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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地上寻找心灵的栖息

2014-04-04孙爱雪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化肥泥土村庄

孙爱雪

粗暴的狂风席卷了那些无家可归的落叶。白色的路面上一只不安的灰喜鹊惊惶地起起落落。波光粼粼的河水凝结成一面平滑的薄冰,美丽的冰凌花紧锁住寒流的脚步叙说着冬天的况味,疾速的风的步履轻盈,蜻蜓点水一样从冰面上滑过去。冰的温度,一如斯世人面的温度,冷漠、平静、声色不露。阳光的温度,阴晴不定。村庄的颜色,忽明忽暗。麻雀的身影,下落不明。

我像一只麻雀一样从村庄里一个小院里走出。红漆铁门掉着不易觉察的斑斑锈迹,像一日日淡去的青春容颜。东西走向的围墙渐渐倾斜向岁月的深处,它慢慢地向过去的时光倒去,随时要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倒塌。我从红漆铁门走出去,带走那些掉落的锈迹,经过那面倾斜的围墙,向村外走去。

我出门先遇到落到鼻尖的严寒,之后遇到一位蹒跚的老人。他是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说他是知识分子,因为他识字,会写毛笔字,解放前受过私塾教育。其实他的知识充其量只是一个被社会淘汰的兽医。他的祖上在县里颇负盛名,是数得着的名医。四乡八邻的骡子牛马患了病,很隆重地来请他们。到他辈上,骡子牛马退出历史舞台,猪羊也饲养得少了,请他医病的人几乎没有。毕竟他也算有身份的人,偏偏他生的忠厚老实,年轻的时候不会钻营,在一家养猪场干了一段时间也被辞退了。老年之后更加潦倒,一身臃肿的旧棉衣包裹着他,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像一个打了补丁的撑不开的旧布袋。他走路蹒跚,神态痴呆。每日要在村路上,张着无神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瞭望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我遇到他,以前,我很尊敬他,我恭敬地和他打招呼。他声音粗重含糊地回应我。后来一次,在繁茂的南瓜秧边,我看到他在摘别人家的南瓜。我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对他的尊敬开始打了折扣。不久村里风言他在玉米地里摘别人家的玉米。再遇到他,我从他身边经过,一句话也不想说。我从心里抗拒着对他的反感。这样给一个老人压力,我觉着实在是残忍。就像鄙夷一个人,不屑和他言语。我更多的是对他的怜悯,而他真的不值得我对他怜悯。我无法再尊重他。

淡蓝色沙石铺就的小路沿着小河穿村而过。清寂的小路宛若村庄的经脉,它的颜色清淡稀薄,它的血脉清晰明朗,小路弯曲纤细,如丝如缕,幽幽怨怨地从村里向村外延伸去。村庄在这块土地上,小路在村庄的周围和内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先有的村庄还是先有的小路?人是沿着小路来到村庄?还是人从村庄出发、经由小路到达外面的世界?

村庄像蛰伏在大地上的一只沉睡的大甲虫,它笨重、缓慢地在大地上爬行。从日出到日落,沉睡和醒来都显得那样无足轻重,那些笨重呆板的老屋无动于衷,那些柴草粪土一年比一年黯淡失色,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树梢,随风飘扬几下毫无任何内容可表达的细枝末梢。而小路像一管瞭望远方的古老望远镜,它的款式和效果都是那样老旧和不够清晰。然而只有沿着它才能看到比村庄更远的地方,也只有沿着它的指引才能到达一些想象不到的风景区。到村外田地里,到邻村亲友那里,到集市商店,到学校医院,到县城省城,这条从村庄伸展出来的经脉,在时间的河流里,从来没有枯竭,一代代人走出去,不愿意走进来。

我沿着小路出发,在村口,我看到那些走在小路上的村人,他们每个人的行动举止上都明显地带有最具这个时代特色的各类疾病:糖尿病、脑梗塞、血压高、心肌缺血、哮喘病、胃溃疡、肠癌、食道癌、白癜风、牛皮癣——他们的外貌特征上共同带有终身躬耕泥土遗留的后遗症:手指弯曲,脸膛苍黑,眼睛昏花,五十六岁后身体呈弓箭形状,双腿罗圈,腰酸背痛,牙齿掉光,他们因此患下共同的疾病:股骨头坏死、腰间盘突出、骨质增生、肩周炎、颈椎强直、坐骨神经痛——这些病症的后遗症将会伴随他们一生,直到入土为安。村医脑梗塞急诊了三次,他眼睛模糊、走路摇摇晃晃,给病人开处方挂掉水时手指哆嗦、眼睛混沌。老队长得了老年痴呆,天天咧着嘴无声地大笑,沧桑的脸上布满孩子般单纯的渴望。他借住在远房侄子家靠近路边的老房子里,对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着口水痴望。没有人知道大脑失去记忆后是怎样甜蜜的向往,他的笑那样纯粹,像纸剪的花,凝固在最初的记忆里。血压高的徐家婶婶独自一人摔倒在平房顶上,救治及时还是留下了嘴歪眼斜、说话无音的后遗症,一身旧年的宽大衣衫包裹住她如干柴般的身体,皮肤所遮盖的身体内部早已如溃烂的腐瓜,闻得到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腐水的气味。她见人便说儿子回来过年了,男人不再打她了,她的日子好过了。我对她摇摇头。她皮笑肉不笑地哈出如喘气般的声音说:你不相信?我连忙点点头。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的儿子回来,自从他儿子离婚后再也没有回过村庄。我知道我点头和摇头同样安抚不了她孤苦的心。心脏装了支架的矮小妇人像瓷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慢步走在小路上,医学的进步使她在花掉八万元钱后像一个健康人那样毫发无损,红润的脸颊上舒展着迷人的酒窝,细嫩的皮肤充满弹性。她悠悠地游走,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敬而远之。她细若游丝的声音一遍一遍向人们叙说着她花掉的钱像树叶一样多,那些药物,那些一千多元一小包的药物,是她的命。一个装了狗的眼睛的、已显出老态的老男人拉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们斜眼看我,装着狗眼的男人的眼白是青白色的,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看上去大而亮的那只眼睛毫无光焰,只是一个眼睛的装饰而已。女人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看我。我说不清我在他们眼里是怪物,还是他们是怪物。我们擦肩而过时都用惊愕的眼睛互相察看,我不相信那个年期时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如今如魔鬼一样可怕,干巴瘦小、骨骼暴露,纷乱的头发大概半年都没有人替她梳洗一下了,干草一样散乱在脖颈之上,似乎一折就成碎末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之后又得了脑瘫,现在已经是瘫痪在床。她坐在车子里,围着被子,歪斜着的头颅固定在脖子旁边,假人一样定格在血液没有凝固之前的某一个时刻。装有狗眼的老男人是个孝子,老娘活到九十九岁一直跟着他,他伺候老娘走后,女人开始瘫痪。命运像世态一样欺软怕硬,所谓伤口上撒盐,雪上还要再加霜。

从村路上走过,眼睛所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大串命运蹂躏的苦衷,村庄人的一生,充满悲苦、苍凉和险恶,即使你从来都是屈辱地活着,命运里,还会有心怀叵测的狗嘶咬你一口。小小的村落里,无遮无拦的柴门虚掩着,从柴门里走出来一个个摇头晃脑、挤鼻子弄眼睛的大活人,看似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村道上走来走来去,其实在他们的内部早已是千疮百孔腐血如注。

我在野外停下。脚下的土地充满慈悲的温情,一粒粒淡黄色的泥土像一只只温顺的羊的眼睛,蓄满悲怜和驯顺。酷热的风掠走它肌肤上的水分,骄阳晒焦它湿润的嘴唇,雨水漫过她窒息的胸口,秧蔓爬上它秀美的面颊,犁铧断裂它华贵的锦袍,它缄默无语,它依然把最丰盛的果实奉献给勤劳的人们。

我低头凝望大地,它在最低的地方敞开广阔的胸襟。它在我脚下,柔软、丰腴,像母亲的手臂,盛开百合花般温馨的气息。站在大地上,我远离了村庄里的病患、贫苦和腐臭。我用铁耙子撬开泥土松软的衣襟,撒上蕴含希望的种子。种子在我手里飞舞,雨点一样滴滴入地。

我像村里人一样种植着我的土地,虔诚地把种子播进泥土。我扬着胳膊,弯着腰,在大地上做着机械般的动作。我像前辈人一样把土地看作生存之本,手握古老的农具和土地亲密接触。我不知道是应该称赞自己环保呢还是嘲笑自己愚蠢呢?刚接手土地时还没有灭草剂也没有高效能化肥,更不要说特效农药和高产种子。肥料是家里猪羊粪,每家院门口高高地堆积着乌黑的土家肥,树叶麦草和草木灰混杂在一起,从压水井里提水泼在上面,让它们在一起发酵。喂养土地的饲料全部是土地馈赠给我们的,那些麦草经过腐烂,变成细末一样的肥料运回土地,土地给我们长出新的小麦。小满时的麦子生满蚜虫,去看麦子的时候,掐一穗麦子在手里搓,搓出一手蚜虫的黑色汁液。密密麻麻的蚜虫趴在麦子上,麦秆都是黑的。那样被蚜虫肆虐也不打药,不知道打药。这样的愚昧恰恰拯救了我们的身体,健康的肠胃没有受到农药的侵袭。

春天的小草比麦子还要多。白色的荠菜花在麦苗的上面,一串串盛开得细碎而繁琐。我在麦子的间隙一根根拔下它们的根茎。我的耐心经久不衰,一天一天重复着同样单调而毫无趣味的拔草工作。荠菜剔除出去,身后的麦子是一片神醉情迷的微笑,那些麦子舒展开生长的叶脉,发出嗖嗖地拔节的声音。荠菜之后是咪咪蒿、水萝卜棵、马蹄莲和拉拉秧,野草见缝插针地挤满麦子间。我不停地在麦地里拔草,从黎明天色泛出微光开始去田地,直到日暮星光升起伴随着鸟栖回村,一天接着一天,我乐此不彼。我一生的事业似乎已经确定,我拔草拔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给土地搓背是我一生的乐趣,我无怨无悔。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种叫灭草剂的东西能够一下子把野草封闭在没有萌芽之前,土地上会是除了庄稼没有野草,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面貌?现在,我几乎在田地里看不到野草了,清一色的麦子,清一色的玉米,没有良莠不齐的各种野花开放,没有杂乱无章的野草缠绕,也没有人在春天的野外拔草,大地上一片沉静的寂然,只有庄稼在孤独地生长。

那时候种子是自己留的,看着哪块地里的麦子好,割麦子的时候单放着,垛在场院的一角,用棍子锤下上面的种子,装在口袋里等待播种。种子一年一年延续着,每年都留最饱满的种子,谁也不记得种子种了多少年,那些种子没有名称没有品种介绍也没有经过农药浸泡,它们老实而淳厚地呆在布口袋里,不小心会被老鼠偷嘴,还会被小孙子拿碗盛了一碗,和门外卖油条的老头交易了三根油条一颗糖糕。

辨不出真假的化肥打着各种名号像这个品牌层出的时代一样闪亮登场,虽然是在朴实的农民眼前,也总是顾左不顾右地暴露出羞于见人的弊端。名目繁多的化肥让人想起那些增高鞋、添加剂和配方奶粉,面对眼花缭乱的开放市场,农民伯伯买不起最贵的化肥只能买最便宜的,而年轻的妈妈们不选最好的奶粉只选最贵的。先是碳铵,十几元一袋,一亩地一袋。碳铵像白色的砂糖,带着蜡质的滑润,在土地里拔高着庄稼,一股股刺鼻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这是一种最易挥发的化肥,很快就淘汰了。尿素和二胺一度是抢手货,俄罗斯进口二胺,新西兰进口二胺,台湾进口二胺,这些口袋上挂着进口牌子的二胺像黑灰色的鸟粪,辨不出真假。后来卖化肥的不推荐二胺,说二胺都是假化肥,根本没有进口的。相比较成本后,我们买尿素、磷肥和钾肥。尿素是邹县的最好,像白糖一样一粒粒如玉晶亮,价格翻了三倍还是得接受。磷肥是云南红三角,捏一粒放水里浸一下,拿到耳边能听到吱吱的声响。假化肥多如假耗子药,药不死庄稼也不会害死人,土地不会说话,给它什么它都无语。粮食欠收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种化肥有罪也罪不可觅。农民伯伯被假化肥坑怕了,用最土的办法试验真假化肥,从化肥口袋缝里扣出一粒磷肥,吐口唾沫,放在耳边听一听,听到发出吱吱的声音才认定是真化肥。后来复合肥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地开花,经销商热衷于推荐复合肥,广告做得像化妆品一样神奇,像减肥药一样奇效。上过大学的化肥,吉尼斯认证过的化肥。它的实质含量不禁让人想起换汤不换药的药品,价格便宜的药品重新包装改头换面之后摇身一变成为药效神奇价格不菲的良药。复合肥综合氮磷钾等微量元素之后,由原来的一亩地六十多元的成本增加到一百元左右,而且每年增长,从120元到150元,上升到190元,今年出现了220元一袋的复合肥。我望而却步,这些化肥供养出来的粮食还是粮食吗?化肥是上过大学的,农药是读过研究生的,种子是有博士文凭的,结出的粮食是转基因的,这样高质量的粮食我们还敢放心地吃吗?

秋天,玉米在回家的路上,小麦在播种的途中。一穗穗包在枯白的玉米叶中的玉米穗子闪烁着阳光的色泽,它们内在品质似乎缺失了泥土的味道,我无法从它们的张扬的膨大中嗅出泥土的芬芳,它们是化肥的化身,是嫁接在某种缺失了本真粮食物体上的另外作物。这些具有化学性质的玉米在内里改变着玉米的品质,然后它们在鸡的肠胃、在鸭的肠胃、在猪羊的肠胃改变着肉质的品性,之后在我们的肠胃,改变着我们的骨骼、肌理和血液。那些闻所未闻的疾病,是我们身体的变异还是病菌的变异?或者是我们的身体已经被蛀蚀的不堪一击?

坐在收割后的土地上,我看徐徐下落的夕阳把天边染红,大地一片苍茫黯淡。粮食拉走了,秸秆也拉走了,土地上掉落着如蛇皮一样苍黄的叶子,红褐色的野草乱发一样缠绕在土地的周围,没有刨走的玉米疙瘩像肿瘤一样遗留在地皮之上。远望凸凹不平的土地,头砍割的地方裸露出新鲜的泥土,雨水浸泡的地方一片醒目的潮湿,高起的田埂笔直突兀,像土地的脊梁直伸向远方。田间的小路上丢弃着紫黄、碧绿的玻璃药瓶子和花花绿绿的塑料药袋子,上面印着饱满的禾穗和丰硕的果实,仿佛只有这些药物的作用果实才这样饱满和丰硕。一只张望家园的野兔翘起前腿露出怀疑的神色,大雁从头顶飞过,人字形和一字行的队伍从来没有改变,它们在飞过土地上空是时候留下啊——啊——的惊叹。蚂蚱硕大的眼睛目空一切,它大胆而狂妄地从我脚面跃过去,向着尚有几丝余辉的天边飞去。

薄薄的凉意裹着一缕不易觉察的微风吹过我的面颊。夕阳散去后天地一半清明一半阴暗,夜幕四合,黑暗从地层升起还是从云空降落?我坐在田埂上遥望村庄,树影和房屋交织的村庄像一幅写意图,空寂、寥落,充满迷人的乡土气息。麻雀在村庄的屋檐下,野鸡寻找一片稠密的庄稼地,隐藏它那胆怯的、含羞的身体。因为没有翅膀,兔子和刺猬掏洞为家。那些在阳光里飞翔的小虫子、在泥土里爬行的小动物,天黑了,它们到哪里去了?我看到地下一个个小小的洞,如针眼、似瓶口,或大或小,有方有圆,有的规则,有的不规则,它们在地下,轻易发觉不了。我相信这些通向地底的洞穴一定隐藏着什么,虫子的家族和青蛙的子孙,蛇的宫殿和蚯蚓的床地,蝴蝶的坟墓和蚂蚁的集市,泥土之下,一个庞大的王国里居住着人类不可窥探的神秘。

我的目光落在土地之上,我竭力寻找一片可以盛放我心灵的地方,像蚂蚁那样自己把自己隐藏,像蝴蝶一样折断了飞翔的翅膀,化为一只紫红的蛹虫深埋在泥土的怀抱,身上长出光滑透明、坚硬美丽的甲壳,一边睡意蒙蒙一边重新计划化蛹成蝶。天色渐暗,空旷的大地一片沉寂,听不到任何风吹草动的声音,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迹和鸟音。一个人的身影如此孤单,灰暗临照着灰暗,身影伴随着身影,足音来亦如无,呼吸也显得那样无声无息。世界已经静止,我仿佛听到大地的梦呓、泥土的呢喃和夜空中送来的星的细语。

夜晚来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过去,天不老,地不荒,皱纹爬上我的眉梢。从少不更事的年少到豆蔻年华的青青,从踌躇满志的而立之年到不堪重负的人过中年,世事如云卷云舒波浮浪涌,品尝了人间酸甜苦辣,阅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老去的是一个人苍凉的背影,散落的是那些星夜兼程风雨无阻的脚步,飘零的是那些如梦似幻异彩纷呈的我心千千念,消失的是那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少年情思,失却的是那颗热烈滚烫充满憧憬和梦想的童稚之心,遗忘的是最初的热情和最后的忠贞以及那些在心灵深处已然麻木的良知,淡漠的是阳光的温度和月光的清明以及那些含泪的眼眸、嘶哑的呼救、车碾的儿童、持刀的歹徒、欺诈的帮凶——漫不经心地走过最美的风景区,充当着一个高雅矜持的贵妇,蓦然转身,荒漠一样的土地淹没我的身影,肆意的风吹过赤裸的土地,冰凉的夜寒惊醒我沉湎的思绪,我的叹息随风飘去,指尖滑动光阴的脚步,无意间震颤了草尖上露滴的栖息。

我要回家,起身拿起我的工具。借助工具,我刨开土地,种植籽粒,结出粮食。拿起工具的一刻我觉着自己握住了整个世界,把头扛在肩膀仿佛把土地扛在肩膀,也把对土地的忠诚扛在肩膀,把种子埋进泥土仿佛把明天埋进泥土,也把正义埋进泥土。土地会开花,心灵会安息,纷乱的思绪夜幕一样回归到大地。在最低处,我看到我握在手里那把青草是羊期待已久的饲料,关于没落的凄凉,关于疾病的叩问,关于土地的践踏,已在向晚的日暮中,放飞思绪。任我天马行空地鞭挞、埋怨、诅咒,世界依然在遥远的天边不停地运转,它们与我的牲畜与我的土地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记得不把青草带回家,羊的眼睛会充满哀伤,就像我不把粮食带回家,我的眼睛会充满哀伤一样。

忧伤的土地闭上恐怖的眼眸,倔强的野草顽强地生长在沟边地头,贴着地面的风一次又一次地要吹走我的干草。我从田地的一头向另一头奔跑,用土块压住枯草,把一堆一堆的青草聚拢在地头,然后抱起那些高大的结满草籽的干草倾倒在小河的侧旁。

夜幕黑沉之时我带着一车青草回家,哐哐当当的田间小路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歌谣。村庄在前,大地在后,脚印印证着心灵和泥土亲密接触的全部过程。

我开始向村庄的方向瞭望,像候鸟向回归的方向瞭望。我要回村,沿着土地的边沿的小路一步一步向村庄走去。这样的脚步,这样的身影,走了一年又一年。我在村庄出生,在村庄外的土地上死亡。我夜里睡在村庄里,白天在村庄外的土地上干活。村庄和土地一脉相承把我紧紧地相拥。我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死亡,在这里寻找一辈子的希望,在这里熄灭年轻的梦想。我像一粒种子被风丢弃在这里,从此这片泥土留下我生生不息的形迹。

在几乎所有的中青年都走出小村出外谋生的时候,我也走出小村,走出这片土地,我在土地之外的地方租赁了一间房子做生意。我的愿望是摆脱泥土的沉重,让贫穷变得富有。

我终究无法走远,在离小村五里之外的地方,有一条街,在这条街上和在村庄里的区别是村庄里人少,小街上人多,小街上有车来车往,小村里没有车来车往。之外是相同的口音一样的衣着打扮,还有按季节变化循环着的人们的步伐。总之是来到小街上我没有逃离开作为一个村庄人所有的生活规律。我不能放弃土地。土地的脚步跟着季节的脚步,我的脚步跟着土地的脚步。我还是要在土地上种植麦子种植玉米,还是要买种子买化肥买农药,把这些种子化肥撒进泥土里就到小街上,一边看生意一边写字,该打灭草剂的时候打灭草剂,该喷洒农药的时候喷洒农药。我住不惯小街上狭窄的小房子,晚上回家,一早出门。我回家走在田野间的小沙子路上,路两边是葱茏的庄稼,我一日日看着麦子成熟,看着玉米长出紫红的玉米樱子,看着大地被果实覆盖。接着我会遇到村子里仅剩的那几个老弱病残的人,他们等待死亡的神情庄严冷淡,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们轻易死不了,一年又一年,他们安详慈爱地活着,在疾病和命运的摧残中对尘世上所有的繁华热闹无动于衷,对残破的身体和动荡的小村不置可否,对苦难和贫困欣然接受,至死都不会抱怨命运的不公和生命的卑微。

夜晚的村庄是神示的安宁时刻。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在小村的屋子里听不到一点声息,村庄空了,十家有八家家里只剩下一两个人在家的,没有人的家园一片荒漠,墙倒屋塌,人去屋空,野狗野猫老鼠四处流窜。我仿佛居住在一个人的小村里,村道上不见人影,病残的人和老得没有一颗牙的老人坐在屋门口的太阳里姿态安详里度过一个个迷人的下午,他们在病魔和时间的手心静静等待生命的落幕,死亡终究会来临。村庄里死了一个人,比一个人生病治疗隆重,生命的延续只为最后那场空前绝后的葬礼,隆重而华丽。

我一个多月不去一次田地,种子播下去,化肥施下去,灭草剂农药打过,田地里没有什么事,庄稼自己在那里疯狂地生长,施过化肥的庄稼苗新鲜油绿,打过灭草剂的田地没有一棵野草,害虫也在农药的威力下逃之夭夭。我从田野上走过,逍遥自在地看看庄稼蓬勃的长势,看看禾苗的稀稠,眼里没有花草遍地的风景,没有蜜蜂蝴蝶在田边地头嘤嘤嗡嗡。从土地上走,除了风的均匀的呼吸我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我眼睛里除了整齐划一的庄稼我看不到杂色的植物。

在空无的小村和长满庄稼的田野上,我和这些留守在村庄里人一起变得目光漫漶思维迟钝形迹松散。环境造人。我们的语言开始退化,长久的无人言谈,失语的人和失语的村庄大地一样不会开口说话,与人交流成为我们最羞于做的一件事情,我们一开口就会被嗤笑,我们的语言失却来自于一贯沉默的地域环境,当声音退化到最隐蔽的地方,我们的保守和自卫首当其冲地站出来,像树一样我们原地不动保持长久地沉默,我们无法和世界看齐,无法和现代文明挂钩,我们只能把目光重新撤回来,在村庄里的屋檐下晒太阳,看蚂蚁上树,看阴影,一天又一天爬上西墙的墙头。那些还能行走的人在大地边沿的小路上独行,今天的脚印印在昨天的脚印上,连疼痛都是一样的疼痛,须发一样苍灰的须发,叹息也是一样的叹息。

村庄和大地一样在旷日持久的无声无息中慢慢陷落。村庄土地沿着社会的发展规律进行着不动声色的变迁,我的村庄我的土地注定要转身离去。当人们一个个离开这里,村庄面目全非,大地满目全非。剩下的几个无法走开的人,在这里守护着大地上最后的一次心跳。

透过薄若蝉翼的日光我看到村庄在稠密的树影里檐角翘起,一位拾荒者越过干枯的小河走在大地的中央捡起一粒候鸟落下的种子,空旷的大地上阳光照亮那些古老的土坷垃,土坷垃闪烁着原始的光泽等待一场雨水的稀释,风吹疼了那些土坷垃,土坷垃变得岩浆一样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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