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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小集在明清文学思想研究中的价值——以袁宏道《敝箧集》为例

2014-04-04

关键词:袁宏道复古诗歌

李 瑄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一、明清文人小集与袁宏道《敝箧集》

在文学思想史的研究中,文献资料的载体形式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问题。研究者为了更贴近地还原某种文学思想发生发展的过程,就必然要寻找最能反映其言说语境的文献材料。文人小集,由于其编撰、刊刻和流通的即时性,非常适合于承担这样的功能。

文人文集编撰与出版的形式,关系到作者看待自己作品的方式,以及所期待的读者的接受方式等等问题,近年已受到越来越多文学史研究者的重视。中国文人对自己作品著作权的自觉,有一个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①参见浅见洋二:《诗来自何处?为谁所有?——关于宋代诗学中的“内”与“外”、 “己”与“他”以及“钱”、“货”、“资本”概念的讨论》,《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金程宇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90-412页。生前自编文集,是文人意识到自己作品的完整性存在,进而加以整理、修饰以期将来能保存和传播的重要手段。关于中国文人自编文集的最早记录,大概是曹魏时期的曹丕、曹植等人;齐梁时期,自编文集的文人已经出现较多;唐人自编文集的数量更是剧增,白居易《白氏长庆集》的编辑和保存,成了备受文学史家关注的标志性事件。迄于宋代,著名文人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陆游、杨万里等都留下了自编文集的记载,文人自编集已经发展为一种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②参见浅见洋二:《“焚弃”与“改定”——论宋代别集的编纂或定本的制定》,朱刚译,《中国韵文学刊》2007年第3期;虞万里:《别集流变论》,《中国文化》2011年第33期。自编文集,大多带有总结的意味,因而把某一时期的作品集结起来,编为“小集”的情况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南宋时,文人“一官一集”或“一地一集”,多到“例子不胜枚举”,编订“小集”已成为当时流行的一种文化风尚。③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317页。有些宋人的小集生前就出版了,④如杨万里就曾“一官一集”且每集皆有自序,有些自序里就记录了刻印出版的情况。今北京图书馆、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等地还藏有其淳熙至绍熙等单集刻本。参见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第992页。但流传至今的并不多,被文学思想史研究加以利用的就更少。

明清时期出版业迅速发展,文集出版便利,费用也不高,绝大多数文人都可以负担或找到相关资助。对于那些想要争取文化关注的人来说,小集的刻印因其篇幅小、费用低、时效高而颇受青睐。不少著名文人,如李贽、屠隆、袁宏道,生前没有编辑刻印过全集,小集是他们把作品展示给公众的最重要途径,对其文化形象的塑造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李贽的《焚书》版行后,社会影响极大,“人挟一册,以为奇货”。①朱国祯:《涌幢小品》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65页。李贽骤得盛名成为晚明个性解放思潮的领袖人物,以及后来被当作异端一再遭受打击乃至下狱,均与此书有关。还有一些人,如清初著名文人朱彝尊、王士禛,晚年刻印全集时对诗文进行了较大的整理和删改,但早年行世的小集中仍留下了他们文学活动的一步步印迹。如政治态度的变化,朱彝尊早年以“布衣”自尊,秘密参加过反清复明活动,其《南车草》和《竹垞文类》中均有不少怀念亡明的篇章;后来他由博学鸿词入仕清廷,晚年自定的《曝书亭集》中这些内容大多被删改。又如文坛地位、态度的变化,王士禛初入诗坛时与江南遗民诗人群体交游,态度谦逊恭敬,《入吴集》请林古度为序,《金陵游记》请杜浚、陆圻、冒襄为序,《咏史小乐府》请孙枝蔚为序,《忆洞庭诗》请归庄为序……后来其官位日隆,文坛地位也日渐上升,再提到这些遗老时不免倨傲指点;其康熙八年汇刻的《渔洋山人诗集》及康熙四十九年编订的《带经堂集》中,那些以后辈身份求教于人的篇章大多被删汰;②蒋寅已经注意到这个现象,参见其论文《略谈清代别集的文献价值》,《清史研究》2010年第3期。王士禛希望在全集里展示一代宗匠的面目,但那些曾使他逐渐在文坛立足的小集却留下了其多年经营的痕迹。可以说,这些产生于作者人生不同阶段的小集就是文化史发生的直接参与者。

小集受到的重视远不如全集。从书籍的著录情况来看,《四库全书总目》集部以人系书,一般不著录小集,《明史·艺文志》同样如此。《总目》和《艺文志》都以勾勒一代文献基本面貌、构建文化史为编撰目的,其对小集的忽略乃至无视,掩盖了小集曾在社会文化生活中产生的重大影响,也掩盖了文化史在发生之时的原生态结构。此外,由于一些作者“悔其少作”的心理,在全集出版后无意于小集的保存;加上小集一般印本较少,所以不少都亡佚了。如王士禛在二十三岁到二十八岁六年间曾刻诗集九种,但其中六种现在已无传本。③参见袁世硕:《王渔洋早年诗集刻本》,《中国典籍与文化》2002年第2期。幸运的是,比起前代,明清两代的文人小集还是更多地被保存了下来,崔建英《明别集版本志》与李灵年等编《清人别集总目》里,都可以看到不少。

与全集相比,小集刻印的机缘可能比较偶然,或获得某项资金的支持,或因为身份、官职的变动,或由于地域的转移……考察作者的心理动机,则大抵有二:一是出于对作品进行阶段性整理和保存的意识;二是急于在文坛发出声音。小集保留了较多写作时的历史语境信息,要了解文人的自我期许,考察其不同阶段的思想变化,这些小集是最直接而可靠的材料。如能对这种距离作者最近的原始文献进行细致考察,就可将观察明清文人的语境距离缩短为某时某地之具体情境;这种带有现场感的历史语境,是文人全集,甚至年谱、诗文编年都无法提供的。④蒋寅《略谈清代别集的文献价值》中认为,“小集是文学史和作家研究最重要的材料之一,也是清代诗文集特有的文献源”,“小集保留了作品的原始身份”。对于文学思想史的研究来说,历史语境的复原能使我们跳出单纯的理论探讨,了解某种理论所针对的具体问题,从而能更准确地把握其重点和取向,评价其历史意义与理论价值。

考察明清小集对文学思想研究的价值,选取袁宏道作为典型代表,首先是因为他在明代文学思想史上的关键性位置,同时也缘于他非常留心自己文集的刻印和流通。

袁宏道在晚明是带动了一代文学风气转变的人物。在他之前,后七子倡导的复古文学观盛行于世,虽有个别文士如汤显祖、徐渭、归有光等对之有尖锐的批评,然而并未引起多数人的重视,直到袁宏道大力排击,才使“王、李之云雾一扫”。⑤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第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317页。不过,在复古风潮笼罩文坛的时期,作为一个偏居于湖北公安的普通士子,袁宏道是否最初就能对其影响免疫?他反对复古的想法何时萌芽,又是被什么催生?对于这些问题的解答,必须放到对其诗文的精细解读中去追寻。

袁宏道从刚刚步入文坛就开始刻集赠人,前后共出版了九种小集,分别是出仕之前的《敝箧集》、为吴县县令时的《锦帆集》、辞官后游历东南时的《解脱集》、暂寓仪真时的《广陵集》、再仕京兆时的《瓶花斋集》、告假乡居柳浪时的《潇碧堂集》、复出为礼部主事时的《破研斋集》、典试秦中时的《华嵩游草》,以及纪游诗集《桃源咏》。诸小集皆经袁宏道亲自核定,大体上分诗、文二类。诗以时间先后为序,文则分体编年,篇目清晰,次序井然。他的全集,都是其身故后他人所编,存世的明刻本有何伟然编《梨云馆类定袁中郎全集》、袁中道编《袁中郎先生全集》、陆之选编《新刻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三种。尽管全集收录的完备性优于小集,但三种都是分体合编,有些同题诗因诗体不同被分编于各卷,导致写作场景的模糊和时间顺序的混乱。因而,钱伯城在整理袁宏道文集时,虽然以《新刻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为底本,却依照小集的编次顺序,并以小集为文集结构的基本单元。①参见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凡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本文所提到以及所引用的《敝箧集》诗,皆见于《袁宏道集笺校》第一、二卷,第2-95页,行文中不再一一标出页码。要细致考察袁宏道不同时期文学思想的变化,小集也明显是比全集更加准确而便利的文献来源。

《敝箧集》收录袁宏道入仕前的作品,现存二卷,据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统计,共有诗127题181首。该集以独立成集的形式在明代至少刻印过三次:首次是在万历二十五年 (1597)袁宏道辞官吴县县令之际,由其门人方文僎整理、江盈科题序并主持梓刻诸事;②江盈科:《敝箧集序》,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第1685页。第二次是在万历三十六年到三十八年,受知于袁宏道门下的书商袁叔度锼刻包括《敝箧集》在内的袁宏道集五种,此次刻印历时长、规模大,校刊精良而字形美观,目前存世本较多;第三次刻印时袁宏道虽已过世而文名日盛,其集“为一世韵人所争嗜”,故书商周应麐搜集了五种小集、三种杂著以及赝作《狂言》、《狂言别集》,合刻了《袁中郎十集》,其中有《敝箧集》。③姚士麟:《袁中郎十集序》,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第1709页。万历二十五年刻本今未见,《十集》本是袁集的翻刻,目前存世者以袁叔度本最能反映该小集的原始形态。

《敝箧集》不是最能代表袁宏道文学思想特色的小集,但对于研究其文学思想的发展变化却有重要的意义。这首先是因为它收录的作品时间跨度很长。袁宏道“丱角能诗”,年十五六时,“于举业外,为声歌古文词,已有集成帙矣”;《敝箧集》为其“诸生、孝廉及初登第时作”,④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珂雪斋集》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54-764页。收录的作品从其少年时代截至万历二十二年他二十七岁令吴之前,前后超过十年。这十余年袁宏道从一个远僻小城的少年,到完成科举考试取得进士功名,眼界、心胸、见识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此际其文学志向逐渐确立,文学思想的基础已经奠定。集中所收诗仅180余首,却包含了他文学思想最重要的变化,即从盲目接受当时文苑风潮从众地追随复古诗风,到萌发自觉意识以诗歌表现独特的个性与真实的人生感受,从理论形态上对复古文学观影响下人们习于模拟的风气提出尖锐批评。

二、复古潮流的影响:对唐诗的模仿与学习

学诗之初,袁宏道和大多数文人士子一样,受当时主流风潮的影响,以唐诗为主要学习对象。如江盈科在《敝箧集序》里所言,其“丱角时已能诗,下笔数百言,无不肖唐”。《敝箧集》181首诗中,拟旧题诗23首,大多沿袭旧诗题旨,如乐府《采桑度》写青春之自怜,《折杨柳》写送别之缠绵;四言《短歌,燕中逢乐之律作》仿曹操《短歌行》抒写对人生短促、欢宴易散的感慨;组诗《拟作内词》仿唐代宫词拟写宫廷中的悲欢细事。拟旧题诗的数量已约占整个诗集的13%,考虑到由于袁宏道后来不满旧时的拟唐之作,⑤江盈科《敝箧集序》谓其“乃自嗤曰:奈何不自为诗而唐之为?故居恒所题咏,辄废置不录”。则其仿唐诗之作大半可能并未收录在集中。如此,可以推断在青少年期间,通过模拟来学习和熟悉古代诗歌的写作传统,是袁宏道写诗最主要的目的之一。

“肖唐”虽受复古思潮的影响,但现存《敝箧集》诗歌,与一般复古派的拟唐仍有差异。复古派拟唐,注重仿造唐诗的意象、境界和格调,习惯于语言、结构和体裁上亦步亦趋的跟随,这些在《敝箧集》现存诗歌中却并不突出;对语言技巧的关注,更似为袁宏道此期诗歌习作的兴奋点。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意识的修辞训练,熟悉诗歌语汇和各种修辞格,使经过精心锤炼的“诗歌语言”明显区别于平淡的日常语言。二是表现出不愿步人后尘的慧心,偏爱精巧的构思,追求新鲜有趣的表达效果。以《青楼曲》为例。此题唐人王昌龄、于均有作品传世,①王昌龄《青楼曲》:“白马金鞍随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又:“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于 《青楼曲》:“青楼临大道,一上一回老。所思终不来,极目伤春草。”参见《全唐诗》卷一四三、五九九,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445、6925页。属新题乐府,写少妇闺怨。袁宏道诗未变唐人旧旨,却没有沿用王、于的绝句体而写成了七律:“懒看梧叶下空堂,秋月秋风泪几行。独夜香皋缄远字,经年鸾匣缓离妆。兰披别恨潇湘浦,柳带愁烟汉水傍。折尽庭花人不见,枉教蟢子堕流黄。”诗中回避了王、于诗的青楼怅望意象;也没有像成熟的诗人那样,藉助一个核心意象来编织故事或营造氛围;而是重叠梧桐空堂、秋风秋月、远字离妆、潇湘恨兰、汉水烟柳等有关离恨的常见意象,密集使用秋、月、泪、香、远、鸾、妆、恨、愁等诗歌里表现女性的高频词汇:由于这些意象和词汇在传统中曾经反复使用,故便于达意而短于动人,读者一望即知这是题写闺怨,却难以对其产生鲜活的同情——这恰好透露出此诗的习作性质。不过,虽然尚处于不能随心所欲地驱使语言的阶段,袁宏道似乎并不甘心局限于旧习陈套。在尾联,他突然放空了前面不断迭加的怨女形象,让思妇与嘉兆错位,从而给前面剪影似的人物形象带来了一点灵动的生气。

《敝箧集》181首诗,其中律诗111首。有些诗对仗工整、声律合辙而流畅自然,显示出他对诗歌语言的掌握已非常熟练。如《登高有怀》:“秋菊开谁对,寒郊望更新。乾坤东逝水,车马北来尘。屈指悲时事,停杯忆远人。汀花与岸草,何处不伤神?”首联的“开谁对”和“望更新”暗含了沧桑感。颔联又用当句对“乾坤”、“车马”,上句自然物理,下句人事人情;空间上阔大深沉,时间上由“东逝水”和“北来尘”的对照,凸显出个人面对永恒时空的寂寥和身在匆匆尘世的无奈。颈联转视诗人,放大颔联已有的动荡不安之感。尾联再把目光推开,花草所暗示的物候变迁背后,荡漾着人世苍茫的无奈感。这首诗明显是学唐的产物:其意象基本是沿袭性的;其时空的构造有意融会宇宙、历史与当下,追踪盛唐气象;其对现实政治、人生的关注,则仿佛老杜的情怀;只有贯穿全诗的淡淡消沉、绝望的情绪,属于晚明而非盛唐。全诗流畅、自然而绝不平淡,可以说袁宏道对唐诗技巧的运用,已经相当自如。

就《敝箧集》现存的大多数作品来看,袁宏道偏爱用晓畅的语言写日常化、个人化的独特感受,而很少像盛唐诗人或者明代复古派诗人那样,致力于营造宏阔深远的诗境。他对于诗歌传统的学习,侧重于语言技巧的练习,而不是意象、情境的模仿。通过文字的精巧组合,以新鲜别致的趣味来吸引读者,似为他此时热衷的游戏。如《秋闺》中以“蛩吟生暗壁,萤火度空机”写空闺寂寥,却带上微弱的声响与动态。《江上》中以“沙平晴献雪,树老夜屯风”刻意突出江上有别于陆上平居的观感。《万二酉老师有垂老之疾,感而赋此。万,里中老儒,余家父子兄弟祖孙皆从之游,其人可知》中“百年偃蹇穷途事,一榻艰难老病人”一句,“偃蹇”、“艰难”为迭韵对且四字同一韵部,以声音的稠密反复强化命运滞涩之感;再前置“百年”、“一榻”,用数字整体覆盖整个人生。《龚惟长侍御舅初度》中“百年日月徒婚嫁,万里云霄有网罗”句脱胎于“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但情调却迥然不同,“百年日月”、“万里云霄”的豪情壮志却陡然落空,强烈的落差颇有些自嘲似的漫画效果。《敝箧集》中这些随处可见的既有明显的仿古痕迹,又不落蹊径、别具匠心的句子,正为后人窥见袁宏道早年学诗的思路提供了窗口,也反映出他虽被时代文学思潮卷袭,却能守住一点灵慧明觉,不肯满足于平庸稳妥的精神取向。

《敝箧集》里的两首七言歌行《古荆篇》和《长安秋月夜》,更是典型的模拟之作,主要模拟初唐“王杨卢骆体”歌行。②“王杨卢骆体”的基本特征,见周裕锴: 《王杨卢骆当时体——试论初唐七言歌行的群体风格及其嬗递轨迹》,《天府新论》1988年第4期。诗题和诗体的选择很可能是受骆宾王《帝京篇》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启发,语言修辞也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诗中有不少律句。如《古荆篇》中:“云连蜀道三千里,柳拂江堤十万家”;“晓风杨柳菖蒲浦,秋月梧桐金井栏”。《长安秋夜月》中:“吹箫蹋鼓留天女,斫玉烧金煮凤凰”;“玉盌难收覆地流,东风不着断根草”;“红闺紫塞三秋恨,碣石潇湘万里情”。这些句子的平仄格式基本符合近体诗的规则,七字之内,平仄错综,两句之间,低昂相对:韵律和谐,正是初唐七言歌行的常见作风。其次,这两首歌行的韵脚变换较有规律,虽未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样整饬而极尽声色之美,也大抵保持了四至六句一转韵,平仄韵互换的基本原则。其三,大量用迭字。像“桃花滟滟歌成血,兰炷漫漫火送寒”, “铜龙轧轧乌啼早,金屋沉沉秋漏长”,更是把迭字集中对置,使声音绵密繁复,产生出摇曳缠绵的声情效果。其四,好用顶针、蝉联和排比修辞。顶针以前一句的结尾为后一句的开头,在换韵的地方同词迭用,使段落之间的承接语气连贯,如“采桑陌上青丝笼,红粉楼中白纻辞。白纻绿水为君起,青春环佩如流水”;“先入楼台喧戚里,次经池馆趁游人。游人宛转无穷已,千门万户秋如水”。蝉联①据周裕锴定义,蝉联是一种诗歌的后一句或两句接续重复前一联中某些词而使之有上递下接趣味的修辞法。它和顶针有别,所衔接的词语中间可以有其他词语隔开,位置比较灵活。此种修辞为“王杨卢骆体”所独有。见《王杨卢骆当时体——试论初唐七言歌行的群体风格及其嬗递轨迹》。是后一联接续重复前一联中的词汇,而使之有上递下接的趣味,造成回旋往复、绵绵不绝的环套结构,如“丹楼绣幌巢飞燕,青阁文窗起睡鸦。鸦归燕语等闲度,不记江城春早暮”;“年年先向离人满,岁岁还依愁处生。年年岁岁秋自好,独怜娇黛无人扫”。排比则如“愿得长侍君王宠,愿得长随玉辇看。又愿君心如月皎,那知妾貌比花老”;“愿得秋光守翠帏,愿随流景送君衣。与君并蒂原并吐,与君双凤不双飞”等句,一次次复沓徘徊的申告,使情绪累积得越来越强烈。其四,骈偶句占到全诗的一半以上,有些对仗甚为精工。如“东风香吐合欢花,落日乌啼相思树”;“织成锦席迷蝴蝶,种得青梧栖凤凰”;“香销金鸭妾自烧,泪破红绡君不见”等等,语辞在词类、性状、颜色、态势甚至偏旁上的对称,形成结构精巧的平衡系统,带来脱离日常实用的工艺美感。其五,辞藻华丽、意象精美、色彩鲜艳。“丹楼”、“青阁”、“合欢花”、“相思树”、“蝴蝶”、“凤凰”、“金蛾”、“宝炬”、“玉盌”、“赤凤”……一派繁华,炫人眼目。其六,以赋为诗,铺张扬厉。无论是对荆楚繁华的敷衍,还是对长安秋夜的铺陈,都纵横捭阖,充满浮华夸饰的细节。骈偶化、音乐性、辞藻富丽诸特征均脱胎于初唐七言歌行,而顶针蝉联、排比铺陈等修辞的套用更是王杨卢骆体的专属。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选择这样华藻繁缛的模仿对象,对于诗歌语言能力锻炼显然是十分高效的。

由于对传统诗歌写作规范的主动学习和对语言技巧的重视,按照传统评判标准,《敝箧集》中已出现不少了佳作,因此在各种重要的明诗选本中,《敝箧集》都颇受青睐。钱谦益《列朝诗集》选袁宏道诗87首,《敝箧集》占了15首,仅次于《瓶花斋集》和《潇碧堂集》,远远超过《锦帆集》和《解脱集》。朱彝尊选袁宏道诗24首,《敝箧集》竟占了10首,居袁宏道各种小集之冠,而其他小集最多的也只选了5首。②朱彝尊:《明诗综》卷五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890页。这些被袁宏道弃置敝箧的少年旧作,俨然被朱彝尊看作其诗歌成就最高的部分。沈德潜《明诗别裁》只选袁宏道诗1首,即《敝箧集》中的《感事》。③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9页。陈田《明诗纪事》选袁宏道诗19首,4首出自《敝箧集》,仅比《潇碧堂集》少1首。④陈田:《明诗纪事》庚签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01页。《古荆篇》更是被陈子龙《皇明诗选》和《列朝诗集》、《明诗纪事》反复选中,可见袁宏道对诗歌语言特征的把握和修辞技巧的运用,已经受到主流诗家的普遍认可。他后来在《锦帆》、《解脱》乃至《瓶花》、《潇碧》等集中多有俚质草率的诗句,往往被视为缺乏诗歌语言能力,不少论者由此而得出其诗歌成就不高的结论。但《敝箧集》里的这些作品可以证明,早在诗歌写作的初期,袁宏道已经掌握了提炼和修饰语言的技巧,要写出形貌上符合传统要求的诗歌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后来诗里的瑕疵和纰漏,是有意的放任,是一种写作态度的展示。

总的来说,一方面,在习诗之初,袁宏道接受了当时笼罩文坛的复古思潮的影响。①《敝箧集》诗歌对唐诗的模仿,何天杰《李贽与三袁关系考》(《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第94页)及梁静《袁宏道诗歌语言结构研究》(复旦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第200-201页)亦有所论及,可参看。意象的现成,语辞的熟套,时空的范型,模式化的结构,都是复古派所倡导的唐型诗歌理路。甚至有不少诗句是直接点化唐诗而来,如《长安秋月夜》中“盘花蜀锦伤心色,子夜吴歌断肠声”句脱迹于白居易《长恨歌》“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碣石潇湘万里情”乃是改写“碣石潇湘无限路”。至于选择“王杨卢骆体”作为学习对象,很可能还受到复古派先驱何景明的影响。②何景明重视“流转之调”和“风人之义”的结合,并作《明月篇》,公开宣称模仿初唐四子。见《明月篇序》,《何大复集》卷十四,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0页。但另一方面,袁宏道从一开始就敏锐地感觉到,字拟句比摭拾前人很难区别于庸众,因此,他不满足于复古派风潮下人们竞相沿用的陈套、习于作伪的情感以及装腔作势的格调。在其习诗之初,这表现为他对复古派学唐路径的不时偏离;在《敝箧集》的后期诗歌中,则表现为对复古诗学的背离与抛弃。

三、复古诗学的背离:任性自由的表达

《敝箧集》存诗以编年为次序。万历十八年 (1590)之后的诗歌,越来越多出现了背离唐诗模式的倾向。自《即事》③钱伯城系之于万历十八年,见《袁宏道诗集笺校》卷一,第21页。起,《敝箧集》里开始出现一些以议论为主的诗,如《感兴》④旧题诗,李白有《感兴》六首,借游仙题材抒情;袁宏道四首此题诗中有两首纯是议论,与李诗差别很大。、《偶成》、《避俗》、《狂歌》等等。严羽曾批评宋人“以议论为诗”,“议论”被看作宋调不如唐音的最重要因素;在明代复古派眼里,议论入诗则流入“宋调”,即成下劣之诗;王世贞甚至说乐府“一涉议论,便是鬼道”。⑤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59页。袁宏道无所顾忌地以议论为诗,不仅表现了其对复古诗学规范不以为然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这些议论还体现了其偏离正统意识形态的价值观,有追求个性、思想独立的取向。如其《感兴》诗中对俗儒假道学的批判:“鲁国有微言,儒者窃其肤。家家飨五城,谁辨鱼目珠。”他放言俗儒并不能领会儒学的真义,只是徒然具备虚假的形貌,对世态的讽刺已经相当尖锐;而《狂歌》则几乎全然藐视了一般儒者:“六籍信刍狗,三皇争纸上。犹龙以后人,渐渐陈伎俩。嘘气若云烟,红紫殊万状。酼鸡未发覆,瓮里天浩荡。”对“六籍”、“三皇”如此不恭,其精神已非古典主义的价值观所能范围,而精神的发展必然引起审美趣味的变化:对虚假表象如此敏感疾恶,影响到他对诗歌徒有其表的堂皇形式的背离。

复古诗学最核心的思想,是诗歌的体貌应像汉魏和初盛唐诗那样高古典雅。万历十八年以后,《敝箧集》中背离这一审美要求的作品明显增多。如《夏日泛舟》诗即在典雅景致中掺入俗趣,并列“空潭不受暑,野竹半捎云”和“公子收行盖,佳人晒舞裙”,既向往世外高人的清旷超脱,又留情世俗男女的热闹缤纷;又如《赠李医者》,在赞美其人格高洁“谁似丰城李公子,谈笑直揖五侯家”之后,忽然转入叙写家庭生活:“朝卖药,晚致身。大妇喜,小妇嗔。席未温,呼先生。”社会道德视角与家居妻妾视角的落差造成滑稽的效果,突然改变的字数节奏更增强了这一效果,冲淡了道德主题的严肃性和崇高感。再如《寒食饮二圣寺》首句即言“珠池宝地都成劫,汉陇秦封且举杯”,竟未对这座古刹表现出应有的敬意,打破了盛唐诗古寺题材庄严和深远的格套。还有《郊外送客即席》一诗,“送别”是唐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早已形成了一定的套路,而此诗在常规模式下虚写被送者前途“宝马骄嘶尘百丈,朱帆高卷日千程”之后,不转去叙说送别者的离情,却去旁观筵席的纷攘喧杂:“飞杯客子纷无数,度曲儿童浪有情。”这样对生活中世俗人情的兴趣和洞察以及撕破温情格套的慢世冷语,已突破了“唐音”的藩篱。总的来说,万历十八年以后,袁宏道诗中的世俗意味大大增强,这对于讲究格调、极端强化高古审美理想的复古诗学来说,不啻为一种背离。

晚明复古派对唐诗的模仿,偏爱意象和语辞的沿袭,以致李攀龙被时人称作“李风尘”,讽刺其意象语辞的不断重复。《敝箧集》后期的诗歌,出现了一些唐诗典型意象之外的类型,如《宿僧房》中“觉路昏罗縠,禅灯黑绛纱”句,昏暗迷惑,不似盛唐的情调。不仅如此,有不少诗歌甚至并不注重意象的塑造,意象只是被用作情怀表达的帮衬,如《夏日即事》中“岁月谈空老,风尘拂袖高”、《秋日同邹伯学过崔晦之村庄》中“邻酒无因至,霜花有限开”等句,虽然也出现了形象,却并非表达重点,其兴奋点在于对个体生活的独特感悟而不是对某种理想审美图景的营造。从诗歌语言来看,存在不少辞不驯雅而意亦未工稳之处;有些句式更是句义流利语法完整,完全不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甚至出现了一些散文化、口语化的句子,如《避俗》:“一朝见俗子,三日面生尘。所以薰修客,长年如畏人。”诗句浅近如口语,还用了表明逻辑关系的连词,走到了名词密集、语法极尽省略的“唐音”反面。又如《送峨嵋僧清源,时源请有檀香佛,刻镂甚精》:“师行遍天下,无乃是神足。”两句文意联贯不可独立,用虚词“无乃”构成反问,常见于散文、口语而少见于诗,对于讲究格调的复古诗学来说,是出格的做法。

复古派作诗多忽视诗人新鲜独特的个体感受,而《敝箧集》后期的诗歌似乎有意识地要表现突出的个性,如《怀龙湖》诗标榜李贽,至言“朱弦独操谁能识,白颈成群尔奈何”,将庸众一概抹倒,不留半分和光同尘的余地。还有不少诗句表现了袁宏道自己不同于一般儒生的人生思考与选择,如《偶成》中“谁是乾坤独往来,浪随欢喜浪悲哀。世情到口居然俗,狂语何人了不猜”,显露出其渴望精神独立,决不愿随波逐流、掩藏自家面目的狂傲个性;《即事》中“浮云看物理,浪迹混风尘”则是其在衡量金钱、官位、气节与个体生命的着落之处时发出的纵情之语;而《感兴》中“所以逍遥叟,栖志沉墨乡”比较了追求荣利的“贪夫”和向往不朽“书生”,认为他们生前的努力虽然方向不同,死后却将同归虚无,因此试图超越有限的当下存在,进入“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瞩”的“沉墨之乡”。这些对世态人情的深刻观察,对个体生命的深刻反思,对自我的珍视与期许,使袁宏道不能满足于诗歌的模拟,也孕育着他反对拟古的意识与决心。

总的来说,万历十八年是《敝箧集》的一个分界。据钱伯城的系年,从万历十二年到十八年以前,六年仅存诗27首,占总数的15%;万历十八年起,诗歌数量骤然增多,至万历二十二年,四年间有154首,占总数的85%;这显然是编集时袁宏道拣择的结果,他对于后期的作品应该更加重视。现存前期的作品基本是仿古之作,而万历十八年以后的诗歌更加多样化。除了保留学唐的部分之外,还如上所述,潜藏着试图恣意畅言的飞扬之势。在体式貌似规范的诗歌中,放诞之语、出格之情随处可见;比兴、意象、篇章、格调等等在旧有诗学体系中备受重视的观念渐渐退居次要地位,自由畅快地抒发迥别流俗的意气,成为袁宏道越来越强烈的写作动力。

为什么袁宏道在万历十八年前后有这样大的差异,《敝箧集》中也可以找到答案。其中可能部分缘于他心智逐渐成熟,对人生的思考逐渐深刻,以及阅读道家著作习禅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他和李贽的会面。万历十八年,《敝箧集》有《得李宏甫先生书》诗,其中表现了袁宏道对李贽的仰慕、激赏与深切关心。紧接着《感兴》、《偶成》等诗大放厥词批评俗儒,截然不同于前期《病中短歌》、《病起偶题》等诗中哀伤迷茫的心态,其思路之犀利、出言之盛气,与李贽《焚书》的言论十分相似。袁中道说袁宏道见了李贽之后,“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始得“披露一段精光”,①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珂雪斋集》卷十八,第756页。参之《敝箧集》,信非虚言。李贽对袁宏道最重要的影响,是鼓励了他追求自我价值的决心和对抗潮流的勇气,坚定了他独立思考的信心。正是由于这一内在的精神转向,才促使袁宏道抛弃了当时文坛视为正道的复古诗学,开启另辟蹊径、畅所欲言的创作追求,并萌发了扭转复古之风的志向。②李贽对袁宏道的影响,可参见左东岭:《从愤世到自适——李贽与公安派人生观、文学观的比较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张建业:《李贽与公安三袁》,《中国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00年第3期;何天杰:《李贽与三袁关系考论》,《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

万历十九年,二十四岁的袁宏道作了《述怀》展示他的自我认识,③关于《述怀》的详细说明,参见拙文《无孔锤——袁宏道的应世策略》,《中国诗歌研究》2011年第8辑。以“手提无孔锤,击破珊瑚网”自许。“无孔锤”是禅宗语汇,比喻非逻辑的言论方式,“珊瑚网”指捞取人才之网;袁宏道如此宣称,表现出突破一般社会规范的明确意愿。据袁中道的记录,袁宏道在这段“语言奇诡,兴致高逸”的时期,已有“刻意艺文,计如俗所云不朽者”的想法,①袁中道:《解脱集序》,《珂雪斋集》卷九,第451页。有志于在文坛建立一番事业。然而这一宏愿如何得以实现?万历二十二年袁宏道写下《答李子髯》二首,把此前率性的自我张扬、自发的独特趣味凝结为明确的诗学主张。这两首诗因其对复古诗风的批评而被学界反复引用,故在此不作重复解读,只强调两点:其一,他对复古诗风的批评是通过多个诗学范畴进行的,理论上全面总结与树立主张的意识十分明显;其二,这两首诗不是零星的意见、偶然的批评,而以对近百年诗史的全面反思为基础,暗藏着他跻身文坛创造历史的雄心。至此,袁宏道在写作中所表现出的种种个性因素,集中显现为反复古的诗学主张。可以说,到写作《答李子髯》亦即《敝箧集》接近尾声的时候,他一生最重要的诗学事业已经确立宗旨:那就是逆潮流而动,成为一个旧权威的挑战者,旧规范的破坏者,旧习惯的改变者,从而在诗歌史上留下自己独特的印迹——这将是他后来《锦帆》、《解脱》、《瓶花》诸集里以更加激进的姿态去努力实现的。

综上所述,本文通过对《敝箧集》的分析,考察了袁宏道文学思想发展历程中最重要的一次变化:即从懵懂接受时代文学潮流的影响,到萌发独立意识、产生个性需求,以至确立文学主张的过程。以往对袁宏道的研究,多关注其出仕之后的文学活动与激进言论,《敝箧集》没有受到多少重视。本文对此集的细读,实际上探索了晚明诗坛由“复古”向“性灵”风气的转变的发源,同时也足以说明具有原生特性的小集是研究明代文人文学思想经历重要的文献资源。袁宏道一生十分留意小集的整理、刻印和流通,九种小集都是刚完成就结集付印,未经过大的删定与修改,保留着创作期的鲜活原貌。时人已云,这些小集“悬日月而走南北,则人人知当时有中郎矣”,②毕茂康:《袁中郎先生全集序》,《袁宏道集笺校》附录,第1713页。是小集的刊刻、流布逐渐塑造了袁宏道的文学形象,为他争取到了各层文化圈越来越多的认可或响应,并最终成就了他在文坛的影响力。作为一个典型个案,袁宏道的《敝箧集》具体而微地展示了小集对于研究明清文人文学思想发展过程不可替代的优势。当然不止袁宏道,王世贞、屠隆、钱希言、方以智、王夫之、王士禛、沈德潜、厉鹗、孙星衍、阮元……还有许多明清小集等待着研究者去阅读探索,以对文学思想史中的一些理论问题做出更加细致、更贴合历史语境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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