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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我还希望做教师

2014-04-04丁旭芸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六爷黄玉复旦

特约记者_丁旭芸

如果有来生我还希望做教师

特约记者_丁旭芸

“中国的教育需要我,我能影响一个学生也是学生。”

在著作《教学生活的像个“人”》的末尾,黄玉峰写道:在现代知名人士中,有很多很多是我敬佩的,其中我最敬佩的是胡适,胡适是倒在他一生酷爱的讲台上的。我今年有66岁了,也许还能干上5年、10年、15年、20年。中国的教育需要我,我能影响一个学生也是学生。就像一个医生,能救一个病人是一个病人!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胡适一样最后倒在自己一生酷爱的三尺讲台上。这之后呢?如果有来生,那么,我还希望做教师——”

课堂:此时无声胜有声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黄老师一言不发,微笑着轻轻点头,示意下课。正好是周五上午,学生一反常态,没有蜂拥着向食堂进军,取而代之的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是在复旦附中的一堂语文课上,讲高中教材中的一篇重点课文《老王》。与平常一样的是,黄玉峰布置学生仔细预习课文,然而不同的是,这堂语文课,黄玉峰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老王》是高中语文教材中一篇很有特色的文章,不同的老师对它的主旨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认为文章写了老王的善良、无私;有人认为表现作者对老王的同情、关怀和怜悯;还有人认为这是写作者在忏悔。

“我不想这样教,反复读了几遍文章后,我深深地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之深,难以相通:老王和杨绛,我和杨绛,我和那几位老师。”黄玉峰说,“《老王》反映的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但另一方面,他谈的又是一个普遍而恒久的话题:知识分子和弱势群体的关系。在中国,人情的淡漠,社会阶层之间的隔阂,一直是一个深深的隐忧。无论是在过去的那个年代,还是在今天。”

一时之间,黄玉峰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这篇文章。“怎么向学生们表达我的这一层意思?”他在灯下苦思冥想了一夜,或许是熬夜太晚受凉了,第二天一早他突然发现自己失声了。

“这可怎么办?就要上课了,都还没想好说什么呢,居然就说不出话了!”当他把眼光投向作业写下的文字时,心中闪过一个大胆念头。“也许,文字本身就可以打动人心,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让同学们去读,这不需要声音。”

于是,黄玉峰走进教室,默默地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问题,正当同学们窃窃私语时,他写下四个字“我失声了”,并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歉意,又不失些许孩童般的俏皮。

“读第8段”、“读第14段”的字样不时出现在黑板上,同学们时而低头读文章,时而抬头读屏幕上黄老师的引导。

“文字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当我正一步步进入文中描述的场景中,便能在课件中体会出,黄老师用反复语气时那种细若游丝般的哀叹,用双重感叹号时那种强烈的悲愤;便能如水墨画写意般,将老王那瘦削、孤独的形象在心中悄悄临摹。”学生小韩在后来的听课感言中写道,“事后,我想,如果黄老师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带我们进入这篇课文,那些语言或许就如风一样轻轻飘过。就算能在我们的心湖上带起一丝涟漪,也不如那些文字的力量,是在震撼……有时候,语文就像是一位美丽的姑娘,隔着薄薄的窗纸观赏,朦朦胧胧,似近又远,才使得人们‘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一语点破梦中人’反而有煞美感。”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对于复旦附中文科实验班的学生而言,这样与众不同的语文课是一种常态。

一三班:逸山幼稚园

2012年,本该退休的黄玉峰依然放不下三尺杏坛,坚持再带一届人文实验班。于是,经由他一个个面试选拔通过的孩子组成了2015届复旦附中的“一三班”,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虽说是“关门弟子”,可是这扇门却未必能关。前不久,曾经就读人文实验班的文元和毅君来看黄玉峰,得知他还在教学生便笑嗔道:“黄老师你欺骗我们啊,你曾说我们是你的关门弟子,你怎么还在带学生?你要带到什么时候啊!”其实黄玉峰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带到什么时候,“只要我还有精力,就会坚持带下去”。

因为“一三”的读音,黄玉峰还给班级取了“逸山”这个雅号,班级的同学自称“逸山人”。更多的时候班级内部玩笑时叫“逸山幼稚园”,因为都像一群长不大的幼稚园的孩子。而黄玉峰,也是“逸山幼稚园”的一份子。

去年复旦附中运动会开幕式,黄玉峰花上千块买了一身名牌运动装,跟着学生一起上场。“我们班学生很自豪,他们觉得,六爷是我们的铁哥们,关键时刻,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六爷是学生对黄玉峰的称呼,不知从哪一届起叫开,一直叫到现在。

“《老王》反映的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但另一方面,他谈的又是一个普遍而恒久的话题:知识分子和弱势群体的关系。”

“要给学生建立这样一个平台,不训练他们做题考试,而是教会他们读书做人。”

和其他人文实验班的学生一样,“逸山班”的同学都是黄玉峰亲自“精挑细选”出来的。在中考招生完毕后,学校会与录取通知书一起下发理科实验班、人文实验班和创新班的报名通知,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申请报名。人文实验班的选拔,由黄玉峰面试,也会有其他老师参与其中。

问题通常就两三个,简单却直接。“写一首你喜欢的诗吧”“你喜欢读什么书?”

如果学生喜欢读《红楼梦》,他还会继续追问:最喜欢其中哪个人?为什么喜欢?从哪个情节看出来的?“我要确定他们确实看过,并且有自己的想法。”黄玉峰说。

“其实我是理科比较好,但因为对人文感兴趣,所以第一志愿就填了人文实验班。”樊浩雪回忆当时填报志愿时这样说,“我高三还是会选修化学,我认为擅长理科和对文科感兴趣并不冲突。”

硕果:人文实验班

28年前,刚来到复旦附中的黄玉峰,满怀教育热诚却更醉心于诗书,那时他年逾40。如今,“语文界的叛徒”“五四青年”已经成为黄玉峰的代名词,即将进入古稀之年的他依然战斗于基础教育的第一线,直指高考弊端,呼吁并践行着语文教育的改革。

黄玉峰的教育改革之花盛开,所得的果实中,复旦附中的“人文实验班”无疑是最丰硕的一颗。问及人文实验班的设想从何而来,黄玉峰笑道:“这还多亏了一位老先生。”

从复旦附中到复旦大学步行很快就能到达,课余时间,黄玉峰经常到复旦大学向教授们请教问题。一次,他向余蘅教授请教问题,没想到余教授连资料都没有查阅,直接告诉他就在书上的第几页,并将这个问题阐释得非常清楚。余教授并没有念过名牌大学,也不是特别知名的人物,他是怎么做到如数家珍,过目不忘的呢?

黄玉峰惊讶中产生了疑问,后来他发现:原来余教授这一辈人从小在私塾摇头晃脑地读书背文章,在琅琅读书声中背诵四书五经、老子、春秋,这种不断记忆的习惯使他们拿到书就当闲书一样看,看了就自然能够记住。

黄玉峰意识到:训练学生的阅读不但能使他们掌握文化知识,更能够开发他们的记忆,而有了积累创作时才能有东西借鉴。“不断阅读能够训练记忆的能力,现在的学生只专注应试而太缺乏阅读量,不读书更不背书,所以到了写作时都愁眉苦脸。”创办人文实验班的想法在黄玉峰心中萌芽,“要给学生建立这样一个平台,不训练他们做题考试,而是教会他们读书做人。”

终于在1997年,复旦附中文科实验班正式成立。

演话剧:“她在等什么”

聚光灯下,舞台中央,一位女生神情茫然地望着四周。不远处,有一位老师手中捧着一叠考卷匆匆走来,一位家长走上前,手中攥着要给老师的红包。另一边,一个孩子拉着母亲的手从远处走来,孩子问道:“这是哪里?”,母亲回答:“这是‘诲人’学校”。

这是第十四届“沪、港、澳、新、马”五地中学生阅读征文大赛的现场,台上表演的同学正是复旦附中逸山班的“小朋友们”,他们表演的是一出自编自导的话剧《她在等什么?》

《她在等什么?》讲述了高中女生裘雅宝在校门口的茫然等待。她等来了只强调分数的老师、给老师塞红包的妈妈、带孩子补课的家长;还等到了未来的两个自己:一个功利心强,热衷于勾心斗角;一个没车没房,但享受读书的快乐。

“话剧源自我的设想,但是具体的剧本写作、编排导演都是同学们自己来的。” 黄玉峰回忆起几十年前学生演文明戏(中国早期话剧)的热烈场面,说:“那时演话剧几乎是一门必需的功课,校园舞台是学生们自由地挥洒青春、释放激情的家园。如今一切都向考试看齐,学生们的知识结构和心态都倾斜了。也希望通过这部剧直陈当下功利性应试教育的弊病,呼吁学生们活出自己,活出青春的朝气。”

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指导老师吕岩点评说:“学生们理解力很强,表演中毫不拘束,非常自由,舞台风格不功利,清新纯真,更可贵的是在表演中融入了他们对教育的思考。”

话剧只是逸山班同学的一项课余活动,当别的班同学还按照教学进度纠缠于章句时,黄玉峰早就把该讲的讲完,带着学生研读《论语》、练习书法、学习篆刻、做专题、听名师教授的讲座、踏青游玩寻访文人墨客足迹、品读古今中外经典……

高二(2)班的李萌萌曾经参加过人文实验班的选拔,很遗憾最后没有进入,她说:“特别羡慕他们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课余活动。”

师生:良师亦益友

星期天,“逸山班”的语文课代表接到了六爷的电话:“通知同学们下午在复旦大学图书馆前面集合,我已经和图书馆负责人讲好,今天图书馆为你们开放。”

下午五点,同学们从图书馆出来,黄玉峰招呼大家:“全部到我家里去,家里的橘子树开花了,大家一起去赏花。”于是,将近三十位学生涌向黄老师的家中,对着橘树齐声背起了《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趁着同学们赏花的时间,黄玉峰的夫人已经订好饭店的包房。老师师母加上学生共两桌,热热闹闹地一起吃晚饭,笑声阵阵传来,不亦乐乎?

“弟子弟子,既是弟弟,又是儿子,包含着关怀和照顾的感情。”“逸山班”的同学们不一定会成为黄玉峰的“关门”弟子,但一定都是六爷的“入室”弟子。

圣诞节那天,黄玉峰也收到了同学们别出心裁的礼物。语文课前两分钟,黄玉峰匆匆走进教室,仔细一看,教室的窗户上画了一个微笑着的圣诞老人头像,酷似自己。旁边还有一行字:“六爷,你好。”六爷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教育本身,一定是给人幸福的,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这是黄玉峰一直崇尚的教育理念,相信这一刻,他必然是幸福的。

同时,黄玉峰认为,老师毕竟是老师,需要和学生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师生交往的过程中,一些礼仪或规范还是要有的,例如上课前的起立,互相问好。这些是传统,是应该坚持的。”

黄玉峰对学生和家长是否能给老师送礼这个问题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有些学校严厉规定禁止教师接受学生家长的任何物品,哪怕是教师节也不例外。黄玉峰看来,这个问题应该具体分析。“如果教师没办法拒绝家长的礼物,可以回礼。”在学生过生日时,他会赠送自己书写的条幅;端午节时,送给每个同学自己家里包的粽子。“师生交往,只要有一片真心,恰到好处,自有一种温暖。”

在《论语》中,黄玉峰最神往的就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曾点描述的从游:“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古人从事学习叫做“从游”,曾任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的解释是:“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不求而至,不为而成,正是黄玉峰所希望达到的教育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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