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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警察

2014-04-04纪富强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白

纪富强

酒事

十年前,也就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有一次全局民警开大会,政工科长点到一个人名,人群里突然爆出一阵哄笑,我立即侧身去看,这才认识了老陈。

老陈当时并不老,顶多四十挂零。可关于老陈的那些段子,实在让我们这些新警察“惊艳”。

老陈身上的经典,大都与酒有关:

那些年,公安机关没有禁酒令。老陈酒量大,没事喜欢呡两盅。有一次,老陈酒后骑着“撇三”,冒着大雪从派出所往家赶,到了家门口披着雨衣就趴车上睡了。第二天媳妇出门扫雪,发现门前堵着一大堆东西,还以为是老陈终于托人把取暖的炭给买回来了,哪知用扫把一划拉才知道,那堆东西根本就不是炭,而是老陈和他的“撇三”。

另一次是过干警日,派出所与当地群众搞联欢,没有值班任务的老陈喝到天黑没显醉态,而慰问的村干部却都大醉而归。值班同事纳闷,老陈真没事?待到去后院查看,却见老陈正在和一棵梧桐树较劲。

原来老陈找不到厕所,半道上解开腰带方便。之后将拳头粗的梧桐树扎进了腰里,等到完事要走,梧桐寸步不让,老陈边挣还边发火:“谁也别拉别拽!我说不喝就不喝了,再喝就出洋相了……”

老陈最经典的酒事,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夜。那天老陈和同事经过几昼夜蹲守,抓住了三个偷牛贼,为群众寻回十多头耕牛。消息传开,大快人心,几个村的群众自发赶来慰问,眼看民警忙完工作月亮都爬上屋脊了,流着热泪非要与老陈他们喝一杯。

那场酒喝的,老陈后来回忆说,直接用上了脸盘。

等到酒终人散,老陈依旧骑着那辆“撇三”往县城赶。可没想到一阵风驰电掣后却迷了路,光在一个转盘处,就折腾了不下二三十趟!

后来老陈干脆将油门加到底,整个人像在风里飞起来。飞着飞着车没有了,路消失了,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仿佛也终于到了家。可等第二天大清早恢复意识时,老陈发现自己仍趴在“撇三”上,而近在咫尺的一块界碑上写着一个令他惊掉大牙的地名,此地乃邻县,已距派出所有一百公里远!而且此时“撇三”的右边“雅座”竟不知下落,刚加满的油箱也早空空如也……

有关这些猛料,多年来我一直半信半疑,直到调入宣传科,到老陈所在的派出所采访,才终于有了证实的机会。

老陈还是那个老陈,除去头发白了,职务、脾气和爱好都没变。不过干起活来,却十足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忙完工作,华灯初上,不值班的老陈硬是把我留下喝两盅,可结果还没等他找到状态,我已被灌趴在地。

半夜醒来,我见老陈正独坐床头抽烟,向他借火,竟吓了他一跳。

抽着烟,俩男人的距离自然缩短。

我打趣老陈,“您那些陈年酒事,到底有几分真假?”

老陈坦白交待,“都是真的,千真万确,就是背景不一样!”

“背景?”我表示疑惑。老陈深吸一口烟,久久不吐,“我这辈子!没文化,没特长,稀里糊涂干了公安这行,可公安是好干的吗?得舍得,得玩命,得豁出去……”

“年轻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别看抓人时腰里别着枪,可出去照样叫人笑话!后来,半夜抓个偷铁的,我跑在最前头,眼看要抓住了,谁想枪走火把人给崩了……再往后,天天泡在这老山窝,娘们改嫁、老人生病、孩子上学,哪一样我都没管好……”

说到这,老陈沉默了。我感到沮丧。眼前的老陈,再也不像个传说,而是充满了失意和窝囊。可我的眼角,分明不知不觉地潮了。

不久,有了禁酒令。再见老陈,依旧打趣:“还喝吗?”老陈五十岁的人了,干瘦如柴,脸上褶子一大把,笑起来活像泡开的茶菊花:“喝!怎么不喝?下了班照喝,一辈子就这么点爱好啦……”

写这篇东西前,最后一次见老陈正值局里开展民警驻村活动,作为随行记者我跟老陈他们进村走访,可镜头盖还没打开,就有人拦住了去路。我走在后面还没搞清状况,却见老陈突然撒腿就跑。

原来,村机井里有洗衣孩子落水!

等我扛着摄像机,一路粗喘着跑到机井边时,一群得了救的女孩却正哭得叫人心碎:老陈他一眨眼功夫托上来仨孩子,自己却沉到水底,没了动静……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等待对不会游泳的人来说残忍至极!终于,识水的增援赶到了,可还没等下水,井中猛得射出一阵气泡,穿着警服的老陈横着浮上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老陈扒到岸上,百般抢救无效。我悲恸中举起手中的摄像机,老陈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浑水来!

——老陈是被水底硬物勾住了腰带,挣脱不了只能拼命喝水,后来实在喝不动了,钩子竟也莫名其妙的松了。

捡回一条命的老陈,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盯着摄像机。我一下明白过来,说:“老陈啊,太感人了,有什么你就说几句吧!”

老陈听了就像大醉初醒,口鼻喷沫地朝我吼道,“兄弟,咱可是海量啊!”

绝活

在局里,我们这些写材料、搞宣传的常被比做偶像派,而那些干抓捕、搞审讯的则属于实力派。

冷教就是这实力派中的实力派。

冷教姓冷,现任刑侦大队教导员。一米八五的身高,虎背熊腰的身板,超强精准的枪法,非比寻常的胆识,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

冷教自打穿上警服那天,就在刑警队摸爬滚打,一晃三十年过去,抓人破案无数,积累的经验像浓稠的蜂蜜一样让年轻后生垂涎三尺。

关于冷教侦破的大案实在太多,这里按下不表,倒是有件小事值得说来听听。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冷教下了班站在大队门口等车。因为刑警楼紧靠中心路,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冷教正两手叉腰悠闲地左顾右盼,突听近处一阵急刹车声,一个青年连人带车摔翻在路边。

冷教几步上前扶起青年,青年却早已吓得脸色发紫,嘴中求饶似的大喊:“冷叔,俺再也不敢偷车了,求求您放俺一马!”

冷教一听,心中暗喜,再看歪倒在地的摩托车,果然没插钥匙,于是像拎小鸡一样将青年抓回了刑警队,不费吹灰之力破获盗窃案件多起,缴回赃车十余辆。

后来,该青年受审时交待,他有不少大哥兄弟先前都被冷教抓过,偌大个县城,特别是他们那条道上的流氓痞子,几乎无人不知冷教的名字,无人逃得过冷教的抓捕。他年龄轻、胆子小、刚出道,当时做了案正心虚,路过刑警队门前偏巧又发现冷教在看自己,不禁浑身乱抖手脚失控,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摔了个四仰八叉!

事后,同事们打趣冷教:以后别坐办公室了,天天站在刑警队门口守株待兔就不愁破不了案。冷教听了不屑一顾,说这事不怨那兔崽子没长眼,怪只怪我自己长得丑,出来一站就能吓唬人!

说到长相,冷教的确个性!冷教浑身粗枝大叶,头大脸宽,高耳长腮,眉毛粗斜,唯独一双眼睛虽小但盯人时常常暴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可谓赛得关公,却又比关公冷上三分。常人即使是同事,也很难见他一笑。

有人说,这都是冷教长期干刑警落下的“病”。别说是坏人就是好人让他盯一会儿,心里都冷飕飕得发毛!

其实说到“冷”,冷教长相还在其次,更冷的是他的脾气。

冷教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快人快语,最恨打官腔、摆架子、搞务虚,尤其对屡不开窍的后生更是接近于刻薄,甚至不近人情。

有一次省市两级高层领导前来视察,冷教作为破案统帅高度重视,亲自和内勤忙活了一天一夜,把材料准备得精致妥当。不料领导当日姗姗来迟,一不看案卷,二不听汇报,却围着警队厨房、浴室、厕所转了一圈,坐上车就直奔了酒店。

冷教心中郁闷,饭局上杯筹交错,又听领导对警队厕所的卫生表达了遗憾,起因是领导去厕所时扶了一下墙壁,发现墙缝里有蜘蛛网。轮到冷教敬酒时,有人劝冷教把酒干了,让领导随意。哪知冷教接过话茬说,“厕所才是随意的地方,我们干刑警的一忙起来经常连想随意都得憋着!大家多包涵,我这人没文化,还真不知道打扫厕所卫生跟提着脑袋破案有啥关系!”

一家人全都呆愣当场。

像这样的事,冷教身上多了去了。或许正因如此,冷教的仕途并不顺利。索性冷教并不看重,对他而言,破起大案跟立个大功、抓几个逃犯跟升官发财,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用冷教的话说,破大案、抓逃犯,才能让一个刑警感到过瘾!冷教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冷言冷语”和“冷面无私”,却也常常赢得了不少年轻民警的赞叹和崇拜!

冷教毕竟年龄大了,最近一次调整分工时,领导有意让他常驻郊区训练基地,说过去既可督促基建进度,也可顺便调养生息,是一种政治待遇。冷教破例笑笑,卷起值班时用的铺盖卷就去了。

可去了,接着又回来了。

县城新发一起特大绑架案,冷教着急上火主动请命,领导无奈只得答应。

冷教一出,果然不同,他带人深入车站、KTV等人群密集场所,靠着众多眼线深挖线索,很快使案子水落石出,准确锁定了嫌疑人。

抓捕在一个午后展开,民警赶到时,狡猾的嫌疑人预感不好,一哄而散逃进了干涸的河床。冷教跳下车赤手空拳追在最前方,眼见对方越逃越远,突然急中生智咬牙大吼:“再跑我就开枪毙了你们!”说完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用口舌连弹四声:“啪”、“啪”、“啪”、“啪”……

说来神奇,四声舌弹在空阔的河床里听来直赛枪响!逃向四方的歹徒闻声相继抱头,一骨碌跌趴在地上。民警随即一拥而上,轻而易举就收拾了这帮虾兵蟹将。

——这个抓捕过程是不是太离奇了?根本就不适合在新闻报道里渲染。所以,我只能把它如实写进了小说。

时到如今我还想说,老天,那一刻,冷教真”冷”(cool)!

悬剑

一大清早,灌汤包铺子里,热气腾腾,人头攒动。

由于加班睡得迟,我迷迷糊糊走进去,点了包子,找个角落慢慢地舀着蛋汤喝。等差不多吃完了,胃里舒服了,站起来去付钱。这时,老板告诉说帐结了。

我愣住,随着老板的手一指,楚队的背影一闪而过。

我心中猛地涌起一道暖流。

楚队,我实习时遇到的第一个领导和搭档。

十五年前,我警校毕业,回原籍实习。那阵儿正赶上县城几十家单位接连被盗。重压之下,刑警全员出动,迅速展开调查。

分工头晚,我和楚队被分在守候组。说实话,我挺失望。

那时候,有个身高一米八多、说话像打雷、抓贼像抓鸡、唱刘欢堪称一绝的齐队,才是我心中的偶像。就连他常开的一辆破“仪征”越野车,大老远见了我都感到亲切和兴奋!

可楚队呢,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戴了副眼镜,是全队里唯一的近视眼,丝毫让人感觉不到刑警的“霸气”……

我们很快赶到了守候地点:地税局传达室。这是县城尚没被盗的主要单位之一。我们的任务是加强此地的安全防范,又要留心发现盗贼光顾即刻实施抓捕。

比起那些手持“五四”,开着便车四处巡查的同事,这任务也让我感觉憋屈。我们不但没配手枪,连部对讲机也没有,而且还要整夜守在狭窄的传达室内,不能开灯,不能打瞌睡,不能发出一点动静,承受着蚊虫的叮咬折磨。

或许是我主观上对任务有偏见,我们刚把熟睡中的门卫叫起来,打开门走进去,我脚下忽然一软,竟没站稳,碰倒了一个东西,只听“砰”的一声,身边传来一阵巨响!

倒霉,我绊倒了一个暖瓶。

幸好暖瓶里的水不烫,可我还是连惊带吓,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好。黑暗中,只听楚队严肃地说:“不许开灯!怎么搞的?”

我听了又急又委屈。屋里没开灯,我刚进门视线还没适应,而暖瓶居然放在了地板中间,你不问我烫到了没有,还发火?

楚队又对门卫说:“屋子小,你赶紧去睡觉,地板我们收拾。”

哪知门卫得理不饶人地说:“你看看,我就这么一把暖壶!”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们来是打扰了他休息,而不是帮他加强保卫。而且他的意思明摆着,就是想让我赔他一个暖壶。

果然,楚队问他:“你这暖壶多少钱一把?”

他毫不客气地说:“新的话,十块钱!”

我兜里装的钱可不止十块,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执拗地不想赔他。而且接下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我竟鬼使神差地对楚队撒了一句谎:“楚队,不好意思,我没拿钱。”

楚队听了,毫不犹豫,立刻掏出十块钱来给了门卫,那门卫仔细辨认了一下,才上床拉下蚊帐继续睡了。

我羞愧且不情愿地打扫了残渣,靠楚队坐下。此时楚队正两眼紧盯窗外,活像一只高度警惕的猫头鹰!外面死静一片,除了偶尔有一两只野猫蹿过,连丝风都没有,而我们很快汗流浃背。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远近就只剩下门卫的呼噜声。这简直是我有史以来度过的最难熬的一夜,浑身被汗水湿透又粘又潮,从脖子到脚被蚊子咬遍奇痒无比,可我和楚队没说一句话。直到天亮。

从这天开始,我们白天睡一上午,下午去队里处理事务,而晚上雷打不动去搞守候。渐渐,我竟对这活有了“别样”的兴趣。因为我想跟楚队竞赛,想比比是谁先开口,比比谁先感到厌倦。

漫长的五天后,领导觉得民警快累到极限了,而队上事情太多,不能让所有人都耗在这案子上。临撤的最后一晚,天亮了,楚队突然从马扎上一头栽下来,眼镜甩出老远,眼睛却睁得很大,布满血丝。

我过去扶他,楚队开口了:“别动,让我放松地躺会,还是你小子身体棒啊!我腰都快断了!”

楚队输了。我觉得他在向我服软呢。这时,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向他道歉,然后还他那十块钱。可还没等开口,他又说道:“干我们这行的,头上都悬着把剑,既威风又危险,有时候是群众给咱的,有时候是敌人,还有时候是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你还年轻啊……”

听了这话,我心里酸酸的,我觉得这里面有楚队对我的嘲讽。

于是,我口是心非地说:“跟您搭档,我学了不少东西!”

楚队听了,却摇头一笑,“其实这时候,我们最不应该撤……”

我对此更是不屑一顾,这笨法子本来就是无用功,他还上瘾了?

然而,我和楚队撤后的第二天早上,一条发案警情几乎生生将我震蒙:税务局昨夜发生被盗!

原来,暗中的贼比我们更能坚持。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下落的利剑狠狠刺中:震惊、耻辱、痛苦。楚队日常苛刻的言行重回记忆,让我陡然醍醐灌顶!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那案子早就完结。楚队也调出了刑警队。可多年从警,我脑海里始终记挂着楚队的“悬剑”之说:当警察的,每人头上都悬有一把剑,代表正义时,它会无形中祝你一臂之力,负责警醒时,却随时可能刺伤自己,所以要格外谨慎、隐忍和智慧……

楚队,我从警的第一堂课,我心中永远的“剑哥”!

老白

我跟老白不熟,十几年来只见过几面。

同在一个局里,这是不是有点邪乎?

不,一点都不。

这是由于老白的工作性质决定的。

老白干嘛的?

有人骂他“阎王”;有人咒他“小鬼”;还有人叫他“夜游神”;而我们在事迹材料上,赶他叫“山城夜鹰”。

看得出来,不管怎么叫,老白都是个狠角。

老白的工作时间极为特殊,恰恰与他的姓氏完全相反。

试想,一个年轻壮汉,每天夜里,十点上岗凌晨下班,在夜最深沉的下半段,带一群联防队员,逡巡在城区的大街小巷,守候、审查、堵截、抓捕,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一干就是十年,从无间断,这是个什么概念?

当别人下了班接上孩子,全家乐融融地一起吃晚饭,老白可能还正睡得天昏地暗;当别人打着酒嗝回家,洗完热水澡看场球赛,老白可能刚刚换上厚厚的棉大衣出门;当别人打着幸福的呼噜进入梦乡深处,老白或跟弟兄们或许正跟歹徒在黑暗中展开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当别人晨起锻炼完,提着新鲜的豆浆油条往回走,老白也总算把自己连人带大衣重重地往床上一扔……

一晃就是十年啊!这是人干的活吗?是人过的日子吗?

不是,也是。至少,老白得干,得过。老白也愿意干,情愿过。

因为,老白是个警察。

不是有首流行歌吗,那英唱的,名叫《白天不懂夜的黑》。不干这行,恐怕谁都体会不到这其中的苦累和付出。

说到歌了,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对老白的印象,竟然不是因为和他打过什么交道,而是来源于他那位多才多艺的老婆!

几年前,县局曾组织过几届迎新春文艺晚会,期间有个体态丰盈的民警家属,在舞台上能歌善舞,什么歌曲新潮唱什么,什么舞步火爆跳什么,给人留下过深刻印象。那时候,我就听不少年轻民警私下里开玩笑嘀咕:“听说老白和老婆过性生活,还得请假回去加班呢!” “这样的老婆,老白能镇得住吗?”

我听了也笑,是啊老白!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这样的作息生活,谁能受得了?

可转念一想,我们操这份心思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日后真正与老白亲近,竟会是在病房里。

那天刚一上班,局领导要去医院探视,我和一女同事被派去录像照相。直到进了病房我俩才知道,要看的人是老白。

老白躺在床上,头被纱布裹得像个粽子,脸肿得像块猪血。而一边垂手站立的明星老婆,仍是红唇粉面,收拾精当。

局领导短暂慰问后离去,我趁机坐下来,与神秘的老白近距离地扯谈几句。

老白是深冬半夜审查路边两个涉嫌盗窃的青年时,突然遭到了对方的钝器袭击。用老白的话说,这次栽大发了,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躺在地上数星星了。

嫌疑人凌晨悉数落网,但老白牙被打掉了四颗,外加中度脑震荡。

我打趣老白:“这下恐怕得立个小功了。”

老白皮笑肉不能笑地回答:“幸亏没当烈士,我的保险刚超了期。”

我抬头看看脸色生硬的老白老婆,关心地问老白:“十年了,不想换换警种?”

“想啊,领导也想把我换了。”老白咽口唾沫说,“可我没同意。一是没肯替咱的,二是我这生物钟不能紊乱啊!”

我笑着追问:“心里话?”

老白答:“要不算正式采访的话,那当然不是。”

“其实,我更舍不得那些协勤啊!”老白叹口气说:“我走容易,谁都能替,可那帮人恐怕也得跟着走一批!他们身经百战身手难得,一旦走了实在可惜!现在能有多少年轻人愿干这种活?”

“那建议多找几个民警,轮着带班不行吗?”

“兄弟,都试过。可各人思路不同,要求不同,配合默契程度也不同,干这活可实在容不得半点松懈和闪失!”

我明白了。我突然很能懂老白的意思。

于是话题一转:“那这么干下去,就不怕嫂子踹了你?”

岂料,老白语气舒缓下来:“我现在,最想感谢的人就是我老婆。这么多年了,我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天,却又得麻烦她伺候我……”

这话很肉麻,偏偏老白又说得一本正经。两个大眼珠子无限深情地望着天花板。

我扭头去看老白老婆,人家正面无表情地端坐一旁,用涂满蔻丹的手指一遍遍地数着慰问金。

走出病房,一起来的女同事为老白抱不平:“像话吗?男人受伤住院,女人鞍前马后伺候好就是了,竟然高跟短裙打扮得像个演员!”

我笑笑,刚要附和,忽然想起老白方才盯看天花板时的眼神。

我恍然大悟!老白这十多年的青春和夜晚奉献给了谁呢?不唱高调,说得家常点,不就是这个舞台上载歌载舞、生活中千娇百媚的女人吗?老白孤苦凄寒的黑夜,恐怕全仗着老婆光彩熠熠的白天能懂了。

于是我大声地说:“你不懂,老白有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就算是罗锅被车碾,死了也值了。”

女同事狠狠撇撇嘴:“你们男人就是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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