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宜 用爱洗去麻风烙印
2014-04-01李乃清
李乃清
人们认识张平宜,是在“2011感动中国人物”颁奖典礼上。
那年,一条关于她的微博被疯转达数万次:“她叫张平宜,原台湾《中国时报》资深记者。十多年前辞去高薪,来到四川僻壤山坳,献身麻风村教育。朋友们不能理解:这个疯子为何要吃这样的苦。她说,我是一个母亲,看到麻风村的孩子,无法掉头离去。”
十余年来,在台湾和凉山彝族自治区越西县大营盘之间,张平宜往来穿梭不下百次。去年年底,她的纪实随笔集《触:台湾娘子上凉山》在大陆出版,“记录自己10年来奔走大凉山,为一群麻风村孩子争权益求教育的过往。”
作家阿来去过大营盘,被张平宜的事迹深深感动:“一位有如特蕾莎修女般爱心的女士,十几年如一日把无私的爱撒播在蜀地的一个角落。读《触》,与她一起触摸你不曾触摸的世界,或许还可以找到触动你心灵深处的那一丝丝酸与痛。”
作家阎连科也是《触》的最早读者之一,他说这本书自己连续看了四五小时,有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有时气得双手发抖,他惊讶地发现,这世上还有“崇高”存在。“我们经常抱怨这个社会没有底线,道德堕落,但是通过张平宜,我们可以感觉到世界上充满温暖。”
《触》出版至今,张平宜在全国多城连续举办读者见面会,目的只有一个:请大家买她的书。她设想,如果卖掉30万本书,就有100万元版税。按照有关规定,100万元可以申请挂靠在慈善基金下的一个项目,到时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筹款,继续麻风康复村孩子的教育事业。“2014年,我想借这本书为自己找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希望大家都来买这本书,少吃一碗面吧,无论在书店或网上都可以买,帮我的目标早日实现。”
在沪宣传新书期间,张平宜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春寒料峭中,这位“台湾娘子”裹着鲜丽的大披肩迎风走来,精致的妆容、香奈儿5号的气息,以及她特意挑选的咖啡馆,都显示着都市女性的审美品味。她坦言自己生活中就是很小资的:“其实我在‘感动中国(人物)’里也没什么,但我可以穿出自己。我那时上台领奖,穿日本小洋装,我最爱的桃红色,他们就讲会不会太时髦,意思要穿得素朴,最好是解放装吗?这些人真是大惊小怪,说我的袜子都是洞洞,它是网袜嘛!他们说从来没人领奖穿那样,我说,喔,那总要有第一个啊!”
“可是我不懂,嫣然基金穿得那么华丽,为什么大家可以接受?那时看到他们盖儿童医院,盖得豪华极致,六星级享受,我就觉得,啊!怎么会这样?其实你就实际些就好了。最主要是因为他钱太多,政府有规定,这种基金会每年要耗掉70%的资产,不能累计资产,他必须要耗掉非常多的资源,耗不掉的话,肯定有很多其他方式在规避。这是个问题。我觉得他们也想要做点事,但没想到钱来得这么容易,其实看到大家愿意做公益的动机是好的,但做了很多事之后你怎么做到不忘初衷?我觉得很难,这对每一个做公益的人来说都是考验。”
张平宜称自己是个“热情又固执的金牛座女人”。她生于台湾中南部云林的公务员家庭,早年在台师大修学社教,回家乡中学执教一年后转战新闻界,曾任《时报周刊》、《中国时报》记者,12年的职业生涯中,凭借作品《台湾艾滋病防治经验》、《终战五十年省思日本三大反人道罪行》,先后获得台湾新闻界最高荣誉“吴舜文新闻奖”和“行政院新闻局金鼎奖”。
“我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记者,选的都是非常底层和边缘的题材,总想去碰触一些别人很少碰触的东西。我喜欢做长篇报道,那时第一个全面报道艾滋病,我还报道同志议题,打到同志圈,去GAY吧……现在想来很平常,那时都是新鲜题材,我第一个采访性工作者,第一个报道校园艾滋感染者,很多个第一。”
“为了准备《终战五十年》,我花了一个月搜集素材,去中国东北、南京,还去了日韩等国采访慰安妇。身为女人,我无法理解她们怎么熬过来的。回想那段历史,虽是咬牙切齿,但你看她们都挺过来了,现在看来一个个都还挺优雅,但这种痛到底有多痛?当下你很难理解,过后你会非常痛苦。写这个报道,我是活在1937年,整个思维都跟人家不一样,陷在里面出不来,但在报社你有写稿压力,逼迫你必须走出来,因为有新的议题要进去。”
1999年夏之前,张平宜尚未意识到麻风康复村会与自己的生命有何联系。当时,她已是资深记者,工作稳定;家中有一栋4层楼的依山别墅,并配备佣人,开跑车,爱时髦,生活无忧。随着小儿子的降生,她正打算回家当全职主妇。辞职前,她安排了最后一次采访:跟随国际救援组织到云南、四川一带的麻风康复村考察。
“在川、滇边界少数民族分布区,有不少解放后建立在山巅水涯的麻风村,几十年来孤悬在外,就像与世隔绝的神秘禁地。翻山越岭,1999年初次踏进这些不曾有过访客的麻风村,不见神秘,只见破败。即使外面世界已迈入21世纪,但由土墙危屋建构而成的麻风村内,一切却仍停滞在无水无电、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
“村内病人以无家可归的老残病人为主,经年累月在恶劣环境下自力更生,遭疾病侵袭后,深烙身上的伤痕仍叫人触目惊心,有人眼瞎、鼻残、五官严重扭曲变形;有人则缺手断脚,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他们身上衣衫褴褛,容颜苍凉凄苦,不敢奢望生命的尊严,活着对他们而言,就是夜以继日的折磨。”
“最叫人痛心的是,村内有不少年轻健康的生命正茁壮成长,他们是麻风病人的子女们,生在麻风村、长在麻风村,除了集体户口外没有个体身份证,背负着麻风病人的宿命,他们走不出麻风村,生命也被冷漠地拒绝在文明社会之外。”
1999年至2001年,张平宜的足迹踏遍广东、云南、四川共二十多个麻风村,光凉山彝族自治州17个县市的麻风村,至少亲自探访了10个。“跟台湾一样,在大陆,麻风村也是个冷僻议题,除了卫生部门有关人员外,鲜少人付出关怀,我几年来得以闯荡麻风村,主要还是跟着海外慈善团体的脚步,一开始他们不知我是台湾记者,后来发现我频繁进出麻风村,有人猜测起我的身份,教会人士、志愿者、社会工作者? 后来干脆在我面前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在搞‘特务’工作,从此我就幽自己一默,称自己是‘麻风特务一号’。”
回台北发完稿,张平宜刻意不去想苦难的麻风村,“但不知怎么,那一群骨瘦如柴、肚大如鼓的小孩,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空洞无知的眼神更像鬼魅般追着我到处跑。”
“以前在台湾报道乐生疗养院,我看到的是老人,到大陆麻风村来,我没预计自己会见到一群孩子,那时我自己的孩子才3个月大,当妈妈的心很强烈,你觉得这些孩子根本没有长开就没有未来,或许就是为人母的不忍心和放不下,就想我可以为那些孩子做些什么,然后慢慢做下来,我也没有想过会做十几年这么久,后来跟那些孩子有了情感,看着他们长大,看他们的需要,就跟一般母亲是一样的,没想多年后突然得了个奖。”
2000年冬,张平宜接获电话,听闻越西县有所特别的麻风子女专属小学,她二话不说,立刻收拾行囊直奔凉山。“越西县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北部,属麻风病高流行县,因地处偏僻,民风闭塞,这里不仅麻风病人多,麻风病人子女更多,长年与社会隔绝,几成文盲村。”
建于1987年的“大营盘小学”是四川凉山第一所也是惟一一所官办麻风小学。“别看它校名叫‘大营盘’,其实不过是两间盖在水塘地的‘小危屋’,占地十来坪左右,全部校产就是教室内几扇只有铁条不见玻璃的木窗、两块嵌在墙上的黑板、两张讲桌和17套破旧桌椅。从创校至今,每年高达七八十名学生入学,却没一个正式老师,也没出现过一个正式毕业生。”
那一天,雪花飘渺,代课老师王文福率领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站在村头,他们脏兮兮的小脸冻得两颊泛红,有些还残留着两行湿答答的鼻涕,引颈盼望的是远来的台湾旅客,黑黝黝的眼神闪烁着兴奋与好奇。
“与越西麻风村的邂逅,完全是大营盘孩子的呼唤,做梦也没想到我跟越西的因缘会如此深远,有意思的是越西县胡书记的夫人,正是卫生局副局长,第一次见她,她就拿了两千元人民币托我帮她买台湾的衣服,冥冥中似乎注定我还要再返回越西;而第一次拜访大营盘小学,更怕极了麻风病,建校以来不曾踏入大营盘、分管教育的那个甲卡副县长被逼上了麻风村,他站在大营盘小学,与村民保持距离的冷漠模样,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对这位来自台湾的都市女子而言,大营盘村真是个化外之地。最让她感到心力交瘁的不是环境的恶劣,而是和当地官员的斡旋。“张小姐很难缠的,”曾有当地官员这样评价她。
“他们完全不懂得什么叫人道关怀,他们不理解,你张平宜又没名又没利,还拿钱出来想干嘛?他们有很多想象空间,动机上把你想得比较不单纯。就建麻风村小学这事而言,他们不太愿意触碰,这真的是额外的东西,而且官员5年就换一届,他们自己进麻风村也像外界一样避开,后来才慢慢发现其实没他们想的那样。你说现在政府对我们支不支持?支持啊!非常支持!这个学校真的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声誉。”
刚到那几年,为申请学校用地、经费,张平宜和官员经常起冲突。有次,某个官员在她办公室里,因征地事宜两人大吵起来,那个官员还“呸”的一声吐了口痰。
深入了解大营盘小学来龙去脉后,张平宜被麻风父母卑微的心愿感动。这些父母被社会歧视了一辈子,惟一盼望的是他们无辜的下一代能够有点文化,走出麻风村,被社会接纳。“我决定发动台湾社会人道救援的力量,成立一个温馨的小团体,为这群被麻风烙印的小孩,耕耘一份真正的希望。”
“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草创之初,一无所有,没知名度也没资金。这个在台湾小而单薄的团体,想要帮的又是大陆对岸藏在社会边缘的麻风村孩子,不少人认为张平宜“有勇无谋”,但她义无反顾,辞去报社工作,拿出一线记者拼搏的本事,一肩扛起协会大小事务。除了诉诸媒体,唤起社会对麻风村希望工程的共识,为开辟财源,张平宜反复演讲、游说,通过卖蜡烛、卖书展开自力救济,寻求各种募款可能。
“蜡烛跟麻风病人之间有其特殊意义,在印度,麻风病人被称为‘candleman’,因为他们肢残形秽,皮肤溃烂,像燃烧过的蜡烛,所以也被称为蜡烛症病患;卖蜡烛帮助麻风病人,不仅是种善行,同时更有点燃他们生命亮光的意义。如今我已很久没卖蜡烛了,可在我募款岁月中,蜡烛帮我创下‘一百万的奇迹’。第一次的蜡烛奇迹,我用来重建大营盘小学,为越西麻风村的孩子点燃第一个快乐与希望。第二次的蜡烛奇迹,我用来出版《悲欢乐生》,记录了台湾麻风病人在时代变迁中走过疾病烙印的悲欢历史。”
因媒体和政府的关注,2005年凉山地区的麻风村告别了“幽灵村”的历史,在完成一轮户口普查后,大营盘成为正式的行政村。经过十多年努力,张平宜在大营盘建立了国内麻风村第一所正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从大山到大海,她还在青岛建立职训基地,接待来自四川、云贵各地四五个民族的18个麻风村出来的大孩子们。“我想推动的职学教育,有点像温世仁先生生前推动的‘Last Mile’,从校园到企业的最后一里学程。”
张平宜的“志业”一干就是十多年,这个不曾下厨、爱逛街、喝下午茶的台湾太太,在大营盘学会给百多个孩子做午餐,甚至将咖喱、麻油鸡这些孩子从没尝过的食物带进大山里的食堂。“我从事麻风村的希望工程几乎跟着大营盘第一届的孩子们一起成长,开始的起心动念,学校快倒了就重建,小学毕业了,就做中学,中学毕业了又做职训。我的朋友听到我还在做大营盘,几乎都是不可置信地嚷嚷:‘你到底要做多久?是什么力量,让你无怨无悔地坚持下去?’其实我也说不出一个伟大的道理,就是一种单纯的信念吧,我相信只要有人愿意给予一个真正的机会,麻风村的孩子便能摆脱宿命,走入社会,活出生命的价值与尊严。”
我觉得这个很难,因为它其实也有几千年了,大家都只知道麻风病这个名字,看过一些照片,然后就比较害怕。19世纪一个挪威医生韩森(Armauer Hansen)发现,其实麻风病是由麻风杆菌传染的,他证明,大概95%以上的人对这个病天生免疫,但这方面没有被广为宣传。而且医学证明,麻风病不会遗传,但一般的麻风疗养院只收容麻风病人,孩子必须送到亲戚家或由社会慈善界抚养长大。所以,麻风病人除了受被歧视的苦,还备受骨肉分离之苦。
應该是百分之百,但必须要早期发现,因为一旦病变,已破坏的神经不会再长回来,眼睛或眉毛被吃掉就不会再长回来,所以必须要早,早期发现治愈率百分百。这个药物的发现引起全球麻风病的重大转变,它一周内能杀死你体内99%的细菌,但是后续要照顾好,如果营养不行,身体免疫力很差,它会复发,如果照顾得好,一辈子都不会复发。
有啊,他们讲迷信嘛!我以前不懂什么是讲迷信,听起来似乎是一种不好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风俗,像我们汉族有时要稍微烧一烧拜一拜。我学生常请假,说要回去讲迷信。他牙齿痛,妈妈在家宰牲口让他回去吃,我说一天到晚讲迷信,牙齿痛就去治嘛。他们大部分都是亲戚,每次一请假,1/3的人都不上课了,小病杀鸡,大病杀猪宰羊,严重的病就宰一只牛。开始我不理解、反对,后来慢慢知道就会予以尊重。现在我都不太管,只要不太嚣张。
我这人很性情,没什么商人朋友,要我太没自我地去跟别人要赞助,我做不到。在台湾,我们都有提案,每年要做概算,这和那些名人做公益不一样,办个豪华party,一晚上募到一年要用的钱。我们这些小组织做公益是比较深入底层的,跟民众站在一起。所以,那些大组织如果吸金能这么快,我真希望他们能辅佐一些小组织。我知道要钱的痛苦。我今天出来如果能要到钱,我愿意跟其他草根组织一起分享,因为我走过这些痛苦的经历。
有些大老板,永远没时间看你提案,案子递过去就是丢掉。台湾有个大佬非常有钱,他老婆有次办了个名人派对,我朋友带我去,我就单纯地拿我们的会刊给她看,你知道她怎么样?用手一挡,不用讲了,我会捐!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就跟她说,我不用你捐,只要给我一分钟,我把会刊给你,只是告诉你我们在做这件事。这个会刊最后肯定也被她丢进垃圾桶,但任何人再跟我提这人,就死我都不会再向她募款,那种感觉,就像别人看见麻风病人——不要靠近我,不要说了,我只是把钱给你。这就是有钱人的嘴脸,我很害怕跟有钱人讲话,他会听你讲麻风病人的痛苦吗?他会听你讲这些孩子需要教育吗?我要的是真正的关心和参与,而不是施舍。我太了解了!有钱人之所以有钱,是因为他把所有时间拿去赚钱,他怎么可能拿去做公益?我常跟人讲,跟别人要钱,不如自己赚钱快。我很简单,我以前自力救济,卖蜡烛、写提案、出书,我觉得卖书很尊严啊!
很多东西点到就可以了。每个人都和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陈光标?很多人牵线,但我不愿意。我觉得他有他的方式,他的慈善是种表演,但这不是我的方式。台湾最有钱的郭台铭,那时候有人为了保护流浪狗,募不到款,就去跟郭台铭下跪,跪公司门口。这成了个新闻。郭台铭看到后马上出来捐了5000万,可我跟你讲,叫我为了5000万下跪,打死我都不干!
因为那天我去领一个奖,在上面也说我卖书我捐版税,希望能卖到30万本,陈光标他听了也没说那我买一本啊。阎连科老师花了一万块钱买了560本,和阎老师比,陈光标有钱太多了!但阎老师他愿意尽那样的心力。
每个人都跟我讲说,你应该得到很多帮助吧?没有!因为我的个性,我那时还没决定是否要在大陆成立一个基金,这对我等于多了个压力,因为所有东西不是成立就好,你要让它走远走长,所以我也没有因为这个事去拜访过大陆企业界,我依然没有企业界的朋友。
我觉得有些基金会有太多表演成分在里面,我不是那么喜欢。任何一个人的苦痛都不该拿来作为一种募款的绝对的方式。穷或苦都是迫不得已的,每个人都有他原始的善良,这个善良怎么用?我们做公益的都要好好思考。就像我不赞成施舍的态度。当你可以给别人一点东西时,不要常流露出一种比别人高一等的骄傲,人和人是彼此的,施比受更有福。你可以施与,就要懂得珍惜跟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