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笔记
2014-04-04朱建勋
朱建勋
风中的芸豆
1
立春这个节气被算计,劳动有条不紊地展开:扣棚,平地、打营养钵,蠢蠢欲动的芸豆种子被一粒一粒植入大地的温床。悬起拱棚,盖上薄膜、二膜、大膜、草苫的被子。霜雪被阻挡在外,白色恐怖,嗖嗖叫嚣的风,围剿了枯黄的草。
火炉伸出宽厚的手,一波一波的温暖,细腻地抚摸种子萌动的春心。种子探出细小的根须,四射立足之地。苍白的生命摇摇晃晃,破皮而立!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养分、二氧化碳……
风鼓擂响,敲打着大棚膜,种子揭竿而起,苗畦的手,撒豆成兵。
向上的绿,伸开两瓣嫩嫩的手掌。星星之火,绿色燎原。
2
沙沙行走的雨水,飘荡着黑色的发丝,敲响无边的夜。天空抒情的手,挥毫泼墨,大棚展开一道道白色闪电。
闪电!雨水里漂泊的一艘船。一艘柔软雪白的船。
雨点跳跃着,在船舷驻足,我在黑暗里摸索,挥着手臂驱赶。铁锹桨动,调顺风雨,收获是一季的抵达。
若无的星光鱼动,溅出银河的水滴?水声环绕,一艘艘白色的船,风雨匆匆赶路。
大地的衣裳,装饰片片绿意,雨水的手,穿针引线。
雨水多情,秧苗侧颈,霍霍拔节,期待一场爱抚。雨水欢呼雀跃,按捺不住的鼓舞,擂响百米长歌。
大棚洗净灰尘,用洁白的身体,怀抱青青蔬菜。雨水张开千万掌声,冲动如潮,庄稼是雨水的孩子,点点滴滴的亲吻,泪水纵横。
芸豆紧呡撒娇的红唇,碧绿的藤蔓绕指柔。水滴厮磨,叩响厚重的夜空……
3
惊蛰过后,潜伏的虫子,打了个哈欠,惊动了土地。蜗牛、蛞蝓、福寿螺伸出柔软的触角,身后涂抹着明亮白皙的痕迹,墨绿的芸豆叶子被蚕食。“窝窝净”,“小螺号”,撒满诱惑,中毒的蜗牛口吐白沫,缩成一团,一点一点变得僵硬,自生自灭或被蚁噬,留下一具空空的壳。
芸豆地里还有象鼻虫,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坷垃驴,它的肤色与土色相近。象鼻虫机警,你用手去捉,它感觉到芸豆叶翻动,会一咕噜滚下来,装死,你再找它就得费一番功夫。对付象鼻虫用农药就轻松多了。“快箭”,这种农药名副其实,像箭一样直抵害虫的要害。
芸豆往往还是被咬得遍体鳞伤,绿色无公害蔬菜一般不打农药。阿弥陀佛,不知道该不该为虫子祈福?
4
春风绵里藏针,挥动铁骑,纠合大西北的沙尘,打着自然灾害的旗帜,所有的树木迎合风沙的走向,臣服的还有离离野草,嫔妃般舞蹈。
用土压实棚的四周,就像夜里给孩子掖好被角。顽固的风撕扯着,扭打着,被柔中带钢的大棚摔了一个一个跟头。风恼怒了,看准了大棚露出的一个破绽,削尖了自己的脑袋钻进去,横冲直撞。风内外夹击,箍棚的铁丝啪啪中断,大棚没了筋络,皮肉四下飞散,暴露铮铮竹骨。
没了外衣的芸豆很快变了颜色,低下头颅。薄膜跑到了树梢上飘,黑的旗,白的旗。
5
坟头草饱含盈眶的露珠,油菜花绽开一盏盏芬芳的星火。
看着早夭的大棚,我的心像溺水的孩子,在牛背上晃晃悠悠缓过劲来,摸起扔得远远的铁锹,唉,跟天怄气么?蒙头睡过两天,气消了,攒齐力气,还得把棚扶起来!是啊,农民不种地,还能去干什么呢?
大棚卧倒在地,解开它身上一道一道铁丝,脱去它的破衣烂衫,拉起横七竖八的顶柱,扶正歪歪扭扭的竹质骨架,重新覆扣一块大棚膜,给芸豆围上挡风的衣裳。
面黄清瘦的芸豆有了暖意,抖动的肩膀哆嗦着,伸开萎缩的小手。
我背着喷雾器,喷一遍壮苗型的“天达2116”。
6
阳光给大棚膜上披上一层光亮的的铠甲,棚里温度刷刷升起来,专家讲大棚里温度不能超过32℃,超过32℃芸豆易落花落果,也有专家提倡高温生长,说高温切断了病菌生存的必要条件,高温有利于提高地温早产高产。左右为难,自己跟自己在心里争得面红耳赤。幸好过了谷雨就要撤掉大棚膜,温度的高低听天由命。
管理芸豆像调理自己的孩子,长得旺喷施肥助壮素,长得慢换喷叶面肥料,芸豆一路攀沿着红色的绳索撒欢,摇动紫红色的铃铛,出落成叶花并茂的女子。
坐在田埂上,听着芸豆角儿在风中悠荡的声响,看见美丽的花朵黯然零落。朵朵浪漫,结出了一枝沉重。
玉米地里的草
管理夏玉米较芸豆省工,却要与草为敌。除草剂品种繁多,草甘膦效果好,连根铲除,却是文火慢炖,七八天的样子,草还精神抖擞,直到草的茎叶滋生出黑点,草棵子才慢慢溃烂,一旦伤到了草的根,任谁也无力回天了。百草枯倒是见效快,喷施后两天,立竿见影,一地草变得焦头烂额,但不伤根,遇见阴雨天,仍又郁郁葱葱。
套播夏玉米麻烦,我们这儿一般都改成麦收过后抢茬口机播,草甘膦一类除草剂就显得力不从心。专门针对夏玉米的除草剂,封地面除草,播完玉米趁着土地墒情好,喷施即可,这类除草剂省事,缺点是不除尖叶草,像香附子,我更喜欢叫它卜雨草,去掉根冠,卜雨草长长的茎杆可卜天气,两人从两头同时破开,若是“□”型,则代表晴天,若是“H”型则预示是阴天,河边有很多这种草,小时候我们常用来占卜天气儿。香附子是根茎生尖叶草,不刨出根茎你铲不绝它,反而会越铲越旺,粘绵不绝。若它生长在豆地或棉花地,喷洒管尖叶草的除草剂可以灭它的威风,但不除根。总之香附子是比较难缠的一种草,后来有人用小扫帚蘸着草甘膦药水涂抹,既伤不到玉米的根,效果还不错。还有人出奇招,说羊粪可治香附子,我有机会真的试试。
还有一种叫附苗秧的根生草,这种草的根白净水嫩,像绿豆芽细白的颈,只是味道苦涩,这种草根生命力极强,哪怕断成一截一截,只要身体沾着土地,就又会长成一株生命。叫它附苗秧,大抵是能附绕玉米棵盘旋而上,它开的花状如牵牛,举着一身紫色的、粉色的喇叭。耕地的时候,撒施碳酸氢铵,这种最廉价有很浓的刺鼻气味的化肥,撒在附苗秧白嫩的根上,根就会萎缩,失去水分,像绿豆芽身上撒了盐一样,地邻居老黑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靠大路的地头多半长着一种叫葛巴秧的草,我们都叫它老牛拽,牛的力大无比,它用嘴去拽,可见这是一种恋土的草。通往田间的小路上常是一条呈川字型的路,“川”字的空隙里是长年累月碾轧的车辙,躲过车辙的葛巴秧成了三条竖杠杠。这一种尖叶有股韧劲草,就像一块久治不愈的牛皮癣,长在路边,虎视眈眈地,一眼没瞧好,它就会蔓延进玉米地里去了。
用除草剂除草省时省工,可豆角一旦嗅到就要遭殃。除草剂注意事项里说:药分子随空气飘移,对豆类作物敏感。种了玉米的二羔子说,不能因为你们都种了豆角就让我地里长满草吧,要不回头你们给我挖草。自然没人接他的话茬,他趁天黑打过除草剂后,周围的豆角第二天就出现了叶片抽搐,茎尖干枯的症状。众人气愤填膺,要找二羔子说道说道。二羔子理亏,连夜收拾行囊,到北京打工去了。幸好下了一场中雨,豆角儿才慢慢恢复了元气。生活就是这样犬牙交错,矛与盾并存着。
摸知了猴的夜晚
闷热的风溜出傍晚的乡村,在玉米叶子上行走,被染成了墨绿色。蜗牛缩在壳里用一层白色的膜封闭了自己。土地的嘴唇干裂,干巴巴的多足虫的尸体,用手一捻,就碎成粉末。夏玉米尺把高了,蹲苗的时节已过,正需要一场雨,有一场雨就好了。
一场雨就能敲开土地的门,知了猴憨憨地爬出来,水珠滴溜溜沿着玉米叶滚动,蜘蛛忙着补织被风雨打坏的网。蜘蛛捕捉跌跌撞撞的飞虫,但对付知了这样的“庞然大物”无计可施,知了一下就能冲破蜘蛛网的防线,把蜘蛛网撞得七零八落,但是“渺了”就没那样的好运气,渺了是知了的一种,叫它“渺了”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它的渺小,仅有两个黄豆粒大小,土头土脑地爬出地面,爬上低矮的草丛,亦或树的底部,摸知了猴的人一般不睬它,嫌它还不够塞牙缝,谁想,小竟成就了它的生存之道。蜕了皮的渺了,黑灰相间,躲在树皮裂缝里,不显山露水,只听见它吱吱地叫。摸知了猴的夜里,我无意惊动了一只渺了,它吱一声,撒了一泡尿,展翅高飞,不想撞上一张蛛网,那蛛网在手电光线里来回摇摆,棉线粗细的蛛丝韧性十足,我看见一只硬币大小丑陋的蜘蛛正一圈一圈缠绕渺了,还不时的往渺了身上用嘴刺一下,大约是注射毒素一类的什么东西,慢慢的,渺了停止了挣扎,像摇篮里熟睡的孩子,没了一点声息。
知了的家族中还有一种“梳子”,体态较渺了大,像一颗瘦长的带壳的花生,梳子出来的时节最晚,你若听见它梳啊,梳啊地叫,说明摸知了猴时光基本过去了,这时“梳子”才会一遍一遍梳啊梳,像个催生婆,催促着知了猴快些爬出来。梳子不同于知了和渺了,它浑身透着翠绿,蜕了皮倒挂在树叶上,淡绿的翅膀折射着手电的光,晶莹欲滴。梳子用盐腌制后,用清油炸了,肉质酥脆,入嘴即化,鲜香满唇。
我摸知了猴多半在10点过后,这个时间摸知了猴的大队人马已如过江之鲫,当然这时的知了猴大都出了洞,只能摸些漏网之鱼,这时的知了猴大多已脱胎换骨,脱去蝉蜕,张开了嫩嫩的翅膀。我摸知了猴不计较摸多少,我喜欢雨后的空气里散发出青草和玉米叶子的香气。
走在深厚无边的夜里,手电撕开一柱光亮,有个雪白的东西在手电余光里嗖嗖奔走,我不相信狐仙和精灵之类的传说,但内心有渴望自己能有这些际遇。我灭了手电,借着月光,那团雪白的东西沿着收割余下的拃把高的麦茬游走,偶尔还会停下来,竖起前腿张望。我跟着它走了一段,它可能听见了我的脚步,警觉起来,我忍不住打开了手电,它竟仰起头与手电对视,是一只炸开刺的刺猬!细小的后腿站立在地上,一脸的茫然。好大一会儿,它才回过神来,沙沙地蹭动麦茬,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原路返回的时候,大路上不见了影影绰绰的灯光,我的脖子老往树上张望,有点酸胀,索性闭了手电,一个人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前面忽然闪出了一束微弱的光,我看到一个手执长杆苗条的背影,我想打开手电看看她的脸,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打开手电,也只是象征性的照照树。那个苗条的身影拐过一个弯,然后熄了灯,像一片石子落入了水塘一般,转眼没了痕迹。我揉了揉眼,用手电照了照,那个女人果然没了踪影。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要是个狐仙,其实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