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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与画像

2014-04-04房子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世界

房子

风沙在路上飞

我们见过那些路,它们躺在这个城市身体上。

我在这里走了好多年,有人记得我。那些抬着头,穿着光鲜的人,从另一个地方过去,他们看不见我的影子。这是我们共同的道路。街道上,金色和银色的器械与物品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从那些目光里抽离出来,我去看天上的云或者太阳,或者角落里一丛从砖缝里冒出来的草,看它们在这个冬天即将枯死的命运。

从路这边看向路那边,看久了,就看到灰尘慢悠悠地飘飞,风大时,它们就飞得很快,要么去了高一些的物体上,要么降落到地面上。早上或者晚上,从这里经过,在那个时段里,小摊贩从各处推着三个轮子或者四个轮子的车,那些摩擦地面的响声,一点点集合起来,朝这里聚集。之后,他们备有自制的宣传喇叭,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我在那样的叫喊声里,寻觅所要买的食品和物品。

下午5.30分,我到达那里,卖豆制品的中年女人,用一根竹制大筷子,使劲敲打豆皮,发出锐利的声响。那上面一层白亮的冰层,在已经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异常的醒目。她麻利地将敲掉冰层的豆皮放到称上称完斤两,装好袋子,送到我的手上。

“这么突然地冷了啊,可真是冷!”

我要离开时,她跺着脚。“是该冷了啊。季节到了嘛。”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风,吹起盖菜的一块布,连同称盘一起掀翻到了地上。女人慌张着弯腰抢地上的东西,她的摊子差点被自己撞翻。女人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叫。我被她的叫声吓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这时候,风穿透厚厚的衣服层,凉意已经抵达我的肌肤里了。有小孩扯着大人的衣服,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和我一条路,朝着北边快速行走。路面上没有灯,紧靠施工的地带,路面狼籍不堪,灰土和垃圾袋在半空悬飞着。那个孩子突然挣脱大人的手,蹦跳着奔向慢慢飞旋的蓝色塑料袋。那袋子鼓满了气体,像个气球。就在小孩子抓到它的一瞬间,一股强风把它拉走了,到更远的地方去飘飞了。

我没有戴手套,手指冻得发疼。那条路在越来越深的黑色里,辩不清现场。我和许多人,在那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风从北面扑过来,逆风而行的人,看上去那么奇怪。直到一个拐弯处,风才被巨大的一个建筑体遮挡住。这时,四周远远的地方,已经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灯光了。

我被风沙追赶到更黑暗的一条小路上了。灰暗的空间里,沙尘把手和脸的肌肤,打得有些麻木了。依稀看到铁轨在左侧,平行而安静地卧在那里,半截墙体黑幽幽的。一边走,一边看日常忽略的景象。此刻,如此陌生,仿佛在黑影里潜伏着随时扑过来的怪物,凡有风吹草动的地方,都有着会呼吸的精灵,伺机侵犯过来。我听到内心跑出一个声音:“这个地方突然变得面目如此的可憎……”

现在,这个在过去如此僻静的地方,被风给搅乱了,风带着沙子打人,人不能战胜它们。

我在这个城市隐藏的身影,看起来是多么地糟糕呀。我不是一个人,很多相互并不认识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出来进去。我们互不说话。这里是老年人和孩子群居的地方。隐身在老年人和孩子中间,这让我的日常生活平静而安稳。

走入了那丛楼群里,窗口里闪出灯光来了。我常在夜里梦见那样的灯光,纯白色,或者橘红色。在我想来,那是上帝的眼睛,窥视在路上走着的我。想着他们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城堡,包括回到一张温暖而柔软的床上,去做一场和行走有关或者无关的梦。

昨天,我走在这条路上,失去了记忆。那是一场关于醉酒的意外。一些人把我送到了这个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们从各个不同的地方,找到了这里。我再一次看到了背后的那条线索,那些他们赶来的道路。那些路,隐藏在黑夜里,和我的存在有着紧密的联系,它们告诉了我,那些存在远处的人,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我在这个城市的某条街上走,他们看见了我。这是一个特定的时刻,在我的身上,没有消息传递到外边的时候,世界是一场安静。有时候,我就是一条被冰封的河流。而我每天走过的这条路,风沙最容易出现,它们伴随着傍晚的时间,在这里逗留,它像一个坏孩子,作弄着这里的行人。

我想:一开始我走了七拐八拐的街道,从接近城外的地方,走到了城里来。当时,那些树和电线秆子看上去一定是东倒西歪的。它们在路边,都是摇摇晃晃的。“这一定是我的视觉问题吧,我要调整一下自己,我要在路和我的念想中间,保持一个稳定的站姿。”

我是这条道路上受虐的人。那些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和我一样,他们不得不承受和抵抗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风。那些风里有些尖啸的语言,划破内心的平和与安宁。在一旁的老柳树的枯杆上,在一阵旋涡的风中,那只黑色的鸟经常会俯冲下来,然后又从抵处飞起,扑向黑色的天空。

到了楼上,我冲洗掉身上的灰尘,站在窗前看外边的道路。沙尘和风还搅乱在一起,从那个路口传来的市场的叫卖声,依稀还在。这时候,远处铁轨上上,传来火车飞跑的声音。那几棵站在楼外边的树,看到我的存在。

被盗走的空间

我像一个小偷,在那条路上走走停停。

我不知道偷了什么,事实上什么也不可能偷到。那些惊艳的花,被我一个人偷偷看到,路上的阳光,也好像没被人发现。阳光下,我舒缓着长期坐立房间而僵硬的脖子,听到椎骨咔吧咔吧的响声,那些错位到接近畸形的骨节,在触目惊心的声音里,仿佛一个个的复位。

我的身体得到了某种矫正,舒展安静下来之后,外边世界也开始变得安详而清晰,它们在我眼睛里表现为凸出的影像。我仿佛从某个残缺的陷阱里逃出来,走在某种隐形的岸上。我知道那个巨大的背后是存在的,在我走开的时候,它已经悄然被时间盗走。

“我一定要找到它们,就像找到秋天消失之后,那些曾经盛大开放的花朵,以及那些果实成为一种欢欣鼓舞的存在。”逆行的时间过道里,遭遇到的残损和伤害,一如那些事物本身。一个原本的世界,在心里的微缩中,呈现着积聚的变化。欢乐与悲伤,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到来。

我发现我在一个人留下的记忆中,寻找他的蛛丝马迹。我在一些文章里,倾听他发出的声音,感受他话语流淌着的气息,包括他的动作、表情。仿佛他温热的身体,立在窗前,或者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抽着烟,眼睛看向一面雕刻着人物和风景的墙。他在一个房间走动声响,声音的婉转、顿挫,都清晰可见。他把我的许多时间留在了那里。

他的文字,表明他的存在,另一些文字表明他不在了。在这个夜晚里,我看到他从身边出现,又悠然消失。“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博尔赫斯在《你不是别人》里如是说,我看到他消失的命运延伸到我的身上。他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了,从成长到消失,到一点点占据我的内心,都在表明“命运之神”的冷漠。它就像枯萎在院子里,靠墙的一截树木,苍黑色的,躲在角落里,一点点地风化着,那些风化掉的颗粒,也在变成泥土,隐匿于无形。

那天晚上,电视里播放一个12岁的少女,脑溢血大脑死亡,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的少女,面色温润而平和。这个漂亮面孔的女孩,已没了意识。她的父母捐赠了她全身的器官。那个画面里记录了她的最后一天,仪器上红灯灭下时,她捐赠器官的手术完成,她在这个尘世的生命最后的停留也已中止。那一张脸缓慢地退出了尘世。上帝偷走了她在尘世最后的空间。

之后,我在睡眠中,被一个人的影子引领着,走到一个路口,有人劫持了我。从那门口走过的人,都要交付买路钱。我好象认得这个人,他是个温和的人,在这个混乱而漆黑的夜晚,他的面目可怕起来。我又知道这条路是危险的,可又是我必经的道路。我以为他不会劫持我的。但事实上,我交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他才放我出行。

我疑心这个梦要告诉我什么?后来,我回到家院里,面朝南面小小空间,我惊诧靠墙放置的木棒、杂物已经横陈在地上,一片狼籍。这些无法预知突然刮过的风,也像自然界的一场命运。地面上,仍有一些纸片和树叶游魂一样旋转着。太阳已经从云层里投射出一缕缕的光,那些光像一种安抚,我一边等待着风熄止下来,一面站在它们中间,感受那些光落到身体上的知觉。那些光,让我感到温暖,并在不断升起的温暖中,抚平内心的慌乱。

天明之后,我还记得自己做了另一场梦。我在房间里看完一个叫《简·爱》电影,女主人公从一个婚礼上逃掉。反对婚礼的人,揭穿了男人隐瞒的一个事实,女人踉跄着在大风吹着的田野里,奔跑。那些齐腰深的草像水里的波涛,动荡起伏,女人面色仓皇地跑到一个高岗上,她倒在一片草丛中。

我把那个女人画在纸上,仿佛把她从另外一个空间带了出来。她的生命和她的轨迹,险些被另一个空间盗走。不过,她一直那么等待着,终于等到了和男人的重逢。那个画面里,人物的命运是“幸运的”。它在人的内心意志里,获得了最后的拯救。

我是梦境的参与者,又是一个旁观者。我从自己的故事走到别人的故事里,在黑暗中照见自己。而那些离开我的,也会在空气中,复原着春天到来之后,植物散发出来的清香。那里遍布着生命的温热,抚慰着某种疼痛。

我从时间影像的交错缝隙中,溜达出来。我将安睡好下一个夜晚。每一场被时间盗走的过往,都在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给我。看着它们,我知道博尔赫斯所说:“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是的,在孤独的瞬息中,看它们就是一场梦。但在“如梦方醒”时刻,我有了盗走它们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动荡不宁的处所

他总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样说时他就不再悲伤。

他一出外就看到了那么多的楼,成群地在土地上站立着。那些楼连成一体,有人叫它们“鬼城”。他从行驶的车上看到它们,他想这是“史无前例”的。那里空空荡荡。之外,一切暗流都在涌动,或者鬼城有一天会变成人城的。

他想,他连这个城市的鬼都不是,无法入住其中一个房间。那些楼房现在看起来都是森然的。目光从那里扫过去,转移到路边花木草丛,他的脑袋里仍然有楼房的幻象。那些楼房仿佛画在纸上,或者说那些实实在在存在的楼房,如此的虚无,虚无到和他意念中宣传画并无两样。

它们简直像一个虚构的存在。他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可笑的想法:把一个个的人装到那些房间里,世界将变成拼贴画。印到一本精美豪华的书中,那些表情都是定格不动的,那些楼房的表情,从诞生的一天起,就失去了变化。看上去,它们那么新鲜,实际上它们永远那么僵硬。

这个想法毁灭了,过去某些瞬间,想要活在那里的欲望。有时候,就像他对过去某些人的印记。那些楼房盛着很多人的梦想,很多人终身的奋斗目标也在那里。在这样的意念里,楼房变成一个人的形状,物与人就合一了。

至此,他想起过去和他一起的女人,从他的身边消失之后,就仿佛生长在大地上的树,变成他意识中模糊的一堵残墙。楼房的墙,经过风雨飘摇的历程,成了灰暗残损的存在。早些年,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像一棵树的枯死。一个人就像一截没有生命气息的木桩,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过去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竟安然接受了一切的存在,那颗瞬间和过去际遇的心,近乎如死水,没有半点起伏。

他明白,那颗树确实死定了。在现在的情状下死定的树,彻底从内心丧失了生命力。他些微的惊讶,瞬间的丧失之后,内心对这个现象又感觉到触目惊心。“这就是人世的荒凉吗?我本以为它永久鲜绿,恒久如一的存在肉体的依偎中,而现在,它们确实剥离出去了。”

“那棵树死的真悲哀。”他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事实上,多年来,他一直实践着让一棵树死去的心里意志,他把那棵树从心里杀死了。现在,他又为自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杀死一棵树,而感到不可思议。那棵树被人抬走了,放到别人的领地里。他遇到这样的情况,看到树的样子,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可以无动于衷。他对自己在遇到那棵树的瞬间产生的漠然而有些惊讶。

“我一定在过去死去了。现在活着的我是另一个人。”他清晰地看到两个人的影子。就像看到从一只鸟的身体上,飞出来两只鸟,四只翅膀,飞向两个不同方向。这个背景就在那个如此荒芜的“鬼城”里,一转身,那群楼房已远远地消失在身后了。他从一棵又一棵树下经过,树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那些痕迹那么锋利,却没有一点疼痛感。

“我在别处了,我被时间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一棵树也是可以被移植的,它也可以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活在另一个地方。那么,此处和彼处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它们一定有一种关系。他忽然想到,一个活着的人要悼念死去的人。那些死去的人并不知道活着的人在悼念他们。但是活着的人,真的以为死去的人知道他们在悼念自己吗?

他们还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在的,而后“你也不在了。”为了不逃避死亡的困境,他就这么想着,他要从这样的困境中冲出来。就仿佛从一个迷茫的森林里,走到了路边。他看到可以穿过田野,抵达某个站点的一条道路,然后,他就能从那里回来。他的那颗心,就能重新安放到胸膛里,那一会儿,他的眼睛会变得清明自在。

“我这一天总在一刻不停地奔走,像一只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的鸟,也或者是被后面一只无形的怪物追赶着。”今天,他就是这样奔跑在这个城市里的,从起床后的第一个时刻,他就想:“这件事要去办成它,要把政府的章盖到这一页填好字的纸上,然后需要资助的孩子就能获得政府的补贴。”这就是生活,这是需要完成的任务,就像士兵上了战场,要打胜仗,不能退宿。

他去的地方散落在这个城市的某些门窗内。这些年,城市一直不规范,把本来一个系统的部门分割得七零八落。城市一半西迁,一半不停的翻新改造,机关事业单位东挪西移。外部的人,大都和你一样,并不知道那些部门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得找准一个地方,去问那些内部知道信息的人。

他从那些楼房中间走过去,骑着的那辆电动车。他就是这些人群中一条水线。“每个人都在机器带动着,流淌成一条这个城市绕行的线路。你的目光跟着它们看到每个人都是这个城市四分五裂的道路。你和许许多多的人不断在一个又一个瞬间交集,最后分割到自己的线路上。

四点钟的城市,大街上起风了,几乎全部的树,得到了统一的感召,纷纷飘落,大把大把的成团残损的枯黄叶片,像是这个城市潜伏的人的灵魂。它们聚集到一起,形成一种力量,在道路一侧呼啸着地奔走,它们在表达着可爱的生命景象,或者还有隐藏的,不为人所知的意志与思绪……

永远都在流逝

和过去告别了。它们对你已无能无力。

你从土堆上走下来,太阳已经落下。有人从过去看现在的你,你们无话可说。各自走了很多天,在那个季节、那条路口、那幢建筑旁、还有那棵越来越小的树下,走开了。

一个人了,觉得自己在赶路,树影和车影,像虚化的照片,一眼看过去的瞬间,已经变形。你在车站下车,停在流动着人群和影象里。你什么都没找见。“只要离开那个关闭的房间,我就是一个旅行者。”那一刻,世界总会在这样的偶然时刻,告诉你这样的发现。

而你模糊的影子,向那一个方向流走。一个长长的过道,有时是沉睡的,有时是醒着的。“那一个早晨的迷雾,后来又有光穿过它厚厚的形体,不停地穿越向前。我换过一个方向看,你仿佛自上而下沉,遥遥坠下,甚至听不到摩擦空气的声音,寂静地,几乎要在某一刻发生爆炸。”

那些突然浮现出来的面容、白色的花、行程中的车厢,突然爆炸的话,你的身体也会烟消云散。你看见流逝的过程就是这样的。那些日子里,你也看到的父亲和母亲的面容,它们让你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你辗转各地,一直也在流逝的时间之中。

有一个人,也是这样:“这一刻,我只想流逝,不想未来。”她走在路上,拎着行囊,或步行,或坐车,或在飞机上,脸上是转身之前“留给世界的最后的微笑”。在人群中,有人发现了这样的绝望的美。你知道这样的一个身影,身边的一个旅伴,他就那么看着你。你那个随时转身离开世界的微笑,在这个世界布道。有人就在你这样的布道里,走了过来。

这一行程,顷刻就会在飞机降落后,消失。他一定想,这之后,到哪里寻找这个销蚀世界万物而又丰盈一切存在的微笑。他就轻然说出:“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你淡然地看了这个男人几秒钟,摇摇头:“我从不给人留联系方式。”事实上,你从来都害怕拒绝别人,但这一次,你确实拒绝了。除了已经产生的联系,你拒绝和人发生关联。

作为一个叙述者,对于被叙述的她,我看到了她从我文字中站立、行走而又消失的背影。我捕捉到她的存在,在冥想的思绪中一闪而过。而记忆有时就是那么糟糕,那一刻,她描述给我时,我想到了什么,已经不可寻找。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一张照片中,一种永恒的定格的表情。——作为一种年代久远的遇见,你叙述照片产生时,说的那句话:“一想到你看到这张照片,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就在看着你。”基于此,这一刻的永恒,就有了确定性。

……

这一生,你总在和世界擦肩而过,不知各自消失在何方。有一些梦留在身边,被自己带走,有些梦一直跟随自己,像另一双手,搀扶着自己行走。无论这个世界怎么样,在经历丧失和无所归依之后,告诉自己:“天黑了,有一个地方是我要去的。身体就在那里,和灵魂达成和解。给自己预留了这样的一个空间。在这里,看世界如何流逝的,时间如何不可逆转的带走你我。”

阳光流淌到这个空间里,我陷入半透明的光中。那些光带着某种使命,悄悄的挤走门关着的黑暗。借着这样的光,我进入了头脑里的时空。我在那个空间里旅行,在时间里自由穿梭。“你在黑暗中,坐在没有灯光的床上,你忘了吃饭,只是那样长久地坐着,我想摸摸你的脸,让我觉得你不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摸到一张我熟悉的脸,就觉得这个世界是存在着的。觉得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对着一个看不见的空间,这么喃喃自语。

……衣服轻微地飘动,从我手边滑过,它那么脱离了手指,脱离了目光,甚至脱离的最后一丝内心的关联。它多像无奈这个词,表达出来的纯粹觉悟。这样在黑夜中,我看见了你。看见我经过一个斜着立在地面的墙,那不规则的白色的墙,一个艺术的建筑门脸,那是一道门柱。和门柱比起来,你多么矮小。背后一丛夏天的植物是鲜绿的,你站在那里,眼里流淌笑意。你看见的只是一个瞬间,就在那一刻,合欢树的绒花从前面的树枝上,飘落下来,风那么无形,它轻然地完成了一次美丽的降落。——我看见了那一刻的我,远比现在的我简单。

你在这样过程中,处于流逝之中,那个无限长的距离中,在一个不断流逝的背景中,那种无法返回的动态,把你回望的目光带走,它像一个施了魔法的绳子拖着你的身躯带离永不归还的现场。“你要潜回去吗?或者现在你已经潜回了?”那种悬空感,一直存在,将你晃荡着。那是一个巨大的时空秋千,那种没有着落的消失感,发生在你的头脑里。

哦——流逝出现的时候,时间从来就不是静止的。它在你身体里打开了另一扇门。你现在在一个房间里,自由穿越脚下的空地,你需要找到自己身体存在的参照物。你对着一面不动的墙,灯光把你的影子按倒在地面上。那一刻,轻微的眩晕感消失,你站在地面上,那种实在的感觉回到你的意识之中。此刻,那个房间真好,它空开许多地方,任你走过去,在它的地方沉默、观望,在那里,想它的安静。

风大概还在树梢上。中午12点,闹钟响了。我穿着拖鞋,走到关着门的房间里,一个个打开它们。每一个房间里,在打开的瞬间都涌进了光亮。这些光里,我仿佛回到昨天的夜里,我碰过你的脸。外边响起火车的声音,它们把记忆的空间带走了。

一个等待梦境的下午

我一直等待那个梦的到来,像孩子等待他的糖果。

穿过那条闭着眼睛就能回来的路,和记忆中一些开败的花重逢。那条路上,快速而毫无现场感。午后的空间,人群的声音和建筑屋,躺在空间的某种寂静中,我期待前方的一个房间为我打开一扇门。进入房间的那一刻,眼睛被一种干净的色彩所充盈,某个角落里散发出来的熟透的苹果味道,抑或衣服上残留的汗味和烟草味,在我熟悉的知觉中,轻然飘荡。我幻想有一个意念带我远去。觉得自己站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在隐约的香甜气息里,既安静,又在四处游走。

我已坐在了那个椅子上,一些外界的东西被关在了那一道门外,那薄薄的隔离,世界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在找寻桌子和墙壁之间的影子,在另一个时空里,那个随时出现的我,正在被“过去”带离,每时每刻,都在消失。我看到一个“我”去了过去,另一个“我”永远出现在现在。就在这样的凝视和冥想中,我看到从我的过去走过的“你”——我如此地熟悉你,而你总是从过去或者未来的某处走向我。

在那里,我看到第一次离开故土的身影,每一次离开都是涉险,那个没有完好发育的身体,在它的成长中,遭遇着陌生的空间。那个没有足够心智的人,面对一个无所措手的世界,他那颗不安的心,遇到流浪,他思念、惶恐、悲伤。他被一辆车带着身体奔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左右,被挟持、挤兑,甚至是被抛弃,被第一次挤进眼里的绵延群山和巨树林所震慑——那种有形的巨大物象的存在,形成了无形的威压。

汽车停止的站点,我走下来。疲惫的身体需要它的睡眠,在那个年代或者任何年代,身体像种子需要进入泥土。“外在的世界被内里的世界所孕育,产生变化。”这么想着,就像看到每一株田野的庄稼,它们把新鲜的颜色伸展给天空。而你在睡眠中,看到了另一个被覆盖的世界,它如同长在你内心黑暗中的一颗草,还没有寂静中的光亮唤醒。

那是一片在灰白的世界里,摇晃着弱小植物的世界。“来,带走那个孩子吧。谁在黑暗的阴影里呆着,那一定有一双手,来握紧自己无所依托的手,它需要这样的一种依赖。”那些依偎在泥土里的种子是多么安宁而幸福。——这个迷失的孩子,他离开了故乡,而新的故乡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将如何找到新的故乡,把这身体交付给它。”

这个肉身,像一片荒废的田野。那些阳光、水、种子,该怎么样在它的腹地,进行一种新的开始。“那天晚上的梦,是全新的,对于过去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就是这样开始新的一天的。那天夜里的梦,始终是一个黑暗的切口,是一个悬崖峭壁,是一种从未听到过得声音,在一堵墙外逡巡的样子。

早晨,你睁开眼睛,那一缕异地的阳光是多么不同。太多过去的阳光都不可叙述,都不可与今日同时存在。你看到了树下的一小片土地,它们多么令人想亲近。它们那么安静地等待你靠近它。那一粒粒的泥土,都是温暖可人的。“哦,你也在这一小片的土地上站立着。是的,它们那么安然地收留了你。”

一切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的故土,它已经流浪到了这里。”我看到相同的泥土的颜色,熟悉而又陌生的树,它们一排排地站立开来。它们列队在这个世界上,以在阳光下沉默的方式,表达了它们对你的际遇的一种等待。“你的生命从这里得到了一种暗示,像一条鱼游进水里,对整条河表达了它的留恋和热爱。”

沉默的我已经张开了嘴,我的话语找到它们要去的方向。还有一个人在那个方向的远端。就如同孩子的你,看着父亲母亲从村路上朝着你走过来。你看到自己和过去的关系,和世界的另一种存在的关系。

至此,我知道语言是通过你的道路,这几乎是唯一的。你的每一个碎片都挤在那条过道里,像一条暗处的纽带。那一刻是没有风声的,世界没有给我任何一种外在的方式,把你带来。如同,你不知道我在何处,活着,或者已经离开人世。这个据说是远方的地方,是我的藏身之处。一堵墙又一堵墙的后面,我爱呆在树木的阴影里,以及无可命名的一间山下的房间里。

那一刻,通向外边世界的窗口像一个“门卫”,还有从站成一排的杨树枝杈飞跑的鸟,它们保守着我内心的秘密。我不能把自己比喻成一朵花出现在月光里,也不能把自己对这样一种陌生的行踪告诉任何世人。这样的道路,在别人那里只有一个词:旅行。过去里,有太多的事情在囚禁我。是的,如同摆放在日常出入并日日相守的那间屋子里,有太多凝固的黑暗,它们的影子,藏着从过去发生的变故里,像要伸出一把刀子。这把暗处的刀子的背反两面,从我血肉之躯里摘除了我的器官。或者,那是我的全部。

我一直觉得它们被损伤,以至以为它们随时废掉,让我在隐形的恐惧中离开这个世界。“我只是半个人,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依附另一半形体而活着。——那个形体是一个梦境。”那些年的依附中,我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如同我的身体完好。健康时,我也能一直忽略它们的存在。直到它们被一些事件袭击而疼痛时,我清晰地看到它们是怎么存在的。至此,你让我看到,我和自己的分离。我和草、木椅、灯光,以及书写我内心世界的一只笔的分离。原来,我们都单独存在。很久以来,我拼命想挤进某件我喜欢的事物中的幻念,遭到沉重的打击。

天色暗了下来,远方的一条路,吞没在黑夜中。在时间推动的一条荒野里,我从消融我的某件事物里分离出来。我不能像过去一样,像一滴水消失在一条大海里。我开始意识到,我只能沿着丧失所有和我曾经融为一体的事物,极其孤独地朝着某个我不明了的方向走着。就像突然浮现出来的少年经历——我从住校的校园里,走出来,一个人沿着一条深夜的路上,在一条几里路长的河岭上,朝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就在停下脚步的那一刻,整个村庄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那里有一面镜子,照着时间中那些留下慌乱、孤独的身影。现在,我看到了那些重叠着时间脚印的地方。

我看到万物……万物是,你住进的物体,或者你就是这个下午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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