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河峡谷区:两大高原间的地理谜团
2014-04-04王文元
王文元
洮河流经,山间古寺矗立,
两大高原在此相会
这是一个眺望洮河的绝佳之处。河水如带,拐了个倒“几”字形大弯,飘飘洒洒而去。我们身后,山上的花儿会会场,广播中播放着花儿,声音穿透云层,在河谷上空飘荡。
2013年,一进农历五月,好友王玉春就热情相邀,让我们到他家乡看看。王玉春家乡在岷县维新乡下中寨村蔡家崖社,这里处在岷县、临潭、卓尼三县交界处,洮河从他家门前流过,风光美不胜收。岷县,古称岷州,既是洮岷花儿流传的核心区域,也是农耕和游牧文化的交汇之地。农历的五月十五,王玉春家乡的花儿会和庙会在一起举行。他的讲述让我心动,那里的确值得一去。
农历五月十五,一大早,我们就上山了。王玉春他们要去山顶的寺院烧香,祈祷神灵后,再去花儿会场。对长期离开家乡的人来说,这是回乡所要做的头一件大事。
王玉春带着我们走了一条山间小路,陡峭而曲折。我们时而穿行在农田中,时而穿行在废堡中。山势逐渐升高,洮河也越来越醒目。洮河源自于西倾山,在甘南草原上曲折东流,经过碌曲、临潭、卓尼,到岷县茶阜后,急转向西北渐渐进入了一个大峡谷区——九甸峡,从地图上看,河流如同一个横卧的“L”,从茶阜到九甸峡,正是洮河的中游。
山路陡峭,走一段,停下歇一阵。路随山升,洮河也越来越清晰,山下房舍俨然,河边农田片片,对面山间梯田层层,“几”字形的洮河也越发清晰。渐渐地,我们走入黄土崖边,这是人们挖开黄土层后开辟出来的路,身入其中有点走在黄土高原沟壑中的感觉。两三米厚的黄土层中不时看见白色的小“石子”闪烁。起初,没有在意,走了几步,细看,才发现它们并不是小石子,而是白色的小贝壳。我们在黄土沟中走了四五分钟后,面前出现了陡坡,寺院悄然出现在面前。
顺着陡坡上去,就是寺院大门。这是座极其狭小的寺院,仅有一个院落。山门大开,一览无余,一座正殿,两座侧殿,两株松树,满院芳草,石台阶苔痕斑斑。寺院简单而不简陋,长着苔藓的石条,挺拔的松树,让我觉得寺院有些来历。
顺台阶先到大殿,殿堂虽小,却为全木结构。上梁的两处墨书题记分别是民国二十七年、三十四年写的,简单记载了维修的时间和参与的工匠,由此可见这座寺院并不是近年新建的寺院。村民们则认为寺院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宋元时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普通小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来历?
村民蔡含珠潜心研究当地的文史,这些年见过不少记者,算是乡里的名人。他说,家族中传说这所寺院其实并不叫喇嘛寺,而是叫做达玛寺,后来人们传为喇嘛寺,现在人们叫蔡家寺。寺院和他们祖先有关。蔡含珠说,蔡家人祖先叫蔡达玛,大约生于宋代,是一位非常出名的僧人。后来,他在家乡兴建一座佛寺,这就是蔡家寺的前身。从时间推算,大约在宋之时。以前,蔡家寺分为上寺和下寺。小寺为上寺,下寺在山下的镇子里。蔡含珠只能简单提供这些情况,他期盼更多的人来此调查考证。
让蔡含珠有些遗憾的是,20世纪70年代,著名民俗学家柯杨教授来洮岷地区调查花儿,他给柯教授唱了古花儿,柯教授还给他家人照相。由于当时的环境限制,他没敢说蔡家寺的事情。如果说了,或许蔡家寺的历史就弄清楚了。
王玉春和妻子在寺院中虔诚祈祷后,我们离开了寺院去庙会。庙会在距离寺院大约3里远的村子边,站在寺院门口能将戏台看得清清楚楚,但走路却要费点时间。
厚厚黄土,埋藏着蜗牛贝壳,
它们见证了高原崛起
河流在自然形成的过程中,往往从最易通行的山谷穿行。这些山谷常常是地理板块边缘的破碎地带。因而,河流的峡谷常常是地理上的分界线。洮河流域横跨甘南高原和陇西黄土高原两大地貌,无疑它也是一条地理的分界线。
从山脉来说,从西秦岭支脉伸展出来的白石山、太子山、南屏山是这两大地理单元的分界线。在这条分界线以南,则是青藏高原的边缘甘南高原,北部则是陇西黄土高原。我们途经分水岭时看到的高达3941米的露骨山,则是陇西黄土高原的最高峰。
这里是岷县、临潭、卓尼三县的交界处,往西走十多公里是卓尼的洮砚乡,河谷对岸则是临潭陈旗的一部分。不仅行政区域交错,而且地理上也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错分布地带。人们将洮河视为黄土高原的最南分界线,在这里我们会有什么发现呢?
出了寺院门前的大坡,走到黄土崖边。我仔细观察黄土层中白色的东西,发现竟然是贝壳。细看上去,这些小贝壳,大的有指头大,小的火柴头大一点,星星点点,散落在黄土层中。贝壳呈白色,盘旋卷曲在一起,似乎是蜗牛的壳。细细数一下,一个脸盆大小的黄土断崖上,就有七八个贝壳。
这里距离河谷垂直距离有两三百米,竟然出现了如此多的贝壳。王玉春对这些蜗牛贝壳早已见惯,说他们小时候就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更没有意识到黄土层中出现贝壳有什么奇特之处。我觉得这些贝壳肯定不寻常,如此大量的蜗牛贝壳出现,至少说明,在远古时期,这些黄土层并不在半山腰中,而应该是一处河谷。
或许,我们能想到这样一个场景:一场灾难袭来,河水面临干涸,无数的小动物,不由自主逃向河谷的最低处,结果那里也不是天堂,最后,这些贝类都死了。数百万年后,当年的河谷逐渐抬升,就形成了今天人们看到的这种情形。
从崖壁上捡起一粒粒的蜗牛壳,它们颜色发白,是那种透亮的白,似乎有些令人心惊胆战。它们极脆,轻轻使劲,就碎成了几片,显然还没有成为化石。我们顺着山势而行,直到蔡家崖村边山坡上还能看到蜗牛贝壳。整个含有蜗牛贝壳的地层,大约两三里长,地面上能看到的有两三米厚,如此巨大的范围内,出现众多的蜗牛贝壳,它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地理秘密呢?
后来,我们请教了有关专家。他们认为,这些埋藏在黄土层中的贝壳,就是蜗牛壳,造成蜗牛贝壳如此大面积堆积的原因,是水流或大风。初步判断,这些蜗牛生活在第四纪。第四纪是新生代最新的一个纪。这个纪包括了更新世和全新世,距今260万年。此刻,生物界已进化到现代面貌,猿猴也完成了到人的进化。endprint
这些贝壳见证了青藏高原的崛起。青藏高原的隆起是在距今340万年时,有几个比较大的上升阶段,第一次上升是距今340万年到170万年之间,从1000米升高到了2000米,人们称为青藏运动。这和黄土蜗牛的生活时代大体接近。随后在距今110万年到60万年、距今15万年青藏高原都曾发生过强烈的隆起现象,形成了平均高度达4700米的高原。
黄土层中的蜗牛贝壳,见证了青藏高原的崛起。当年,或许在河底,或许在山坡,或一阵大风,或洪水袭来,将它们卷入河谷,最后被厚厚泥土所埋藏。它们用自己的尸骸,悄悄标记了地球历史的一页。
一曲花儿,高亢嘹亮,
如空谷传音,令山川沉醉
沿着山路,走了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蔡家崖村。此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五六月,洮岷大地上,到处都有花儿会。山山有花儿,村村有花儿。蔡家崖村的花儿会场,在村边一处三四百平方米的平地上,唱秦腔的戏台在距离它下方不远处。庙会是山乡最为隆重的日子之一,乡亲们说,今天,先唱花儿,再看秦腔。
人们在戏台对面,修了非常简陋的殿,专门供奉神像。花儿向来是先给神灵唱,然后才唱给人听的。
到了中午一点多,花儿会开始了。蔡家崖村子比较小,唱花儿的人多,但高手不多。今天,专门从莲花山、冶力关等地请来了“外援”。棚子早已搭好了,唱家们坐在正中央,奖品摆了一溜串,就等唱家亮嗓子了。此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出来了,人们将唱家们所在的席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一声嘹亮高亢的女声便骤然响起。远处乡亲们听这一声就知道好赖了,“今年的这个女把式的确不凡”。
花儿是流行于甘、青、宁、新地区的一种山歌,歌者经常将姑娘比作花儿。于是,人们便把这种山歌叫花儿。花儿有河州花儿和洮岷花儿之分。洮岷花儿就是指流传岷县、临潭之间的花儿。
洮岷地区位于农耕区和游牧区的交叉地带,每年农历的五六月份,农人不忙,牧人也闲,人们便有了这场自然而然的聚会。花儿会和古老的迎神赛会及祭祀活动密切相关,早期的花儿大多是求神、酬神、娱神的唱词和曲调,这也是早期人神交流的重要手段。后来逐渐演变而形成了今天的这种形式。因而,在庙会上唱花儿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洮岷地区既是地理上的交汇之地,也是人文上的交汇之处。在地理上它处在两大高原之间,在人文上它处于汉、藏、回、土等多个民族交错分布地带,花儿的音乐、语言、词曲正好体现了这一点。洮岷花儿的音乐则起源于八世纪的藏族民歌,而它的语言则是众多江淮人士迁移到此地的结果,除此之外,还受到了藏族的鲁体、谐体和汉族七言体及元散曲等等的影响。
地理单元的交汇,必然在地形上形成多种多样的格局。不同的水土,也形成不同的生活习俗。这便是洮河岸边能形成丰富多彩的花儿的原因。
鹈血,三亿年的石头,
为何要以神秘水鸟之血来命名
洮河从岷县茶阜以下,到维新乡一带,地貌上大体是黄土高原的面貌,是一种平缓河谷。随着地形的变化,它逐渐进入高山深谷的状态。这种状态也是一种从黄土高原到青藏高原的过渡。
顺洮河而下,十多公里处就是洮砚乡了。路非常难走,水坑不断,王玉春将他的小轿车开得如同越野车,在泥泞不堪的乡间便道跌宕而行。这条便道是20世纪50年代末,引洮工程开挖的渠道,后来工程下马了,渠道就自然而然成了路。在蔡家崖,我们眺望河谷,梯田层层叠叠,显然是农业耕作区。往下游走,山势逐渐隆起,到洮砚乡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山变得陡峭了,与我们在蔡家崖一带看到的山大为不同。
大约30分钟后,我们就到了洮砚乡。从路程上看从岷县茶阜到九甸峡口,洮河在大地上划出的倒“L”走势中,洮砚乡恰好位于中腰。镇子很小,一条公路从中穿过,民宅、机关、饭馆散落在公路的两旁。王玉春带着我们来到洮砚匠人张克红家。不巧的是,张克红去临洮了。他又把张克红的哥哥张克俊请了过来。这兄弟俩都是洮砚艺人,技艺精湛,作品曾多次获奖。
刚刚50岁的张克俊,从小就和洮石打交道,对其产地了若指掌。他带领我们前往喇嘛崖。喇嘛崖是洮石的最早发现地,顺着镇中的公路,一直往前就能到喇嘛崖。出小镇,大山如墙一般向我们直逼过来。路傍着洮河,顺着山势而行,路上经过的两个小村,村民多以洮砚制作为生,家家户户的墙边摆放着洮石。洮砚在唐代就有记载,在宋代列为全国名砚,苏轼、黄庭坚等人对洮砚赞誉有加,留下了诸如“洮州绿石含风漪,能泽笔锋利如锥”的名句。洮砚的品种有“鸭头绿”、“鹦哥绿”、“鹈血”、“羊肝红”等。
洮砚以绿色而闻名。其实,洮砚的色彩是五彩斑斓的。洮砚中最为神秘的色彩是鹈血,鹈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水鸟呢?人们为何用它的血来命名洮石?
洮石的形成要远远早于青藏高原。青藏高原在距今三四百万年时开始崛起,而洮砚的矿带早在4亿年前开始形成,其过程长达5千万年,在三亿五千万年左右时结束。这一时期是古生代的泥盆系,洮砚石是一种由沉积在水盆地中的细泥型物质形成的页岩。
想不到,坚硬如铜的洮砚,其前身竟然是细泥。想想看,细泥经历数亿年的时光锻造,化身为坚如铜铁的洮石,而曾经的盆地,也随着地壳的巨大变化,逐渐隆起成为今天的高原。这是怎样的沧桑巨变?
砂石路尚算平整,过纳尔村后,拐过一弯儿,便能眺望到喇嘛崖。看上去,喇嘛崖像一个麦垛,和天水麦积山有几分相似。山顶郁郁葱葱,在面对我们的一面,依稀能看到一条缠绕在山间的小路。张克俊说,那就是人们采石料的路了。
来到喇嘛崖前,四周寂然。如今随着九甸峡水利枢纽的建成,洮河水位比以前上涨数十米,在深山峡谷中形成了高峡出平湖的风景,以前的矿洞都无法开采了。我们顺着喇嘛崖边盘旋的山路,来到洞口。洞口也早已封闭,唯独留下了大堆的绿色碎石,但却没有鹈血。我们很有些失望。张克俊说,他收藏的标本中有一方红色洮石,但只能算羊肝红。后来,在他家见到了羊肝红,果然色泽鲜红,温润如玉,细腻如孩儿面。而鹈血要胜过羊肝红。
鹈血究竟是什么样的石头呢?应该是指色如羊肝红,而颜色稍红,如端砚红色,颜色艳丽,色调明快,可惜只产于宋代老坑中,现在难得一见。人们说,鹈其实是一种水鸭子。可是,我们查阅的资料显示鹈是一种类似鸭子的水鸟,生活在热带。那么,它为何却在青藏高原上出现了,人们还以它的血命名洮石。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地理秘密呢?谜团只能留给后来者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