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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过浪子滩

2014-04-04杨国峰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族长毛衣

杨国峰

1

雪,豪爽地下着,天地间一片寡白。

寒风霍霍地扫过杨氏祠堂门前的千年古拍,撩弄起一路响声。外面生冷。

鬼子猝然包围了高椅村,幸好交通员老耿头及时通风报信,八路军伤病员才得以及时转移到雷公岛。

一村人被赶到杨氏祠堂,连摆渡的疤子也不放过。

“谁的说出八路军伤病员藏在什么地方,皇军大大的有赏!”鬼子猴头队长背剪着手,踱着碎步,一双阴毒的眼光来回扫视着众人。

谁也不吭气,一阵难捱的沉寂。寒风裹着残枝败叶在雪地里打滚,一搅一搅卷向空中,惊飞了祠堂边古柏上的一群麻雀。

“皇军的话听清楚了么?别他娘的三脚踢不出个响屁,都哑巴啦?”长脖子翻译斜挎一只手枪,狐假虎威耍威风,乡亲们鄙夷地把头扭向一边。“再不说统统死了死了的有!”猴头队长“嗖”地拔出军刀。军刀映着雪晕熠熠生辉。

“你的说,八路军藏在什么地方?”一位年轻的少妇被猴头队长拖了出来。

少妇拢了拢额头的刘海,一张脸白煞,腿在筛糠。不语。

“哗!”少妇衣服被扯烂,白白的奶子裸露出来。刀光一闪,少妇胸脯豁然出现一个骇人的血洞——一只奶子跌到地上。

少妇栽倒在雪地里,雪地里一滩绛红……

“呀!”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有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妇人死紧把孩子的嘴捂住。老翁老媪吓得面如土色,每一条皱纹都储着惊恐。青壮年汉子怒目圆睁,眼里窜动着灼人的火焰,这火焰慢慢衍成燎原之势,好像要烧毁一切。

人群引起骚动,男人挤挤挨挨,有拼命的迹象。

一片“哗啦”拉枪栓声,鬼子都端起了枪。

其时疤子拐着身子,拼命朝前挤,虽然天气寒冷,额头却沁着细细麻麻的汗粒。他终于挤出了人墙,来到猴头队长跟前。

“太君,我……”疤子抖着身子,吃力踮起脚,想撑起矮小畏葸的身子,他朝猴头队长扬了扬手。

“你的什么的干活,你的有事?”猴头队长发现了疤子,脸上掠过一抹惊喜。

“太君,你刚才说的‘有赏的话算不算数?”

“皇军金口银牙,算数的算数,大大的算数!”

“那好,八路军藏在什么地方我知道。”

“你……”猴头队长默会儿神,突然左手攥住军刀,右手抓住疤子的衣领,只一提,疤子就像一只鸭子一样被提离了地面。“你的八路的奸细,说假话的这个!”猴头队长很夸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疤子只觉得耳边扫过一阵风,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还好,脑袋完好无损地蹲在脖子上。“小小泥鳅翻不起大浪,小人在太君面前敢说假话?脑袋总比葫芦瓜值钱吧?”疤子微虾着腰,脸上始终讪笑着,一副讨好卖乖的奴才相。“我可以用船送你们去找八路军伤病员。”

“疤子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汉奸!”一驼背老头跺着脚骂——那是伤员小顺子的爷爷,他隔得老远朝疤子射了口酽痰。

“谁起哄,死啦死啦的有!”猴头队长循声望去,偏着脑壳寻找说话的人。猴头队长走到小顺子爷爷跟前。冷笑一声,竖起大拇指。“你的这个,有骨气!”猴头队长右手一扬,手起刀落,小顺子爷爷一只胳膊就与身子分了家。

“疤……疤子,我就是养猪养狗也不该生养你这个有辱祖宗的畜生……”一白发苍苍的妇人颠巍着身子,用指头戳着细麻了吼。

日本军刀又悬向空中。

“太君,你……这是我娘……”疤子赶紧挡在娘的面前,身子抖得厉害,苍灰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嘻嘻——老人家,你的儿子这个!皇军大大的欣赏哟!”猴头队长竖个大拇指,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板牙。

猴头队长把手一挥,鬼子涌出祠堂,一阵风朝河边刮去……

2

高椅村是个王、伍、杨、马、张、明诸姓杂住的村子,杨姓家族人数最多,势力最大,最威名显赫。因唐末五代出了位民族英雄杨再思,杨氏子孙在荣耀中度过了一千余年,一提起这位保家卫国的英雄,连三岁伢崽也会自豪得挺胸昂首,脸上爬满炫耀和激昂。

疤子原名杨戚秋,本来不疤不麻,是条四体健全的汉子,怎么看怎么想都与“疤子”绰号扯不上边。也是人穷丑号多,杨戚秋一“呱呱”坠地娘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又俗又丑的绰号。娘说戚秋命丑,取个丑名以丑相克转好运,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疤子早年丧父,家中一贫如洗,为了生存,娘只好改嫁再婚。那时疤子4岁,意欲随母去,族长相劝,说你杨戚秋如果随母走了,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杨氏祠堂就再也容不下你戚秋了,吃回头草是万万不行的。其时戚秋年幼无知,任凭娘摆布,而且他离开了娘的搀扶哺养也很难活下来,娘改嫁到了萝卜坳一家姓田的,“杨戚秋”随之改为“田戚秋”,只是绰号“疤子”一字未改,萝卜坳的人也这么大呼小唤他“疤子”。

疤子在田家呆到10岁,终因受不了继父的虐待,娘又带着他返回了高椅村。在祠堂里,疤子屈尊“咚”地跪在族长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强烈要求归姓复名为“杨戚秋”。族长捋着两绺枯瘦的山羊胡须,一脸的严肃、冷峻。“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可是炕头上的腊肉——有盐(言)在先呀!杨氏祠堂不是歇凉亭,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哟!杨将军的后代不是你这副模样,走吧,哪儿来还到哪儿去,这儿没你的立足之地!”

族长拂袖而去。

疤子坚信诚心感动天和地,他空着肚子,从中午一直跽跪到傍晚。腰杆酸麻疼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但族长的态度还是强硬如铁。族长扔给戚秋一个红薯,发声冷笑,讥讽道:“愿意跪,吃点东西再跪,饿晕了饿死了我可赔不起你这皇帝命哟,嘿嘿……”

疤子缓缓地伸直身子,嘴唇一阵剧烈痉挛,他翻着白眼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他愤怒地抓起那个红薯,朝族长的脸上砸去……

族长怒火中烧,掀起一脚踢去,疤子被族长几脚踢出了祠堂。族长哐地关上了祠堂大门,疤子被挡在祠堂外面。

以后疤子就蜻蜓点水般在村里或邻村帮人做短工,如一只丧家之犬,谁给饭吃就给谁卖苦力。

3

高椅村的马老爷家有千金,芳名花春。花春在镇上念小学,上学放学要人接送,疤子老实、忠厚,被马老爷叫去当花春的伺从。疤子像只流浪的猫,离群索居,没有一个安身之处,连肚子都垒不饱,这样的好差事,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马老爷并不急着让疤子接送花春,只是让疤子在他家里扫扫地,为花春整理一下房间,收拾规整书房里的书籍笔墨。疤子倒也勤快,整日栽着脑壳做事,很少讲话。某天,疤子蹬蹬地跑到马老爷面前,说他在花春的书房里拾到两块银元。马老爷脸上漾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说银元是你拾到的,银元就归你了。疤子发一会怔,默默地把银元放到马老爷手上,说这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要。说毕就要转身离去。

马老爷把疤子叫住,重重地一巴掌拍在疤子肩上,笑了。试用期已满了,以后就安心在马家做事,侍伺花春吧。

疤子与花春两小无猜,花春顽皮,疤子老实,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竟能很好地相处在一起。花春把疤子当成一只小狗抑或一只嫩猫逗耍。花春教疤子唱歌,识字,疤子脑中就储下一些歌儿和词儿,虽然念字老是出错,唱歌五音不全,倒能逗得花春一乐。花春就故意嗔骂一句:“哪里拱出来的呆猫哟,傻得好可爱呀!你这记性被狗吃了!教你多少遍都记不牢。”臊得疤子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脸上好像有许多蚂蚁在爬,啥时候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油汗。花春撩起衣角,给疤子拭去汗水。“看把你骇得像只冻鸡崽,吓死了我去哪里去寻活宝玩哟!”花春又是一阵哈哈朗笑。

花春没有大家闺秀的矫揉造次,亦无有钱人家子女的骄横霸气,她与疤子贫富悬殊,地位不同,倒和疤子合拍合韵,在外人看来,还误认为是一对兄妹哩。

花春在镇上念完小学即上县城念中学去了。马老爷见疤子做事勤快,胆小怕事,服人管束,思谋再三,仍把他留下打杂,每月上县给花春送一次钱粮,其余时间就伺弄牲口。

山里的春天来得早,几阵春雨过后,山溪边,山峁上就有了红红灼灼的三月莓。疤子知道花春爱吃三月莓,于是忙里偷闲跑到山上,拨开割扎人的茅草、刺蓬,采撷清香忒甜的三月莓。然后爬上那粗硕高悬的油桐树,摘下阔大的油桐叶。溜下树把油桐叶铺摊在地上,左右对折,下方再朝上折,上方留作豁口,用一根细小的铜蕨箕把折拢的叶舌别牢,这样就成了一个精致的装三月莓的“荷包”。山里人常用油桐叶做的“荷包”装敛三月莓,这样既干净又保鲜。

当疤子徒步走到县城,人已经累得直喘粗气。他拿出那个油桐叶“荷包”,让春花猜猜“荷包”里装了什么?没想到春花一出口就猜中了,因为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她和疤子结伴到山野里摘三月莓,两人掉进了一个深坑里,怎么折腾都爬不出来,还是疤子双手双脚撑地,弓着脊背让花春踩着身子才爬出了深坑。

三月莓生津、润肺、祛火,春花吃得津津有味。疤子呆呆地看着春花小猪拱盆一样,吃得那么疯狂。每当春花咽下一粒三月莓,疤子的喉结也跟着快活地滑动一下,好像不是花春在吃三月莓,而是疤子在吃。

“看什么,不认识我吗?嘻嘻——”春花顽皮地笑了。

疤子猛地缓过神来,脸上就挂不住,有点赧然。“我……你喜欢吃,我下次摘更多的三月莓……”

“不允许看我!”春花故作严肃,脸角却漾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把眼闭上,把嘴张开。”

疤子打个激凌,乖乖地闭上眼睛,张开了嘴。

突然“噗”地一声,一粒清甜的三月莓弹进了疤子的嘴里。花春把那个油桐叶“荷包”递到疤子跟前,说:“摘三月莓不容易,我晓得三月莓多是生长在茅草和刺蓬里,三月莓树杆浑身是棘刺,你的手掌上臂膀上都是血口子。我知道你舍不得吃,咱们一起吃吧!”

疤子只是呆呆站在那儿,却不动手。

4

疤子每次上县城给花春送钱粮,都引起同学的围观。疤子虽然穿戴士气朴素,神态憨呆,但模样倒还标致,邋遢中透出一种英气。

“这位‘土哥哥是谁?”疤子出现在教室门口,同学们就扯住花春问。

“哥哥呗!嘻嘻……”花春落落大方,冲着同学诡谲地笑。

疤子窘得不知所措,一双手竟不晓得往哪儿放,只得死劲地揉搓,搓得两手汗涔涔的。

“是真哥哥还是假哥哥?”同学们掩嘴窃笑,做着鬼脸。

“哥哥还有假的?父母送你们来读书是越读越傻了,让我来帮你们把傻气打跑!”花春扬手就追打同学。同学趁机躲到疤子身后,等花春追过来,同学猛地把疤子一推,疤子稳不住一个趔趄,和花春撞了个满怀,两人搂抱在一起訇地倒在地上。

同学们丢下一阵朗朗大笑,一阵风跑了……

花春照样起个老师的样子,挺有耐心地教疤子看书识字,还讲些稀奇古怪的道理。疤子脑子还好使,竟能写能读,很有长进。花春教疤子唱《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到敌人后方去》。疤子嗓门大,唱起来瓮声瓮气,像条打狼喊山的汉子,花春就笑着说:“戚秋哥如果给你一条枪,你会是条悍将哟!”

“我只会抡着锄头种地,哪敢玩枪弄棒呀!”

“谁一生下来就会耍枪弄棒?真没出息!”

疤子愣住了,好久不吭气。

在马家,疤子闲时兀自哼几句,那声音如同打雷一般,马老爷就把眉头蹙成疙瘩,说这年月切不要蒙着脑袋跟着那些穷鬼打打杀杀,还是安分守己好呀,弄不好脑袋会搬家的。他走到疤子跟前,极严肃地叮嘱疤子一定要督促花春好好读书,教室外面的事要少看少管。我们马家从来就崇尚耕读二字,土包子要老老实实种地,读书人要安安心心念书。

疤子脑子一片茫然,花春的话马老爷的话他都听不明白,只是佯装听懂了机械地频频点头。

疤子想,马老爷给他一碗饭吃,还不是让自己潜心照看花春好好读书。只要能让花春安心读书,能让花春开心,他什么事都愿意去做。他家里穷,买不起好东西给花春,于是每次上县城,也只是带去一些野果给花春。

尽管那些山中野果不是什么珍奇水果,但花春吃得很开心,也很感动。

花春早晚不去上自习,班主任觉得诧异,就到寝室里找花春。班主任看到花春勾着头潜心地在编织毛衣。班主任就极严肃地说,现在时局很乱,能来县城读书不容易,说不定哪一天学校就解散了,不好好读书对得父母吗?

花春仍是勾着头,不敢正视班主任……

花春不是给自己织毛衣,是给疤子织。冬天来了,疤子穿戴单薄,身子缩得紧紧的,花春就把自己穿旧了的一件毛衣拆洗了重新编织了一件送给疤子。

花春第一次学织毛衣,虽然织得波波皱皱,毕竟是织成了,她心里高兴,就唱着严华作词的《送君》歌曲,把毛衣送到疤子手上。

哪知疤子胆小心虚,当花春把毛衣递过来,竟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不敢伸手去接。花春把毛衣硬塞到疤子手上,疤子仍是磨磨蹭蹭不敢接,气得花春把毛衣撂到地上。“没见过这么傻的人,我花春是随便送东西给别人的人吗?如果是卖的话,你给我一百块大洋我还不愿卖呢!你不要我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疤子这才麻起胆子,赶紧拾起毛衣,紧紧的抱在怀里。花春让他穿上看看,疤子笨手笨脚折腾了好久,总算穿上了,肚子却凸凸地变成了大肚皮。花春一看乐了,连声骂疤子“真笨”,原来疤子心慌竟把毛衣穿反了。

疤子舍不得穿,只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才把毛衣从枕头底下掏出来,借着昏淡的月色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那毛衣似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香得并不酽,用力一闻,竟又没有。

以后他总无端地叹长气,常是木讷的像个傻子一样发呆,有时竟忘了做事。漠漠的天际里有岩鹰在缓缓地盘桓,画几个不规则的问号,疤子的眼光拉得直直的……

疤子一反常态,神情恹恹的。马老爷纳闷,这疤子是怎么了,是否得了什么病哟。

疤子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那件毛衣竟给他招来横祸。

5

快放暑假了,疤子上县城给花春送钱。花春不上课,学校乱糟糟的。大街上有人搞集会,一位戴眼镜的汉子在慷慨激昂地演讲,紧接着一大群年轻人手持小旗高呼口号沿着大街游行,边走边散发传单。花春说她们的校长被警察局抓走了,警察局说校长煽动学生闹事。

疤子只怕花春卷进去有什么闪失,就学着马老爷的口吻,说读书人要安安心心读书,不要闭着眼睛跟着别人瞎闹事!花春就火了,挑起两道柳叶眉吼起来:“你不懂就莫乱说,这年月哪有心思读书嘛!”

疤子不敢怠慢,影子般跟着花春,花春就是上厕疤子也守在门边。疤子费尽口舌,连哄带劝急急火火把花春接回了高椅村。

花春回到高椅村,马老爷脸上挂两片猪肝,板着脸训起花春来。说女孩子在家就应该描凤绣花,在学校就要潜心读书,万万不可出头露面跟着别人胡闹——花春的言行,疤子如实向马老爷做了禀告。

花春火了:“你是井底之蛙,只看见簸箕大的天,你只死守着你的山呐地呀,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世道,真烦!”马老爷也火了:“外面吵生吵死关你卵事?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着折腾么咯?不安心读书就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疤子你给我好好看住花春,不准花春离开家半步,否则拿你是问!”

花春愁眉不展,把自己囚在房里长吁短叹。疤子想同花春说几句,但起了几回架式都打了退场鼓——主子与奴才的界限是很明朗的,马老爷只让他勾头做事,不让他抬头同姚小姐说话,这一点疤子心里明瞭,他与花春之间永远有一道难逾的高障。

新学期开学在即,马老爷给花春备足了学费,让疤子择日把花春送到县城学校去。

花春神情恹恹的,似乎毫无读书的兴致,亦无动身的迹象。

疤子想催促花春早日上路,别误了学业。但他畏着马老爷,只把想说的话闷在心里,让其发酵,闭着嘴做自己的事。有时疤子走过花春的窗下,故意重重地咳嗽几声,花春撩起窗帘,呆呆地看一眼疤子,复把窗帘放下,悠悠地吁一口气。

晚上疤子去给牲口添料,心里却在惦记着花春,他不知怎么才能把花春劝到学校去读书。他痴痴地想着心事,却忘了给牲口添料。那头乖顺的母牛探出头来,亲怩地舔着他的手,手就痒痒的,好舒服的。但此刻他没有了兴致,心里老是惦记着花春。正当他准备打回转时,一个黑影蹿到他跟前,黑暗中他猝然被花春截住。“戚秋哥,你不要躲避我,我想和你说一句话。”

“这……”花春把疤子吓坏了,虽然平日两人相处随和,但像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两人呆在一起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要是被马老爷发现了,非要被一阵乱棍打出马家不可。他像泅在梦魂中,毫无思想准备,骇懵了。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如果喜欢我,就同我走。”

“这……去……去哪儿?”,疤子嗫嚅着,他觉得自己说话底气不足,两只腿软软的,老提不起劲。

“去哪儿你别问,跟着我走就是了,有你做伴我心里踏实!”

“那……”

“别犹豫了,带上爹给我读书的钱现在就走,你如果是条热血汉子,会跟我走的。”

鬼使神差,疤子竟懵懵懂懂地跟着花春走了……

半月以后,疲惫不堪的疤子又出现在高椅村。

此时的马家已是搅成一锅粥了,自从不见了花春,马老爷急得昏死过去好几回,花重金顾人四处疯找,寻回来的却是一个个失望。

疤子与花春一同消失,半月不归,其中肯定有猫腻,马老爷一口咬死是疤子把花春挟持到外面卖了,硬逼着疤子活着见人,死了要见尸。

疤子早吓得脑袋缩进了肩胛里,垂着眼睑翻来覆去说三个字“不知道”。一伙家丁就跑到疤子家里搜查,一阵翻箱倒柜,结果从疤子卧室的枕头底下搜出那件毛衣。

“疤子,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念你是条没主子的狗才收留了你。我把你当人看待,你却背着我人模狗样干猪儿狗事,我……我杀了你!”马家千金小姐的毛衣藏到了疤子的枕头底下,疤子还有什么可说的?马老爷更是一口咬死是疤子勾引他的女儿,把花春拐到外地卖了。马老爷老泪纵横,吊着嗓子要疤子交出花春。

疤子抵赖,死活不开口。马老爷命家丁一索子将疤子给绑了,悬悬地吊起了“半边猪”。地上置一火盆,火盆里烧着炭火,撒上干辣椒,屋子就弥漫着辣辣的辣椒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一阵烟熏火燎,细麻了须臾就熏得七窍来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疤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清醒过来断断续续地说胡话。“花春,我悔不该……马老爷……娘……”

一提到“花春”二字,马老爷就肝胆俱裂,火气更盛。“狗屙的,你有什么资格提‘花春二字?都是你这狗屙的害的,打!给我往死里打!不交出花春,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断抛出去喂狗!”

最后疤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打断一条腿,马老爷始终没能从他的嘴中抠出一个字。

马老爷将要死不活的疤子拖进杨氏祠堂,交给族长发落。

族长乜了一眼气若游丝的疤子,发声冷笑。“我早就说过,杨氏家谱上没这小子的名字,杨家氏族已与他没有任瓜葛。娘卖乖,拖出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疤子被弄成这步田地,马老爷总不能要了他的命。丢下一句“以后再找你算帐”,将他扔到村口拂袖而去。

6

疤子终于没死,他成了一个一脚高一脚低的瘸子。

没有谁可怜他。在高椅村,拐卖妇女的人无异于杀人越货的强盗,高椅村的人是最看不起也最憎恨这种人的,杨氏家族容不下有这种男盗女娼行径的孬种。

疤子遭到千人唾弃,万人诅咒。

人活着总得捞一棵救命的稻草,但他瘸了脚还能做什么。村边的渡船没有固定的摆渡人,有时有人摆渡,有时搁在岸边无人理睬。且摆渡的人多是身体有残疾,脑子有智障,或无嗣无后的人。疤子就上了渡船,权当找到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日后他蜗居在渡船上,收点过河费度日延年。一年四季他是怎么过来的,只有鬼晓得。

肚子饥馑时没有可口的粮食,疤子瘸着腿上山摘三月莓、山枣子、弥猴桃、山板栗,他把这些东西分成三份,一份给母亲,一份留给自己,一分丢到河里去了——他心里记挂着一个人。

人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也逼出来了生存智慧。闲时,他放网垂钓,运气好时也能弄个半斤八两鱼。后来他自制土炸弹,把土炸弹扔到河里,须臾就传出一声闷响,水就跟着滚滚往上翻,鱼儿也就麻叶般漂浮在水面上。

他落雨栽花记旧情,有时也腆着脸给马老爷送些鱼去。马老爷隔着门槛把鱼给扔了出来,恶声恶气地骂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当心我一刀把你劈了!娘卖乖,死不要脸的家伙,活得不耐烦了?”疤子就黄蜂蛰了屁股往后退,一直退到马老爷追不上他的地方才掉过身子屁颠颠地跑。

但疤子不死心,隔些时又把鱼送到马老爷那里,终于马老爷把鱼收下了,疤子心中一阵窃喜。可是翌晨,马老爷却原封不动地把鱼退还给了他,而且鱼肚子里还插了一把明晃晃的剥牛刀。疤子就骇得舌子悠出来几寸长,以后再也不敢给马老爷送鱼了。

他仍唱《到敌人后方去》《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乡邻听了好不耐烦,冲着他大嚷:“疤子,别牛吼马叫好吗?吵死了,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头也被别人砍去喂了狗!”

疤子哑了,两眼痴痴望着远方,眼里闪着泪花……

想不到遭天打雷劈的疤子,为了得到日本人的奖赏,竟昧着良心出卖自己的同胞,带着日本人去捕杀八路军伤病员。

村里人咒疤子早死早埋。

7

不久就传来消息,这消息让人激动,让人振奋——船在浪子滩发生爆炸,一船的鬼子都报销了,疤子也去见海龙王去了。

鬼子完蛋了,大快人心。疤子垫板了,村里人叫好,活该!。

儿是娘的心头肉,尽管疤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养熟一条狗遭不测也让主人心痛,何况是一条七尺汉子命归黄泉?娘跪在河边,长一声短一声哭“不争气的冤家,你死得好惨呐!”乡亲们实在看不过去,就扶起疤子娘,说:“死了不能再复生了,伤心也无益,节哀吧!你儿子活得不像个人样儿,活着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娘品出了乡亲们的潜台词:他养了一个有辱祖宗的儿子,死了还落得个干净。

娘呆呆地在家里坐了一整天,至晚上凌晨,娘一头扎进了河里……

后来村里人撑船放排下沅江经过浪子滩时,捡到一些断枪,破钢盔,竟意外地在炸烂的木船上发现一截竹筒,竹筒里用油布裹着一封信。展开视之,竟是疤子写给娘的信。

“娘:

儿是高椅村最不中用,最不被人瞅得起的男人,我是枉来这世上走一遭。我真后悔,那次我跟着花春走了,为什么又走回头路呢?在这国难当头我为什么总是牵挂您将失去儿子,马老爷会失去女儿呀!同花春走了竟又懵懵懂懂回到高椅村。我本想好好地照看马老爷,好好地陪伴娘,可是马老爷误解了我,村里人误解了我,让我活在矛盾中,活在尴尬中,以致让我无地自容难有安生之地。花春落心落意地走了,她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但我敢断言,她要么去了延安,要么去了解放区。花春骂我是没筋没骨的鼻涕虫,在乡亲们的眼里我是个猪狗不如的家伙。我是横下心来要挻起胸膛做一回人,做条汉子。这次我是在拿生命开玩笑,我准备了一摞土炸弹,船到浪子滩就引爆,命大死不了我就去找花春,命搭上了与鬼子同归于尽也值得。娘,请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信,族长看过了,马老爷看过了,全村人都传阅了。大家静穆无语,只有巫水河的涛声,震撼山川,响彻云霄。捱过死一般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喟叹一声:“疤子是条汉子呀!”

在还魂山杨氏祖坟旁,隆起一座新坟。疤子的尸首找不到,坟内就埋着花春给疤子的那件毛衣。坟边竖一块高矗的墓碑,墓碑上有族长亲手书写的一行仿宋字:“杨再思将军第五十二代玄孙戚秋之墓”。

若干年过去了,族长,马老爷相继作古,有关疤子的是是非非早已成为故事,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只偶尔挂在老人的烟斗中胡须上,让人咀嚼一回。每年的清明节,乡亲们自发地走上还魂山,来到疤子的坟旁。砍去疯长的野草,以及杂生的树木,疤子的坟就在葳蕤的野草中显现出来。大家垂首哑然,在疤子的坟头插一根长长的水竹,水竹上挂上一束白纸,再在坟脚边点燃几柱香,焚几叠纸钱,洒几杯酒,尔后放上几挂炮竹,平日寂静的还魂山就响起了“噼哩啪啦”炸响声,听起来格外的响亮。

于是,村里人含泪远望,耳边又响起了浪子滩轰隆的爆炸声……

又过去了若干年,某日,两位穿军装的男女猝然出现在村边。人们先是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继而爆发出一阵撼山的惊呼声:“天哪,那是疤子和花春!疤子和花春回来了!”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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