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化的助人者: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志愿服务的动机分析
2014-04-04王斌
王斌
(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个体化的助人者: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志愿服务的动机分析
王斌
(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深入发展,新生代农民工开始成为城市中的助人者,这要求我们以一种“优势视角”来分析该群体从事志愿服务的深层动机。新生代农民工充当志愿者,并非是单纯地对志愿精神的认可,而是混杂着“为了自己”的行为动机:获取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的工具性动机,身份建构和生活方式自主选择的主观性动机,以及追求公民权和社区融入的社会性动机。这种传统助人理念与现代志愿者精神相互交织,以个体生活方式的转型来体验城市现代性的志愿服务行动构成了“个体化的助人者”之实质。新生代农民工加入志愿服务组织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自愿结社,而是国家对于“社会原子”的组织化收编,它是新生代农民工在城乡二元体制和“公民身份差序”格局中主动完成城市化的一种努力。
新生代农民工;志愿服务;个体化;流动人口;志愿精神
一、问题的提出
改革开放后,国家对刚性的户籍制度进行了调整,农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动成为常态,农民工群体遭遇到的现实问题日渐突出,针对该群体的维权服务、就业服务和生活服务也成为了志愿者事业发展中的新项目。2011年,中央文明办等八部委联合下发的《关于组织开展关爱农民工志愿服务活动的通知》,进一步明确了农民工志愿服务的指向性。不过,农民工并不是完全处于受助者的角色,随着这一群体的规模日渐扩大和内部代际分化,新生代农民工开始成为城市中的助人者。根据共青团深圳市委的调研报告显示,有66.5%的新生代农民工参与过志愿服务,其中半年参与服务超过3次及以上的达22.3%①。外来青工从事本地志愿服务促使了深圳成为大陆志愿者组织建设的阵地,这也为本文提供了调查的空间和意义化的“田野”。
社会事实的更新也激活了学术研究的不断探索。一是相关论者指出当前学界对志愿服务的讨论局限于“利己—利他”的范式之中:或在利他的角度中宏大地谈志愿服务在我国转型过程中创造的 “社会红利”,或在利己的视野中单一地提志愿者精神层面上的非物质性收获,这两者都无法反映志愿者的真实动机,志愿服务研究亟需回归到个体与利益关系的具象分析上[1]。二是就农民工的研究来讲,相关探讨主要集中在体制结构性视角、社会建设性视角和主体实践性视角里,其中大部分讨论仍将农民工放置于“受助者”的角色中进行论述[2]。在新生代农民工持续转型的背景下,该群体更加关注自身在城市中的发展权,这也进一步要求我们以一种“优势视角”(strength perspective)来分析农民工城市化的宏观过程和微观体验,融汇不同的分析范式,突出农民工自身的行为谋划。三是对于志愿者动机的认知,“传统—现代—后现代”的分类形式并没有回应外在的社会性结构力量[3],尤其是在我国城乡二元体制的语境中,农民工群体的社会行为必须放在“制度安排”与“身份认同”的社会性框架中才能得以完整认识。
因此,本研究从“助人者”的角度出发,分析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志愿服务的深层动机,以把握该群体在这一过程中所追求的具体“利益”,并试图从中抽象出理论认知,为流动人口服务管理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与建议。
二、研究方法
通过社会工作者的介绍并由笔者在前期参与数次志愿者活动后,我们将深圳市福田区FH社区U站作为本次研究的观察点。U站(Youth Station)是共青团深圳市委员会为服务第26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的工作创新,它集服务载体、文化阵地和志愿组织为一体。大运结束后,U站志愿服务逐步“社区化”,FH社区U站则是深圳市首批6家由社会组织独立运营的试点之一。由于其位于我国最大的电子市场华强北商圈的腹地,吸纳了大量的外来青工参与志愿服务,为实现定性资料的“信息饱和”提供了人口学的条件。
从研究的具体方式上看,对志愿者的动机进行定量研究,是以事先做好选项分类的封闭式问卷对丰富的现实进行“剪裁”,难以发现深层的动机结构;而未加甄别地对受访群体做“简单化”定性研究,则会遭遇“代表性”的危机[4]。因此,本文采用了“最大差异的信息饱和法”作为研究手段,它在本质上属于定性调查,但更加关注调查对象间的多元性和资料的饱和性,注重通过建构异质的受访群体来收集“光谱式”信息域,以最大程度地涵括社会现象中某一层面的所有信息[5]。基于此,笔者通过“参与志愿服务频次的高低”及“参与志愿服务时间的多少”这两项标准将受访对象划分为4个组别,并持续对比各个组别的访谈资料,提炼出主要的动机类型。
在调研对象的选择上,通过社工和志愿者的推荐,我们能够接触到许多“关键知情人”。笔者长期参与U站的志愿服务并与受访者形成了伙伴关系,使之尽量“不设防”地述说,以保证信息的真实性。此次调研,笔者共访谈17人,每人累积访谈时长在60~100分钟之间。由于志愿者所意识到的动机是个体话语体系的自我论证过程,所以,访谈提纲的设置着重围绕新生代农民工对于从事志愿服务的原因说明上,并要求受访者将志愿行为与自己的城市生活境遇放在一起进行讲述,以使我们能获得充满意义的解释性理解和过程化认知。值得一提的是,志愿者服务存在着“利他主义”的光环,受访者对“利己的”动机总是“欲言又止”,因此笔者时常利用“追问”、“质疑”和“破坏性问题”等手段来获取真实的资料。
三、动机分析
志愿者的行动特质在于它是一种有利于他人和社会的纯付出,但这并不意味着从事志愿服务不会给志愿者带来实质上的“收益”(benefit)。笔者通过访谈发现,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志愿服务,并非单纯地对志愿精神的认可,而是混杂了“为了自己”的行为动机。
(一)工具性动机:社会资本与符号资本的获取
工具性动机是大部分新生代农民工起初从事志愿服务时最为普遍的考量,因为个体初入一个陌生的社会环境,就必须争取更多的外部资源与当地社群进行互动。在此,我们有针对性地借用布迪厄对资本的划分方法,将新生代农民工通过从事志愿服务获取的资源形式分为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两个亚类型。
1.社会资本:“扩圈子”、“卖人情”与“赚积分”
社会资本是指 “当一个人拥有某种持久性的社会关系网络时,这种社会关系便成为实际或潜在拥有的资源。因此,社会资本实际上是由彼此有来往的人们之间的社会义务构成的。”[6]新生代农民工开展志愿服务时,通过借用“志愿者”这一角色与他人进行策略性的交往,以形成稳定的社会关系和信息来源。
其一,“扩圈子”是通过志愿服务累积社会资本的主要途径。一位在做淘宝生意并在华强北有实体店的个体经营者这样说: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外地人来深圳混,还是挺不容易的。参加志愿者组织,搞一些服务,把圈子扩大,交流一些信息,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访谈-12)
不难看出,受访者参与志愿服务的主要目的是通过扩大自身的社交圈子来获得有用的信息。具体来讲,“圈子”是通过非正式的持续“往来”而建立起的社会关系。当前,农民工仍是城市的无归属群体,随市场经济的发展而建的社区组织、文化团体等都基本不涵盖农民工。脱离乡土“熟人社会”之后的网络结构弱化,使得新生代农民工无法通过组织化的渠道获得与自身相关的利好信息。因此,该群体必须在城市空间建构起能够涵纳自身的新型社会网络。志愿者组织由于其门槛低、开放度高、自由性强等特点也较容易吸引新生代农民工的参与。
其二,“卖人情”则是通过志愿服务扩充社会资本的隐蔽逻辑。有学者认为,志愿精神(volunteerism)超脱了传统家庭式的照顾关系,它是非强制性的义务与奉献[7]。这一精神准则处理的是开放世界中陌生人的关系,因此它完全不同于我国传统社会中以人情取向为主的封闭性交换结构和乡土逻辑。但在访谈中,我们发现仍有部分新生代农民工将志愿者的现代意涵放置在传统的意义框架下进行阐释,其服务动机也带有较为明显的工具性。
“做义工就跟做人是一样的,讲的就是一个人情。在我们老家,大家平时也都互相帮个小忙,卖个情。在深圳没亲人、没朋友,有个困难怎么办?做义工给大家一个方便,别人也会记你一个人情,关键的时候有个照应。”(访谈—2)
在受访者看来,通过志愿者的角色不仅能够与其他的社会个体产生频繁的互动,而且也能借社会服务的形式与他人形成“人情债”的报偿关系。也就是说,部分新生代农民工将社会服务看成是一种能够得到相应回报的行为,但这种回报并不局限于物质形态,而是在志愿者和受助者间形成的“欠人情”和“还人情”的闭合性“往来”,以此形成社会资本的隐秘化扩充。这不仅印证了中国礼俗社会中“报”的运作方式②在现代城市中的延续,而且也揭示了一类基于交换、以个体为中心的志愿服务动机。
其三,“赚积分”是通过志愿服务扩充社会资本直接动机。深圳作为我国最大的移民城市,其面临的主要问题依然是城市户籍如何科学合理地向外来人口逐步放开。在这一背景下,深圳市政府于2010年颁布 《深圳市外来务工人员积分入户试行办法》,其中设有“参加义工、青年志愿者服务”的奖励规定:“服务每满50小时积2分,最高不超过6分”。由于参加志愿服务获取积分的方式相对便利,因此对那些打算落户深圳的新生代农民工而言,构成了参与志愿服务的新动机。
“我就听人家说深圳户口福利多。说实话,做义工起初就为了积分入户。我学历低,这块(基本要求)积分就低,其他的几个部分都是要用钱砸出来的。你看,参加技能考试要钱、捐款要钱,连交社保都要钱。做义工,不花钱,能帮助别人,还能赚积分。不过挺耗时间,不晓得能不能坚持下去。”(访谈-3)
以上的表述传递出了新生代农民工落户所遭遇到的具体限制。积分指标对于教育程度、职称和技术的分值给予较大的比重,而这些指标却是大部分新生代农民工所缺少的“文化资本”。在这一背景下,以志愿服务的方式充实社会资本以达到落户标准便成为了该群体的理性选择。
2.符号资本:“洋气”和“热心人”的社会评价
符号资本是指人们通过各种感知范畴,认可社会资本的占有和存在逻辑,并具有象征性质及合法化形式。简言之,符号资本是在社会互动过程中产生的、不局限于物质形态的一套象征体系。流动人口作为外来的“陌生人”,能够通过志愿服务获得良好的外界评价,不断“增生”符号资本并借此将自我镶嵌进现代意义上城市生活方式的话语系统之内。
一方面,做志愿者是为塑造“热心人”的社区成员形象。一名受访者说道:
“做义工帮助别人,但最重要的还是帮助自己。多认识一些人不说,还能让自己成为大家心目中的热心人,评价好了,大家都会觉得我这个外地人可靠,也愿意来照顾我生意。”(访谈-5)
新生代农民工进城务工,在时空背景中缺乏与当地人的社会往来,造成两个群体间相互评价丧失了基本的背景知识。因此,农民工群体往往作为“过客”而处于城市系统的边缘,这种互动方式也使得他们在社区评价体系中被逐渐矮化。通过从事志愿服务、参与社区事务,一定程度地恢复了外地人与本地居民的正常互动,并能使农民工获得了社区的正向评价。在这一语境中,“热心人”作为一个评价符号,不仅是新生代农民工通过主体能动“去污名”的社会过程,也是其将“符号资本”转换为“经济资本”的一种个体化行动。
另一方面,做志愿者也是一种的时尚的标示。随着不同类型的国际盛事在我国的陆续举行,志愿者的现代化形象通过各类媒体和精心设计的标识系统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认知,再加上深圳对“志愿者之城”的大力打造,志愿者逐渐成为年青人社会交往中的一类时尚。
“我觉得做志愿者特别的洋气。以前看奥运会的时候,就想做志愿者了,可以和外国人打交道,有面子,有正能量,而且还不用花钱。”(访谈-7)
“小时候看港片才知道有义工。深圳离香港这么近,来了这就想感受一下香港的节奏。我觉得做义工是一件很时尚的事情,它证明你跟得上这个城市的步伐。”(访谈-6)
社会流动的增加使农民工群体所承载的诸多象征标记使城乡界线由“城乡之间”移入“城市之中”,进而在城市内部凸显出“象征性的城乡二元结构”[8]。受访对象所言的“洋气”、“城市的步伐”都是时尚作为地位区隔符号的日常生活表达。时尚常被视为高等的社会行为以及在某些社会领域具有较高等的价值,在城乡社会经济发展不均衡的条件下,时尚也越发地成为了“城市人”的代名词。因此,新生代农民工要建构城市人的身份,则需要获得时尚的包装和裹挟。通过具有现代性标示的志愿者角色来获得时尚符号,也就成为了该群体从事志愿服务的工具性动机之一。
(二)主观性动机:新身份建构与生活方式的自主选择
主观性动机主要是指新生代农民工通过社会行动重塑自我身份的潜在动力。或言,主观性动机就是现代性的体验。诚如伯曼所言,“成为现代的人,就是将个人和社会的生活体验为一个大漩涡,在不断的崩解和重生、麻烦和痛苦、模棱两可和矛盾之中找到自己的世界和自我。”[9]新生代农民工从乡村到城市的迁移过程,不仅是空间结构的位移,更是社会环境和符号系统的意义转变。面对着这种生活场景的快速切换,他们必须通过再社会化的途径去重建自我认知、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志愿服务作为现代性的产物,正好为这一群体提供了建构新身份和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
一方面,对新生代农民工而言,做志愿者是一种“城市人”的身份建构。“来了就是深圳人,来了就做志愿者”、“有困难找义工,有时间做义工”等宣传标语,已布满了深圳的大街小巷,志愿者不单成为了城市的一张新名片,更拓展了新生代农民工“做”一个城市人的途径。
“我是听说做志愿者能得到好多培训才决定参加的。我觉得像我这样的打工仔要跟城市人一样,就必须经过一些培训。比如像礼仪、态度一类的。做志愿者或者接受培训的时候学一些城市人的门道,是有帮助的。”(访谈-11)
“报名参加服务的时候,我就想体验一把城市人所谓的义务工作。做城市人对有钱人来说是有一套房子,对我们来讲就是打好工,有时间就做点社区服务。”(访谈-7)
城市人的角色内化要经历长期的社会化过程,但为迅速获得城市人的身份,新生代农民工希望将城市生活的“库存知识”压缩到特定的培训学习中。当前,他们习得“城市性”的路径较为狭窄,更缺乏专门的平台去学习获取城市资源的方法。而志愿者培训作为一种极具现代意义的、有组织的再社会化设置,成为了这一群体获取城市信息、构筑城市身份的关键步骤。如深圳市各级义工联会定期组织新志愿者进行岗前培训,并联合各类社会组织针对服务项目的不同需要开展有针对性的专业培训。同时,志愿者通常被作为城市建设者的符号,隶属于公民权,以此其化解了“公民身份差序”(differential citizenship)③对于农民工的制度性排斥,使得多数农民工愿意以志愿者的角色获取城市身份。
另一方面,对新生代农民工而言,做志愿者展现了其对城市生活方式的自由选择。由于社会生活的开放性和行动场景的多元化,主体在建构自我认同时,生活方式的选择就愈加显得重要。对当代的新生代农民工而言,他们已基本告别了“白天机器人,晚上植物人”的状态,有更多地去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模式。从事志愿服务,意味着一种掌控闲暇时间、拓展存在空间的城市生活样态,也成为重塑身份的重要手段。下面的访谈记录印证了笔者的观点。
“我不想周末再宅在家里了,老是上网聊天、看电视剧挺没意思的。出来做做志愿者也是一种新的休闲方式,比较健康、比较现代。”(访谈-14)
“我男朋友很反对我做义工,他认为女人就该围着家庭和男人转,做义工等于浪费时间。可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我自己能决定我要的生活,帮助别人就相当于快乐自己。我有我自己的快乐。”(访谈-2)
(三)社会性动机:追求公民权和社区融入
新生代农民工参与志愿服务也有着超越工具性和主观性的社会性动机形态,受访者通常将其表述为回馈社会、传递爱心、共建和谐社区等。有论者指出,如果“只要志愿活动没有被当做一种实际资产,中国年轻人参与志愿活动就不能参照个人利益的自私追求来解释。”[10]但部分新生代农民工的确把志愿者作为一种“互惠”的角色来看待,这很难让我们区分自私与利他的界限所在。通过访谈发现,当前志愿行为的社会性动机也隐藏着两个前提条件:一是个体生活需求和利益诉求的基本满足才能形成持续的社会性动机;二是并不存在极端的社会性利他行为,如Rehberg就曾指出志愿者是具有反思性的(reflective)行为者,利他动机通常也混合着利己的预期[4]。因此,社会性动机并不是道德律的必然产物,而是基于公民权、社区融入或其他个体利益满足的条件下产生的亲社会(pro-social)行为。
“做义工的朋友经常会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我刚到深圳的时候得到了好多志愿者的帮助,我想我现在安定下来了就应该把这份爱心传递下去,看到别人好,我自己也快乐一点。”(访谈-11)
“我们是以社区街舞小组的形式加入志愿者组织的。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为了服务社区。住在这里,就希望这里能够好。”(访谈-9)
“我觉得我用一本书上的话来说吧,做志愿者是我的权利,为他人服务是我的义务。其他的想法没有,快乐就好。”(访谈-1)
志愿服务的社会性动机从某个角度也反映了农民工向新市民转型的可能性。从乡土社会进入城市社会,熟人合作变为生人合作,新市民的信任取向需要从特殊信任调整到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的同在,行动原则也需要从互惠原则调整到互惠原则与获利原则的共存[11]。同时,新生代农民工积极参与志愿者组织更折射出这一群体的互动关系从血缘、地缘、业缘向着更为普遍的趣缘向度发展,社会关系的纵深蔓延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在地化生活。
四、反思与总结
从上述分析中不难看出,新生代农民工参与志愿服务的初始动机都是基于个体的需要,而且也是个体的选择,因此笔者将其称之为 “个体化的助人者”。这种个体性体现在以下两点:一则,传统助人理念与现代志愿者精神相互交织,基于乡土逻辑的预期报偿成为了推动新生代农民工参与志愿行为的动力,个体的“考量”开始凸显,并与社会利益并行不悖;二则,新生代农民工越发追求城市权利,通过志愿者的角色建构“城市人”的身份并嵌入到现代性的评价话语系统之内,他们以个体生活方式的转型来体验城市的现代性。
从理论渊源上看,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是面向西欧社会“第二现代性”的经验事实而发展起来的系统化命题,它表明了后福利国家中个体与社会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意义上的转型,这意味着,现代性的自我激进化已经使个人从工业社会中脱离出来,并独立作为生活世界中的社会再生产单位[12]。而我国社会在全球化和本土转型的共同形塑下,也经历着同样的发展历程。当前大陆社会的个体化主要由两组基础力量驱动:一是现代化建设工程的持续推进,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得到调整,社会开始脱离行政管控,其自主性逐步提高;二是社会分化及流动的异常活跃,致使社会成员对利益分配和自我认同实现的手段日益多元,公民意识有所凸显。
当前的志愿服务转型和新生代农民工的个体化形成一种互构的形态。首先,志愿活动展现出了新的面貌,从强加的义务发展到了个人的选择。政府开始从总体性资源掌控者的角色中撤出,并尝试通过民间或社区层面的福利资源来帮助弱势群体,志愿服务日益“草根化”。其次,新生代农民工的个体性也相应的得到了提高,城乡发展不平衡刺激了新生代农民工扎根城市的强烈愿望,这种与传统网络的 “脱嵌”以及个体对城市身份的追求都使得该群体不断地形成“大写个体”的自我效能感。最后,志愿服务的日常化、持久化和社区化[13]也为新生代农民工的个体化提供了新的途径,使得新生代农民工有机会加入新的社会组织来获取不同类型的城市资源。而正是这种灵活满足个体需要的国家—社会关系促进了我国个体化趋向的加速到来,在这一过程中,从事志愿服务的农民工能够反思性地建构自我身份,完成价值认同的城市化过程。
当然,个体化并不是完全地去组织化或非组织化,相反,它的另一个维度是“再嵌入”——个体从传统群体中解放出来后,重新被整合进新的社会组织。这种再组织化是对转型期城乡二元结构下 “强制性的个体化”的有力回应,即农民工群体在社会支持和社会保障不充分的情况下通过组织化的行动来实现获取资源、建构身份与实现社区融入。必须看到的是,新生代农民工加入志愿服务组织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自愿结社,而是国家对于“社会原子”的组织化收编,这种收编的实质是大陆的志愿者组织仍然受到共青团的管理而成为完成社会治理与服务的新单元。
不过,即使是在多重管制下的条件下,我们也需要看到新生代农民工个体性的公民意识正在形成。某一受访对象告诉笔者:
“不要把我看成活雷锋,我只是想做一个城市人”(访谈-15)。
对雷锋形象的批判化认知,说明部分成员开始反思社会主义建设初期道德英雄的国家话语,志愿服务不再是“忠于国家与人民”的政治行为,而演变成为个体重塑城市身份的途径。随着对“城市人”身份塑造的逐步深化,新生代农民工也必然也会追求黏附在身份上的其他社会权利。通过组织化的形式,他们既完成了社区服务又为自我权利张目,在此过程中或将培育出健康的公民意识。吊诡的是,阎云翔却认为:如果个体在国家与市场所设定的参数中活动,那么他们日常生活的主要目标是改善生活境遇,而不是通过生活方式的选择来实现自我[14]。但在笔者的调研中,新生代农民工参与志愿服务的社会性动机也说明了个体表达权利诉求的可能性,这种崛起的公民意识雏形或能与“无公德个人”④构成理解我国个体化社会构型的两种体验。
对志愿行为动机的理论认知是为了塑造主体的志愿者角色认同以及持续的志愿精神[15]。所以,从具体的工作层面来讲,志愿服务政策的顶层设计需要更加关注社会成员的个体需求,应对“个体化”的趋势。首先,要确立好服务个体的基本宗旨,实现快乐与尊严并重、个人诉求与社会利益和谐的志愿服务格局。其次,要提升专业社会工作与志愿服务的联动层次,发挥社会工作在价值引导、信息提供和困难帮扶过程中的作用。复次,要加强公共服务空间的建设,创造多层次、广分布、宜获得的社会性区域,拓展志愿服务的社区化。最后,要全力打造枢纽型社会组织,发挥共青团引领、聚合青年组织的社会功能,将志愿服务作为主线,着力培育出以新生代农民工为主体的、服务自身和广大市民的社会组织。
综言之,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志愿服务,使得该群体不仅实现了从“受助者”到“助人者”的角色转换,而且也反映了他们从 “像个城市人”的简单模仿到“做个城市人”的现代化实质转型。对于新生代农民工而言,做志愿者不是单纯的无偿服务,而是人情伦理、社会谋划与经济地位的多重互构,但这并不有违志愿者精神,它是个体在城乡二元体制和“公民身份差序”中艰难完成城市化的一次努力。本文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对这一群体参与志愿服务的动机分类以及多种动机组合形式的认识可能并不全面,但这也为流动人口服务的后续研究提供了新的空间。最后我们仍要强调,深入探索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志愿服务的动机并以此建立与之相适、合理引导的动力机制,不仅能提升该群体的城市融合度,更能助推志愿服务的“全民化”发展,充分达致主体价值的现代化和“助人自助”的社会建设格局,为实现新型城镇化奠定良好的基础。
注:
①资料来自共青团深圳市委员会《新生代农民工服务管理政策调研数据分析说明》。此次调研在2013年5-6月集中进行,并根据深圳各区的经济社会发展现状采用了配额抽样的方式,通过自填问卷法收集有效问卷2004份。
② 参见翟学伟《报的运作方式》,载于《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1期。作者在文中指出:情理支配的交换方式,其目的不在于一报还一报,而在于建立人际或人生的“相互性”或义务性的人情或互助关系。新生代农民工参与志愿服务的工具性动机亦可用此概念进行解释。
③参见吴介民《永恒的异乡客?——公民身份差序与中国农民工阶级》,载于《台湾社会学》第21期。作者将“公民身份差序”定义为一套由国家正式与非正式规则所编织的制度形态,整体公民处于这个体制中,被划归为区隔的、具有位阶性的、差序的身份与权力群体,而导致不同公民群体之间在经济地位、社会福利以及政治权利各方面的不平等现象。通过这一框架,吴介民解释了农民工所遭遇的制度性歧视和制度化排斥机制。
④ 参见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页。“无公德个人”是指国家对社会自组织发展的限制及其对市场的提前开放所引起的个体只强调权利而忽视义务的现象,其在陌生人的互动之中尤为明显。不过,阎云翔自己也指出,与“无公德个人”相伴而生的是一种以普遍化的道德观和社会信任为核心的“新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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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世峰】
Volunteerism among 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a study about their motivations
WANG Bin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College of Social Sciences,Wuhan,Hubei 430079)
With urbanization coursing on strongly in China,volunteerism seems to have been on the rise among 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 originally from rural areas.If we place their volunteerism in proper perspective,we would realize that their actions are not simply motivated by a spirit of public service but contain elements of self-seeking and self-advancement.Serve as volunteers can obtain for them valuable social and symbolic capital;it can also be instrumental in creating for them a new identity and help them to become citizens and assimilate into communities as full participating members.Altruism and a desire to experience urban modernity through a change of their individual lifestyle jointly inform the nature of their volunteerism.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participation in urban volunteer work is a means whereby the state incorporates and organizes these“social atoms”into meaningful parts of the state.It is also an initiative on the part of the workers to engage urbanization within the context of urban-rural difference and differentiated treatments they experience in their new urban environment.
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volunteer work;migrant population;volunteerism
C 916
A
1000-260X(2014)01-0119-07
2013-10-25
王斌,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理论社会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