去非常得意。我注意到,往往是在谈到非常具体的技术细节和执行方案时,他会流露出非常敏锐的判断力。

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在成为独立导演之前,九十年代初的路学长,进入了“北影”厂导演室任导演,并且随剧组拍摄了几部电视剧作品。直到一九九五年,身处病中的路学长,耗了两年时间,才终于一点点磨出了他的第一个长片剧本。今天去看《长大成人》的演职人员名单,会令人由心底里产生一番扼腕。男主人公的扮演者朱洪茂,是导演的发小、挚友,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女一号的扮演者朱洁,这位颇具表演天赋的漂亮女生,在电影拍摄的过程中,假戏真做染上毒瘾,影片还没上映,她便已撒手人寰。对于个中原因,导演也不愿多谈。而路学长本人,也已于今年二月撒手人寰。

《长大成人》的风格与类型,别说是在首映时的一九九七年,即便是以今时今日的眼光重新审视,想必也很难被市场迅速消化,换句话说,这是一根硬骨头。影片中的北京城,和它所处的时代,都以一种细缝一样的边缘形态,拼贴在影片的故事链条中。男主角周青、纪文、朱赫莱,都成为一种符号式的人物,在彼此的生命中,扮演着偶像、故友与过客。随着时间线轴被硬性拉伸,他们化为坐标,却并没有令故事本身产生魅力。可以想见,这部影片承载着导演多么大的艺术野心,而经过层层删改后,公之于众的版本,早已与路学长的初衷,大相径庭,尤其是后半部分,难免会令人产生生硬甚至凌乱的感觉。因此对这部影片的艺术成就,便也难以判断。只是,他确实记录下,从“文革”后期一直到改革开放时,国人从巨大的精神崇拜中跌落到谷底,又要迅速重新建立起价值观。路学长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一种克制、低矮的角度,从追寻的母题出发,来诠释那一代人彷徨的成长经历和内心的失落。

迟夕:你是学粉彩画出身的,从造型和关系上看,后来拍的这几个片子,受到美术功底的影响有多大?对一个片子的掌控力和绘画肯定不同,你如何调整两者之间的微妙差别?

路学长:绘画对我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观察方法上,其实绘画就是在锻炼一个人的观察方法。我记得第一次在美院附中上绘画课,老师教我画肖像,在画左眼的时候,是不能看人像左眼的,那样你永远画不准。你要看右眼,用余光一直在看右眼画左眼,画耳朵也是一样。这是锻炼你的全局观。另外我画头像,下笔前,你表皮下面的骨头结构我了如指掌。这就是讲究内在的结构和外在的比例。这种观察方法在拍电影的时候,就等于是我如果要拍人,首先考虑的是该怎样理解这个人,这种内在的洞察能力特别重要。当时和我一个班的有王小帅、娄烨、胡雪杨、王瑞,都是这么学下来的。

单说我,其实并不是特有美学追求的。因为当时第五代的作品给我们的冲击力和启发都特别大,比如说《黄土地》、《一个和八个》,这类电影都特别强调造型。因为中国电影从建国以后开始,造型一直就比较弱,我们一直在追好莱坞的那种戏剧化。特别是““文革””期间样板戏的拍摄方法,等第五代突然把造型拿出来,大家很震撼。当时第五代导演很习惯这么做,摆一个构图,拍一个肖像,正常是应该这么拍,但他拍的时候非要在边上,打破正常构图,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在我们看来,电影还远远不止这些,所谓一切的技术手段和造型手段,加起来实际上只是电影的一个手段而已。电影真正要表现的还是流动的生活。其实我们挺厌恶这种以纯造型来取胜的电影。虽然这种电影在中国电影历史上很短,但在那段时间比较光辉。可见我们国家的电影长年累月,离人比较远,很少见真正贴近真实生活的状态,好像没有英雄事迹,这个故事就拍不下去了。

迟夕:你学美术也好,学电影也好,对你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西方的当代艺术家那种路子吧。

路学长:确实很多,因为我看太多书了,我在美院附中没怎么画画,就只看书。因为美院附中有一个巨牛的图书馆,里头的画册和小说,包括欧洲和日本的,以及国内早期的一些,全都有。我那时候就扎在图书馆,每天就看书。也不好好画画,就自己写小说。然后到了电影学院也是看电影。好的电影太多了,没有哪一部电影成为我们的指路明灯。因为这种东西都是潜移默化的。从电影角度来说,老实说受欧洲的影响还是要相对大一些。其实从传统文化上看,我们没有自己的根,电影就是西方过来的。中国没有创造自己的电影语言,所谓创造电影语言就是大家满怀兴趣要去学,八个样板戏,那是我们的语言,那叫电影语言吗?我受影响比较大的是欧洲电影,包括德国、法国的那些。

迟夕:重新回到北影去教书后,你更习惯以怎样的标准看待一个电影?是否还会把以前学美术时建立的那一套对关系的理解,再灌输回校园?

路学长:我喜欢的作品,首先是要真实,故事要真实,其次就是要感动自己。这种感觉只是一念之间的冲动,很难说。但是在看故事的时候就欲罢不能,比如说《卡拉是条狗》这个故事,就是晚上跟我媳妇聊天,突然聊到这个事,然后想这不就是一部电影吗?不会有太多的条条框框。其实用什么方式讲人家的故事,很费脑子,但像《卡拉是条狗》这种表达方式,反复琢磨这个剧本后,动笔只有十五天。包括整个结构方式,再到叙事手法,我都提前用自己的方式给想透了,我非常清楚哪一种是最有意思的。

迟夕:听上去你还是更习惯自己负责编剧工作,然后再拍。

路学长:是这样,在最初的时候我自己特别不愿意写剧本,这是一件很烦人的事情,在现场做导演虽然也很累,东一下西一下,连坐的时间都没有。但其实你感觉不到有多辛苦,充其量腰有点酸。可写剧本写一下午那太难受了,电话也不能开,一开心思又跑了。我在家里想剧本,有的时候想起来,就像困兽一样。实际上像我们这批导演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电影市场,制片人怎么会让你拍电影?人家凭什么。你只能拿自己的东西,说剧本是我写的,你喜欢吗?endprint

迟夕:属于自产自销型的。

路学长:起码制片人通过剧本对你有一个了解,他聘你当电影导演,等于再加上一个砝码。所以最初我是这么开始自己写剧本的,但是随后问题又出现了,很快这样写顺下来以后,老是有别人写了剧本来找我。改个剧本比自己写还要费劲,老实说我太希望别人有好的剧本给我,但是中国好的剧本太少太少了。

迟夕:现在的编剧最头疼的是如何与导演配合,跟制片人博弈,弄不好就僵在那里,互相耽误。

路学长:对呀,而且很多好的编剧都去当导演了。因为电影编剧待遇不好,写电视剧人家还挺挣钱,但是写电影还是不行,因为电影这个东西都是挺干的货。都是写自己的一种掏心窝的东西,那一写写好几年,结果钱很少。最后还要层层审批,要上一部电影,经过几个老板和导演的,都是常事。你再遇到不懂的导演烂批一顿,等于白写。

迟夕:你感觉在以前那个年代拍电影,让你最激动、最兴奋的那个劲头在哪,现在还找得回来么。从找素材、选题,到找演员合作,这个过程和那种氛围,二十年过去,变味了么?

路学长:我出道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有市场化的迹象了,但这种压力并不太明显,而且第五代出来以后,文艺片在当时还是一个主流。实际上我就是赶了一个尾巴。你所讲的兴奋和那种劲头,其实不是从那个时代,而是从学电影前,我就一直想拍电影,那种兴奋不是当时条件形成的,而是从电影本身获取到的激动,对电影的热爱。

迟夕:现在看来,《长大成人》这个片子当时能上映就是一个奇迹了。即便以现在的审查尺度,它搁在今天都未必能上映,从一九九五年拍,然后一九九七年上画,中间这几年的积累过程,你都经历了什么?

路学长:《长大成人》里的男主角周青很像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是这一拨人。赶上一点“文革”的尾巴,就像是第一场戏,在黑乎乎山洞里,捡到一本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就代表着当时的价值观,一种蒙上理想主义色彩的,却被阴云笼罩的东西。等到了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这个社会整个的价值观和关系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个时候,实际上像我们这拨人里,其中有很多真的被理想主义彻底抛弃了。在一个很动荡的世界中,英雄崇拜也没了。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八年左右是一个分水岭,之前你所接受的所有教育,看到的人和事,突然之间,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了。有的甚至完全是谎言,你突然觉得被欺骗了。我们就这样,带有一种很强的反叛情绪进入八九十年代。

像周青这种人物,在他身上真正的理想主义,最后实际上只能抛弃,没办法。如果他还残留一点,就会像这部电影里表现得那么惨,被关进监狱。

迟夕:这种人物性格很像你的电影,会把自己的姿态压得很低,但其实骨子里的那份硬气和狠劲儿,还是存在的,什么时候也丢不掉。包括像《卡拉是条狗》,是你多部作品里,可以讲最平衡,完整度最高的一个。

路学长:对,这个我认可。实际上《卡拉是条狗》这部电影只拍了一条线,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有两条线。一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葛优演的老二这条线。另外还有一条线就是狗的那条线,那条狗被抓住以后,实际上后来跑了。跑了以后摄影机就跟着这条狗,写这条狗的流浪生活。现在我们看《卡拉是条狗》,有一些人觉得可能有点沉闷。但实际上原来的剧本构制还有另外一条动的线。摄影机要跟着这条狗找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条狗的命运也很悲惨,因为最后变疯了,疯了以后见人就咬。这条狗最后饿得不行了,没得吃,就跑到一条小街上的朝鲜餐馆门口,有一个泔水桶,这狗就把头伸在里头吃。结果被朝鲜大师傅给一棒打死,最后这条狗就被做成狗肉,被服务员端到一个包间里。这个包间里老二正在贿赂警察,然后这盘肉就端到了他面前,就是这个结尾,但是整个这条线在剧本阶段就被卡掉了。

迟夕:剧本就没过审。

路学长:对,没拍呢就没过审,但是当时投资都已经到位,演员都谈好了,没有退路了,就只能放弃这条线了,审查的人觉得那条狗见识的东西太多了,有人的那种不理智。

迟夕:现在看起来,这部电影基本上是葛优一个人在撑,他这样一个演员,你们之间互相影响对方的点在哪,他会带给你那种反弹的力量吗?

路学长:基本上我们没有太多费周折,就是因为演员实际上相信这个故事,相信这个导演。他明白,知道整个电影脉络和节奏的人只能是导演。我们整个的合作过程非常顺畅,唯一有场戏他搞不明白,就是狗老找不着,他心烦意乱之下,中午回家要跟老婆睡一下。他说你这是为什么呀,谁他妈这个时候还有这个兴趣,老夫老妻了,他不明白。

迟夕:你给出的理由是什么?

路学长:我说你这就太狭隘了,在我看来,这个老二,他对社会太无力,他太渺小了。就跟蚂蚁一样。他只能利用中午这段时间,把愤怒发泄到他媳妇身上。这也是我这场戏的用意。最后虽然他不同意,但还是得听导演的。我很喜欢和葛优这样的演员交流想法,他的经验对我来说也非常宝贵。其实当时我是准备启用非职业演员做班底的,因为我们这拨导演最开始起家都是非职业,我们也想拍普通人的生活。大演员反而让观众没有代入感,而且非职业演员本身的这种非职业表演也特别符合这部电影的气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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