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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意识”的形成、流变与展望

2014-04-04黄月细

关键词:香港英国意识

黄月细

(深圳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意识作为人对环境及自我的认知能力和认知的清晰程度,实质上是对客观现实的反映,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有什么样的社会环境,相应地也会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意识。作为移民城市的香港,在其150年殖民统治历史中,经过香港移民长久的心理挣扎和生存抗争,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形成了反映香港人生存境遇和精神面貌的“香港意识”。但随着中英谈判和香港主权的回归等重大事件的发生,香港人的生存境遇和生活状态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使得“香港意识”也发生了从自信到迷茫、失落的变化。然而,香港主权回归已经17年,香港人如何在“一国两制”的制度框架下找准新的定位,处理好与中国内地的关系,做合格的“新香港人”,应该是“香港意识”发展的理性选择。

一、“香港意识”的形成

现有的“香港意识”一般被用于香港的文学、影视作品研究中,指香港文学、影视作品通过对香港社会环境及香港人生存生活状态的描写、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叙事而反映出来的一种思想意识。文学中的香港意识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六七十年代随着香港工业化城市化而滋生的‘我城’意识,二是八十年代以来随着香港‘九七’回归的逼近而引发的‘失城’意识。”[1](P7)文学、影视作品作为一种文学艺术创作的结晶,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通过它们来呈现香港意识自然恰如其分。然而,除了文学艺术的研究外,香港意识还应具有更丰富的内涵,用于诠释香港社会的独特性。在此意义上,香港意识是香港人基于对香港社会及自身特殊经历进行认知而形成的一种地方性社会意识。

1842年,英国占领香港以后,在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并没有真心实意地治理香港,只把它当作赚钱的工具和牵制中国的一颗棋子。英国作为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政治上精明算计,也没有伦理道德的包袱,使得它并不想在香港有任何成本投入,因此,对香港抱着“借来的地点,借来的时间”的临时心态,为了让英国人在香港捞取更多利益,港英政府一直奉行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二战结束后,这种自由放任达到了顶峰。曾在1961-1971年期间主政香港财政司的英国人郭伯伟尤其支持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他甚至拒绝收集经济统计数据,担心这会给政府官员以增加干预的借口。“他推行所谓‘积极不干预’政策,认为政治家和文职官员不必像工商界人士那样通晓经济,政治家也不必为商业衰退承担责任,政治家应当集中精力处理自己分内的事务。”[2](P515)这种政策被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吹捧为香港奇迹的根源,并一直被港英政府甚至回归后的特区政府奉为圭臬。尽管如此,也掩盖不了香港在从被占领至二战结束一百年的时间里被残酷剥夺的事实,这一政策还直接导致了1967年的反英抗议运动。因此,港英政府在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得到香港市民的认同,尤其是二战期间英国人抛下香港人仓惶逃离,反而要中国军队保护英国人,更加重了港人对港英政府的不信任。

二战后,英国人返回香港,时任港督杨慕琦为了获得港人的支持,于1946年提出了“杨慕琦计划”,主张“立法局三分之二的席位由直接选举产生,华人与非华裔人选各占一半,其余席位由代表团体任命。”[2](P487)在市议会中增加一半的华人出任议员。但英国政府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否决了这一计划。当时,随着世界反殖民运动的高涨,英国殖民体系也在走向崩溃,但它并不甘心于彻底失去香港。因此,“港英政府在抑制民主化的同时,必须考虑如何在归还香港过程中获得与中国讨价还价的筹码。而这个筹码就是培养香港市民对港英政府的忠诚,塑造香港市民的自我意识,使其与内地在身份认同上割裂开来,从而造成事实上的独立状态,给香港回归制造困难。”[3](P88-89)港英政府既然不愿意通过承认香港人的民主权利来获得港人的支持,就只能通过解决香港市民的民生问题来培养香港市民对港英政府的认可和忠诚。此后,港英政府一改“统而不治”的殖民传统,采取积极干预政策,制定出台保护工人福利的法律,建立廉政公署整治吏治,兴建公屋、居屋改善香港人的生存环境,实施九年制免费基础教育,鼓励艺文活动积极弥补与香港民众的距离等,着力培养香港人安居乐业的本土意识。

这一系列措施的实施,为香港20世纪80年代经济高速增长打下了基础,也促成了“香港意识”的产生、形成并持续发酵。香港是个典型的移民城市,二战至新中国建国初期,大量的难民从内地涌入香港,一般被称为“寮屋居民”。这一代移民生活异常艰难,靠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维持生计,他们始终心向祖国,北望神州。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公屋、居屋计划,才逐渐使他们的居住环境得到改善。这些改革措施的最大受益者是他们的后代,即50—60年代出生于香港被称为“婴儿潮”的一代,这一代人摆脱了上一代移民的流亡放逐意识,已不再像父辈一样“北望”神州,而是自觉出自己香港人的身份,并主动追求自我定位和都市发展,抗拒教条和老套。而且,在自由放任经济政策的刺激下,香港经济迅速腾飞,进入发展的黄金时代,香港人也表现出金钱至上的傲慢心态。正如弗兰克·韦尔什所说:“20世纪60年代,香港逐渐形成了典型的现代社会态度,这种金钱至上的态度成为经济扩张的发动机,对任何带有‘福利国家’意味的事物嗤之以鼻。……拉布什卡教授热情地称道这种纯粹的‘经济人’,他命名为‘香港人’”[2](P515)。与此同时,内地正值“文革”爆发,一批批内地人逃港求生,加深了香港人对内地的情感疏离,也促使香港人对香港有了家的归属感,不再像上辈人充满内心的“过客”心态。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相应带动出向上流动的机会。这一代年轻人无须忧虑前途,只要肯吃苦耐劳,努力拼搏,就可以很快在个人事业上取得成功。在这个发展的黄金时代,所有人都充满信心和希望,正是在这一系列因素的推动下,香港人形成了独特的香港意识,即香港人的本土意识和强烈的自我认同感。他们深信,只要同舟共济,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由此,港英政府“通过暴力镇压、赢心洗脑、精英培养、行政吸纳、社会治理和形象重建这一整套相配的治理手段,大英帝国终于获得了港人的认同”[3](P91)。可以说,英国是香港意识的最大受益者,以至于在后来中英谈判、“九七”回归等政治事件面前,“香港意识”发生了由“我城”意识到“失城”意识的流变,有些香港人对英国的忠诚直到现在依然持续。

二、“香港意识”的流变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意识无疑是一种自信乐观的意识。因为“九七之前的香港,一方面,战后婴儿潮及其后成长的一代,在20世纪80年代的表现都甚为出色。人人都能利用麦理浩时代‘殖民政府自我改革’的良治,以及国际周边环境改善、香港经济起飞所提供的良好发展舞台,在竞争中胜出,并成功实现向上层社会流动的目标。结果是香港的本土意识不断增强,并创造出一段‘人人有机会’的黄金岁月。”[4](P126)伴随着香港人强烈的自我认同,产生出一种骨子里满足安逸的优越感。一部分香港人甚至希望中英对决中英国能胜出,以使香港永久留在英国殖民体系中。1982年的一次香港民意调查表明,85%的被调查者倾向于维持现状,只有4%的人希望香港归还中国[2](P560)。而英国政府面对着不可改变的回归定局,也企图“以主权换治权”的方式继续控制香港,即把香港主权交还中国,但继续统治香港,以实现对香港的长久殖民统治。然而,早在1972年12月,中国就明确表示决不接受英国继续对香港的任何一个部分享有主权。因此,当《中英联合声明》在香港公布以后,香港人普遍抱有随遇而安的无奈心态,时常用“九七大限”来形容即将到来的回归。香港意识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一时间,香港人对于回归祖国普遍抱着悲观情绪,通过各种行动来表达对回归的抗拒或逃避,出现了弃走他乡的移民潮。

然而,就在香港人还在留恋英国并希望英国继续统治香港的时候,英国却在香港人的迁移去留问题上早已做出了选择。1981年《英国国籍法》正式通过,香港人丧失了移居英国或自由出入英国的权利,他们拿着英国的护照,却不再受到宗祖国的庇护。实际上,早在二战后随着殖民地的独立,英国原有的《国籍法》就逐步转变,对英国臣民进行了分类。尤其是当英国政府意识到香港将要回归中国时,就开始启动一系列修改《国籍法》和《移民法》的计划,以限制香港居民移居英国。1962年就通过《联邦移民法》否决了香港居民自由居住英国的权利,不过当时的香港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1976年,英国颁布《国际法问题绿皮书》,将英籍居民分为三种:英国公民(享有英国居留权)、英国属土公民(不享有英国居留权但可自由出入英国的英联邦公民)和英国海外公民(既不享有英国居留权又不能自由出入英国),香港人就被划为最后一种。这个改革方案使香港许多精英心生绝望,认为英国政府玩弄了他们对英国的忠诚,使得他们感到前路茫茫,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之感。这一系列的变故使得香港人意识到在香港政治前途的问题上,只能靠自己争取,绝不能让英国人一手包办。这也影响着香港意识陷入无依无靠的悲凉和迷茫,社会上也弥漫着浮躁之风,使香港人不知所措。

一方面,在政治上出现了“亲英”“亲中”两股强大势力,持中间立场的政治力量不得不在两者中做出选择,一时间,香港精英之间、精英与市民之间、市民之间,相互摩擦的状况日显严重,激进力量之间则冲突不断。就大多数香港人而言,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希望香港回归祖国,结束殖民统治(据1984年10月的一次最可靠的民意测验表明,有随机调查的6124人当中,79%的人认为主权应该归还中国,77%的人相信《中英联合声明》是现有条件下所能达成的最好方案[2](P565)),但又担心中央的对港政策会变而享受不到以前的自由,尤其是90年代初期,这种忧虑成了香港市民的基本民情,也是“香港意识”流变的写照。另一方面,生于70年代及其几年之后的新一代香港人,并没有经历过香港经济起飞的黄金时期,青年时便要面对事关香港前途的中英谈判。到了90年代,伴随着大学及专业资格的普及化发展,学历一跃成为个人能否晋升中产的关键,埋头苦学等到大学毕业,却发现香港正面临着“边缘化”、“下流化”的“中年危机”和政治迷思[4](P85)。

九七回归,对香港人来说,本身就是一场内心的煎熬和阵痛,回归以后,紧接着又有一场场经济灾难接踵而至,尤其是亚洲金融风暴,“非典”肆虐,造成香港经济急速倒退,资产价格持续下跌,财政赤字居高不下。同一时期,世界经济形势也不乐观,全球网络经济神话破灭,冲击了香港正处于转型的创新科技产业的发展,香港经历了一阵经济发展的低迷期。香港名义上的本地生产总价值增长率,已由1997的11%急速跌至2003年的-3.4%,失业率也由1997年的2.2%跃升至2003年的8.6%,加上2003年SARS肆虐香港,特区政府推出的“八万五”、教育改革、公务员改革等连串政策失误,香港内外交困,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于是,香港人陷入集体沉默的失语状态[4](P47)。

三、“香港意识”的展望

就在香港遭遇到发展困境之时,中央政府给予了香港坚定的支持,出台了一系列对港优惠政策,香港与内地频繁互动,为香港创造出大量的合作商机,到回归十周年之际,香港已走出了困境,迎来了新一轮的发展机遇。回归后,香港人看到中央政府坚定地落实了“一国两制”,不但保留香港原有的核心价值观,还作为香港发展的坚强后盾,对确保香港的繁荣、稳定和发展作出承诺。香港人焦虑的内心逐渐舒缓,部分香港人又开始“北望神州”,他们不仅北上消费,也北上工作,甚至定居。以定居为例,香港回归前,到内地定居对很多香港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回归十年后,返回内地生活和定居的人数逐年增加,“根据香港规划署2006的调查发现,到内地定居的香港人每两年就以50%的速度递增。2001年到内地居住的港人有4.1万,2003年则有6万多,而到了2005年,则增加到 9.1 万,增幅超过一倍。”[4](P48)可以看出,香港与内地的心理距离在拉近,内地所具有的发展优势对香港人也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然而,在繁荣稳定的大趋势背后,总是夹杂着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回归以来,香港社会意识日趋复杂,呈现出多元化特征,且不断反映到政治领域。一些反对党派和民间团体趁机纷纷成立,他们都打着代表香港某一阶层或某些群体利益的旗号,提出一些与《基本法》相左的主张,并用行动表达他们的诉求。从2003年起,反对派组织“民间人权阵线”每年都组织反对《基本法》的“七一”大游行,几乎所有泛民主派都参与其中。一些政党以反中、反共、反特区政府为己任,逢中必反,或否定特区政府的议案,或提出脱离实际的议案以获得所谓“民心”。2011年10月以来,一些政治投机分子打着抗议金融霸权与早日实现所谓特首真普选的口号,组织香港市民两度发起了“占领中环”的运动,把反对特区政府和《基本法》的行动推到了顶峰,企图使中央让步,而且还企图使香港地区事务国际化。实质上,这是一些人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不惜绑架香港市民利益的闹剧,理当受到切实维护香港利益的各方人士反对。这些事件不仅对香港的政治经济社会造成不良的影响,而且也影响到香港人对内地和国家的认识,从而影响到“香港意识”的理性发展。

香港回归以来,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和内地的快速发展,使得其在与内地的关系中龙头地位日渐消失,这对香港人原有的优越感形成冲击,也使他们产生被边缘化之感。不难看出,这些事件的发生,恰好映射出部分香港人出于为香港和自身利益考虑而衍生出的危机意识和焦虑意识,而且这种意识有上升之势。回归后,虽然在政治上香港已成为中国的一部分,但在社会体制、政治文化和价值观念上,香港依然保持原有的传统,与内地的隔阂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偶尔还会因两地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差别而引起双方的误解,这使香港人在界定自己是中国人还是香港人的身份问题上陷入挣扎。回归打乱了香港人的本土意识和“香港人”的身份认同。“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原本既是基于香港人在被殖民过程中被迫寻找自己精神家园的结果,也是英帝国有意培养的结果。早在20世纪70年代,麦理浩总督时代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实行,培养了香港中产阶级,也培养了香港人的自我意识,使得“香港人对港英政府感恩戴德,即使不能认同自己是英国人,但也不会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而会认同自己是香港人[3](P92)。香港的殖民史也造成了香港独特的政治体制、经济形式和社会观念,香港成为一个有别于其他殖民地的“准国家”[3](P197)的政治实体。而且,打造一个中国难以应付的香港本身就是英国政府与中国政府交锋的策略,在回归前的将近二十年时间里,英国在香港问题上一直采用两种策略来实现香港独立或完全自治的政治目标。1992年6月19日,英国座谈会外交委员会主席侯威尔在一场题为“香港之未来”的研讨会上提出:“香港觉得自己是一个国家,一个与周围其他地区的人民有十分密切的文化关系的国家。”[5]可见,在大英帝国的有意推动下,香港人的本土意识没有丝毫的中国内涵,“香港人”的身份认同也清晰地表明了与内地的疏离,尤其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方面。因此,香港人在身份认同上的挣扎,“所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他们对回归后祖国历史与文化的认同与情感,还掺杂着对政治权利的渴望、经济发展的追求和生活方式的选择等内涵”[4](P130)。香港人“潜意识里抗拒与整个中国内地联系在一起的全盘发展,不愿意主动走出罗湖桥的分野,而只是贪图香港是例外之城,享受着进可攻退可守的安全感”[4](P130)。

然而,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香港人原有的本土意识必然需要积极的转变,否则,既难以摆脱身份认同的困惑,又难以摆正香港的位置。在2007年的年度施政报告中,时任香港特首曾荫权提出了“新香港人”的概念,他指出香港人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失去信心,陷入自我怀疑,反映在大家过去存在的“小岛”心态,对国家的大发展欠缺心理准备。勉励香港人走出自我怀疑,摆脱心魔。呼吁香港人要从整个国家的视野去看香港,这样才会看得见未来。可见,从“香港人”到“新香港人”的跨跃,需要香港人跨出罗湖桥,放眼大中国,具有国家视野和民族观念,摒弃“小岛”心态,更加开阔地面向内地,面向世界,与时俱进。

观照现实,香港意识也确实需要随着香港与内地关系的新变化而寻求新的内涵,因为无论他们在身份认同和价值认同上有着怎样复杂的心态,香港人的根依然在中国。“香港人的身份认同也是在无家可归的情况下,被迫为自己寻找安顿心灵的家园。”[3](P232)如今,尽管香港与内地的关系仍然存在着一些政治上、人心上的相互猜疑和不信任,香港人的人心回归还未最后完成,但是“一国两制”的成功落实,香港的高度自治和港人治港的事实,都应该让香港人意识到并接受香港与内地是一家的事实。如今,习近平总书记又提出了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中国梦”的战略构想,依靠的“中国力量”中自然应该包含“香港力量”。“香港意识”也应借此契机,走出香港,走向全国。只有立足整个中国,把香港作为中国的香港,给“香港意识”融入更多的中国内涵,才能走出香港人的思想困惑,找准自己的位置。

[1]赵稀方.西西小说与香港意识[J].华文文学,2003,(3).

[2][英]弗兰克·韦尔什.香港史[M].王皖强,黄亚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

[3]强世功.中国香港——政治与文化的视野[M].北京:三联书店,2010.

[4]严飞.我要的香港[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5]香港之未来:伦敦研讨会实录[A].见强世功.中国香港——政治与文化的视野[M].北京:三联书店,2010.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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