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白桦林
2014-04-04张贤
张贤
有一年,在澳洲读高中的Tao带回了一把造型古朴、音色纯正的民谣吉他,当时的我甚是不爽,因为他走的时候背走了一把中国的(回来之前寄存了),背回来的却是一把澳洲的。乱花钱嘛!怎么不懂父母赚钱的辛苦?Tao不理会,依然故我地深情弹唱着那首忧伤的前苏联民歌《白桦林》。
一直到两年后我也飞抵澳洲。
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当地的印度朋友依布陪我们出来散步。经过属于她们家的草坪时,发现两块写着巨大英文字母的木牌子插在东西两侧。我指着它们问:“是谁?”Tao告诉我:“是两个竞争党派领导人名字的英文大写。澳洲马上要竞选新总理了,各党派的支持者为给候选人拉票造势,会挨家挨户做民调,义务为插着本党牌子的家庭修剪草坪、打理花房,依布家支持工人党和自由党,所以插上了这两个党派的牌子。”我感觉十分有趣:“一家两党不会影响家庭团结吗?”Tao一笑:“不会。澳洲信仰自由。还有一家三个党的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家伙,相连的邻家草坪更是平整,上面居然插着三个英文牌子!噢,可怜的草坪。难怪长得象前期流行的“板寸”一样,却原来已经被“理”了三遍。
在暖暖的夕阳里,我们散坐在依布家绿草如茵的草地上,看Tao怀抱吉他,倚着丁香树弹唱那首耳熟能详的《白桦林》,他抱着的是回国前寄存在这儿的那把(澳洲吉他回来前又留在中国了)。就这样弹着弹着把邻居也弹出来了,一家三党和平共处地坐在自家的“板寸”上,听着这个中国男孩用英文弹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前苏联歌曲,夕阳的余晖里油画般浪漫、动人。就这样弹着,唱着,一首又一首,把夜幕都弹了下来,依布还觉得不过瘾,又端出了咖啡……我拍拍有些发麻的腿站了起来,因为我们明早还要回布里斯班,转飞悉尼。
当晚依布亲手做了一盆印度“菜拌饭”款待我们。她用橄榄油、番茄、生菜和一些我不知道的佐料翻炒蒸好的白米饭,盛在印着海棠花的器皿里,再在上面摆上一圈圈的腰果、枸杞、葡萄干,正中扣着切成一半的番茄,像个精美的艺术品。按依布家乡的风俗是要用手捏住吃的,但移居澳洲这么久她早已经不习惯了,我们还是分在各自的盘子里用勺子吃。依布家的三个大冰箱满满当当,各色餐具琳琅满目,各种刀、叉更是数也数不清,并且很奇怪地悬挂在墙壁上。我实在想不通依布要这么多餐具做什么。因为常年在家吃饭的只有她夫妇两人。
用勺子吃完“手抓饭”依布陪着我们散步,就在家门前通往市中心的马路上。
澳洲地广人稀,资源丰富,人口却寥若晨星。寂静的夜空下只我们三人缓步慢行,直到一阵狗的狂吠打破了夜的沉静,路灯下,一只站在两层红楼前,栅栏院子内的纯种牧羊犬警惕地盯着我们,我吓得退后一步,止步不前。狗是不懂国际惯例的,它不会对不认识的人友好。依布低声呵叱着走上前去,Tao也吹着口哨“彼得、彼得”地跟了过去。这是一户相熟的人家?高高大大的牧羊犬也开始对我摇尾巴了。上楼梯时Tao告诉我是依布的小儿子独住在这里。我松了一口气,把刚刚吓得要跳出来的心又生生咽了回去。
可轻轻松松地推开房门,却被结结实实地镇住了。二楼偌大的开间里,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吉他,我突然意识到,Tao那把澳洲吉他就来源于此。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儿静静地瞪着进门的我们,一声不响,安静得瘆人。我僵在原地,不敢去对视他说不出哪里有些不对劲的眼睛。Tao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径自走向墙角取下一把吉他,大拇指轻轻一拨,《高山流水》便溢满了房间的角角落落……依布一脸慈祥拥过少年,又在他左脸颊轻吻了一下,这才用英文介绍我,是Tao的妈妈。少年的眼神转向我,似乎有一丝羞怯一闪而过,他应该是听懂了,但表情还是木木的,眼睛里流露着幽怨的光,让人看了心发冷。
依布去冲咖啡了,我在不远处观察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忧郁少年,他的眼睛?我在哪儿见过呢?想着想着,一段封存已久的记忆突然被激活了。是拉兹的眼睛!上中学时看过的印度黑白电影《流浪者之歌》中的拉兹!深凹的黑眼睛里藏着深沉、忧伤和痛苦,这才想起他和拉兹是同样的血统,也流着印度人的血。可拉兹眼神里的热情呢?少年为什么没有?在这个富裕的国度,殷实的家里,少年在忧虑什么?又想到他远离近在咫尺的母亲独自居住在这空荡荡的小楼里……难道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赎罪似的赶紧端来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放在少年面前。一句怯生生的“谢谢”清清楚楚地从少年口中吐出来,真真吓了我一跳,这是他从我们进门起说的第一句话。他是正常的,原来是正常的呀!我开始放心地主动和他聊天,他又变成木木的了。
依布在忙着给儿子收拾衣服和床。
Tao又弹起了《白桦林》,我突然看见少年的眼睛突然迸发出拉兹的光,是电影里拉兹深情表白、边舞边唱的那段儿。我示意Tao:少年会不会?Tao站起来把吉他递给少年,轻轻一句“他弹得比我好”更是惊掉了我的下巴。“他能在任何能发音的悬挂物上敲出最动听的旋律。”Tao强调说。我顿时明白了依布的墙上为什么挂满了瓶瓶罐罐、刀刀叉叉。接过吉他的少年立刻变了一个人,眼睛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这个只用眼睛说话的神奇少年。他居然接着Tao刚才的断曲弹了下去,依然《白桦林》。Tao开始轻声附唱,更意外地是少年开始自弹自唱起来,而且用中文,是朴树的《白桦林》。我惊奇地看看Tao,他淡然地说:“是我教他的。他其实很聪明。会弹的世界名曲比我多。只是,只是他不喜欢和外界交流,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Tao很是无奈的样子。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依布不管他吗?为什么不去看医生?”Tao反问:“为什么看医生?他只是喜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喜欢去学校读书就在家自修;背着吉他独自去堪培拉考级;在这里,只要不触犯法律,任何人过分干涉他的自由他都可以报警,包括依布。”
看着忙碌的依布,弹吉他的少年,我突然庆幸Tao在中国长大,会在正常的时间里去学校上学,业余的时间里弹唱吉他,更重要的是我们教育他的时候他不会报警。
中外教子孰是孰非?我没有答案。
少年还在弹唱着《白桦林》,是纯粹的俄文版:“为什么树叶在忧伤地飞舞,抚慰我衣襟下的心灵?心里一次次变得沸腾,却一次又一次得不到答案……”
“蓝色少女”
那年冬天的一天,我和儿子约好,同天抵达悉尼,去看梦想中的悉尼大桥和歌剧院。当时他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我刚刚踏入昆士兰。在布里斯班机场很顺利地买到了机票,又很快地进入安检,像被投入“流水线”一样,几乎没有停留就登机了,这让旅途中的我心情非常的好。而且这家航空公司的名字——Virginblue——也特别有趣,翻译成中文居然叫做“蓝色少女”。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也能做公司注册?澳洲人久负“休闲”盛名,什么时候也像法国人一样浪漫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蓝色少女”很快冲向蓝天。机舱里开着大大的冷气。乘客大多是体格健壮,黄头发、蓝眼睛,长着浓重汗毛的西方人。一律的半袖或短裙的夏装打扮,在舱内极低的气温里很是享受的样子。头顶上冷风呼呼地吹着,这让刚刚走出隆冬(中国的严冬恰是澳洲的盛夏)的我从心里往外的发冷,缩在安全带里,不停地打着着喷嚏。不好意思按掉冷气,就去按呼叫服务器。就见机舱前端的布帘一挑,一位身着工装的空姐很快地向我走来。我努力控制住喷嚏,远远注视着这位身材并不婀娜,但“三围”依然标准的“蓝色少女”。当她款款地停在我面前,用很标准的英语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时,我惊呆了,有一种视觉错位或是穿越时空的感觉。她素颜淡妆,只是着意地涂了口红,她的眼睛的确是蓝色的,但她脖子上明显下坠的皮肤和手背上爆凸的血管告诉我,她年龄足有六、七十岁,应该是少女的妈妈的妈妈了。近距离接触,你能感觉到她磁场的强大,你的眼睛会被牢牢地吸引,那是一种任何年轻之美都不能替代的贵族美。她眼神笃定,温文尔雅,言行得体,周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国内的妙龄“空姐”和眼前的“蓝色少女”在我脑海里交替闪现,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她第二次温和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时,我才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告诉她我有些冷,可不可以给我一条毛毯。她伸手关小我头上的的冷气,很抱歉地跟我说,因为旅程太短,只有一个多小时,所以事先没有为乘客预备。很是惭愧的样子。这时我发现她的鼻子又高又尖,以致她的眼睛就像掉进了深蓝色的湖水里。“尖鼻子”又关切地问我是否需要一杯热咖啡?我谢绝了她。这时左前排突然有位戴眼镜的中年先生回过头来:“是北京人吗?”接着递过来一件男士外衣:“不介意就披上吧,出门在外千万不要感冒了。”我看看他,艰难地挤出一点笑意,摇摇头。意思是我既不是北京人也不需要他的衣服。担心自己真的要发烧了。
“披上吧,大家都是中国人。”他还在坚持,语气关切又诚恳。坐在我身边的一个穿牛仔短裤的洋女孩儿听不懂我们在客气什么,又好像突然看明白的样子,微笑着替我接过外衣,轻轻搭在我的身上,还主动和衣服的主人对换了位置,那么阳光、自然。我知道她误会了,当我们是同行的了。
喝着“蓝色少女”送来了白开水,披着同胞的衣服,心里也觉温暖了许多。交谈中我知道,这位先生姓欧阳,是北京一家国际工程公司澳洲分公司的法人代表,已经在澳洲生活了20多年,基本上是个“澳洲通”了。在异国见到同胞自然也是非常的高兴。这时又有两个“蓝色少女”稳稳地托着两杯淡黄色的洋酒从我们身边悄无声息地经过。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禁不住心生好奇:她们这个年纪,在我们国家早已经退休,尽享天伦之乐了。可他们为什么还在这蓝天上飞来飞去?而且澳大利亚那么富足,社会保障和养老体系如此健全。欧阳先生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轻声跟我解释:“澳洲是没有硬性退休规定的。只要你身体条件允许,自己又喜欢继续为社会服务,在这个只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国家里,没有人会阻止你继续工作。
“我可以理解成是为社会奉献吗?”我问道。
欧阳先生顿了顿,说:“也不完全是这样,他们没有我们从小就灌输的超强的主人翁意识,但澳洲人的自立意识却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种,会看得和尊严一样重要。只要自己动手能做的事情绝对不会麻烦别人,包括子女。她们工资收入的30%左右会被国家强行扣除,统一存入个人的养老保险账户,直到停止工作,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退休以后,这个账户才能解冻。所以澳洲人是不担心老无所养的。”我又打了个喷嚏,开玩笑地称赞说:“这些澳洲老太太还真是厉害。”“当然厉害!”欧阳先生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很佩服地点点头,“前不久自由党工会组织她们举行了为期一周声势浩大的集体罢工,抗议薪水低,呼吁提高待遇。今天是她们第一次复工!新闻有报道的。”经他这么一提醒,我隐约想起,出国前的确看到CCTV播报过这样一条国际新闻。这么一想就开始担心“蓝色少女”们的服务质量了。难怪连毛毯都不提供!我开始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尊贵的这位先生,我代表全体乘务员感谢您替我们照顾这位女士。”闻声张目,“尖鼻子”字正腔圆地在和欧阳说话,语气礼貌到了极点。边说边把手中的托盘放低至欧阳眼前的位置,“这是我赠送给您的一件小礼物,再次感谢您替我照顾这位乘客。”托盘上是一只棕红色的手工小袋鼠,瞪着一双黑豆般的鼠眼,活灵活现地看着我,可爱极了。欧阳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为刚才的猜疑惭愧不已。
这时,播音员的声音响起,悉尼机场就要到了。
在即将走向旋梯的一刹那,我又回头望了望站成一排的“蓝色少女”。她们从容、温婉、周到、规范地服务着乘客,服务着她们心中的“上帝”。简洁、合体的工装包裹着她们日渐老去的身体,也遮掩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但遮挡不住的,是她们经过高等教育熏陶所沉淀下来的厚重的文明和脸上高挂的贵族之气。尽管她们也曾罢工,屡次抗议,但没有人,因为年老而亵渎自己的职业操守,没有人,因为资深而降低自己的服务标准。再回首,一缕深深的敬意从我心中犹然升起。
这是群贵族,是三百年才能培养出来的那种。
责任编辑:邢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