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开不败
2014-04-01雷虎
雷虎
2012年5月17日,中国女星姚星彤身着“绒花若雪”礼服亮相戛纳,若雪般的绒花被塑造成孔雀的造型,裙摆透明薄纱上手绘并刺绣飘零的紫藤,礼服一出就迅速吸引了世人的目光。这款礼服是中国服装设计师劳伦斯·许的“中国风”代表作之一,而设计灵感则来源于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绒花。
事实上,“绒花若雪”礼服只是劳伦斯·许用现代工艺对绒花的再创造。如果要体会纯正的绒花之美,就要到南京甘熙故居内的“赵树宪绒花工作室”中。如今,赵树宪被称作“最后的绒花艺人”,而这间10平方米的小屋,则是南京绒花最后的根据地。
发髻上的南京
早晨8点钟,赵树宪已经早早地拄着拐杖,来到工作室。左手把拐杖放在墙角,右手取下木架上的熟绒,就开始工作了,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30多年。
南京绒花的历史,可以上溯至唐朝。“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韦庄《思帝乡》),“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李白《宫中行乐图》),南京绒花的产生,来源于唐代仕女簪花的传统。然而,鲜花受制于时令不可四时常有,又易枯荣而不能长久,尤其是唐代贵妇们喜爱的牡丹,花期只有20多天。且鲜花插在头上,易掉色掉汁,不仅簪戴不方便,更会给文人墨客造成荣华易逝、容颜易老的联想。因而不枯不败、精致唯美的假花——绒花便应运而生了。
绒花传到赵树宪这一代,就只剩他一个艺人了,很多人在介绍他时,总喜欢加上“最后的绒花艺人”这个定语,把这看做是对他的一种褒奖。但在赵树宪看来,这却是最大的讽刺。
狭小的工作室里,除了剪刀剪绒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偶尔有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马观花式地参观:“这个是南京最有代表性的手工艺绒花,旧时,南京‘一事三节(婚嫁喜事和春节、端午节、中秋节)都以装饰绒花为习俗。因而绒花又有另一个称号‘发髻上的南京……”
现在的甘熙故居,被开辟为南京民俗博物馆。甘熙故居有99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被类似绒花这样的传统手工艺、民俗填满。赵树宪不喜欢绒花被这样对待。在他看来,每个房间里放一种手工艺,让老艺人们做活态演出,这样,传统手工艺就成为了橱窗里的商品。游客见证的不是活态的绒花,而是绒花已作古的现状。每当有游客来参观时,赵树宪就会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剪刀,静静地望着窗外,随着导游的介绍,回到旧时的南京。
赵树宪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绒花“绽放”的情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如今的南京老城南一带,聚集了柯恒泰、张义泰、德胜祥、马荣兴等40多家绒花作坊。那时绒花的加工大多采用“前店后厂”的家庭作坊模式:家庭妇女在后面的工厂负责绒花加工,男丁则在前方负责绒花的市场运营。每到过年过节时,每个绒花作坊门口,都停满卖货郎的货担。
那时,在南京能看到的一大风俗景观,就是大街小巷身背圆屉的卖绒花人。他们每人手上都会拿个长柄的镗锣,一边吆喝一边摇晃镗锣两边拴着的小木槌,木槌从左右两面打击锣面,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一听到锣声响起,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探出头来。
“看着卖花郎把货担往热闹的街口一放,周围就围满人时,作为一个绒花艺人,我打心底里自豪,虽然我不能像卖花郎一样担着货担上街(赵树宪老人年轻时做过截肢手术,只能靠着拐杖走路)。”一说起绒花的“光辉岁月”,赵树宪的激动之情就溢于言表。他是张义泰的第3代弟子,如今成了“最后的绒花艺人”。一把剪刀,一盏台灯,蜗居在南京老城南甘熙故居中,向游客“表演”着这一南京独有的工艺。
艺人的灵性是绒花的灵魂
绒花的制作必须纯手工才能完成,大致分为准备材料和绒花制作2个部分。早前的绒花多用云锦下脚料为材料,但随着云锦产量降低,边角料很难找到,赵树宪如今做绒花,要专门去苏州购买苏绣用的蚕丝。
购进蚕丝后,得经碱水煮熟,煮熟后的蚕丝称为熟绒。绒花能“花开不败”,保存上百年依旧鲜艳如初,靠的就是碱洗水煮。熟绒做好后还需要染色,同时制作铜丝作为绒花的花骨。
以往绒花兴盛时,制作绒花的材料随处可买到。如今制作绒花的人少了,就无人生产专门的绒花材料。好在绒花用料简单,即使一个人,也可以勉强维持整个产业链。
材料准备好后,就进入了绒花的制作环节,主要分为勾条、打尖和传花3步。
勾条是绒花制作最核心的工序,也是最枯燥的过程。熟绒要剪得整齐,搓赶时要一气呵成,熟绒只有通过搓赶,才能被固定在两根螺旋状的铜丝之间。“如果戴在头上的绒花取下来时,头上掉了一 头的绒毛,那以后可就没人愿意买绒花了。因而以前做学徒时,勾条功夫过不过硬,是检验绒花艺人的最基本标准。要成为绒花艺人,就得玩转铜条这根‘定海神针”。赵树宪把夹住短熟绒的铜丝用木块几次搓赶,一根根如同长了毛一般的绒条,就摆满了工作台。可别小看这绒条,戛纳电影节上惊艳的“绒花若雪”,就是用1000根长短不一的绒条拼接而成。
勾条完成后,就是打尖,即用剪刀把圆柱形的绒条加工成钝角、锐角、球体、椭圆体等各种形状。打尖相当于园丁修枝剪叶的过程,只不过,园丁修枝剪叶时,他的花是一个整体,而打尖时,花被拆分成了“零件”。所以,在打尖时,不仅要注意单个“花瓣”、“花蕊”的美观,还要注意它们组合起来协不协调。“要想制作的绒花有生命,就得用心去观察有生命的花草。”赵树宪说,草木有本心,绒花也是有生命的,而艺术的灵性就是绒花的灵魂。
最后的传花,说到底就是个组装的过程。以前艺人们传花,主要是临摹师傅们的花样。现在老师傅都没有了,花样也无传世,只能对着照片临摹。更多的时候,看到了生活中美的事物,就把它做成花样。
老艺人的新期盼
花了一整天时间,赵树宪完成了他的作品—— 一只凤冠。当他把凤冠举起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个漂亮的女孩围了上来,试戴凤冠扮新娘。
“以前中国没有婚纱,结婚时,凤冠霞帔是每个姑娘结婚时的标配!后来,这个风俗被‘移风易俗掉了。但是,最近两年,好像又慢慢开始回归了,这凤冠,我每年都要卖掉好几顶。有藏家用来收藏,有人用来结婚,还有演员用这个做道具!”赵树宪说到此处,欣喜溢于言表。
自上世纪90年代起,鲜花不再稀缺,长达20年的时间,绒花都如同元稹诗中的“宫花寂寞红”。近年来,随着传统文化回潮,绒花开始在南京人的记忆中复苏。但遗憾的是,南京绒花因为仅有赵树宪一个传承人,最终落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只在2008年成为江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赵树宪作为唯一一个还以绒花为业的艺人,被指定为南京绒花项目的传承人。虽然已经年老,手脚不利索,思维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但是赵树宪一直在尝试拓宽绒花的边界。仙鹤独立、群猴嬉戏、虎威山林……赵树宪不仅做花,还做动物。但他不认为这是创新,“创新是要研究出新的制作手段,可现在完全没有办法摈弃任何一道传统工序,怎么能称之为创新?只能说我们给这些绒花赋予了新的创意。”
如今,全国各地的订单纷至沓来,已经排到了3个月之后。“从没想到绒花还会被这么多人喜欢。有人专门坐飞机从昆明来南京,就是为了买一朵绒花;有人专门从北京赶过来,问我招不招徒弟。我已经很久没带徒弟了,求之不得啊。但是来拜师的人,是为出于对手工的热爱,练练手而已,真正想以这谋生,传承这技艺的一个没有!”
说着,赵树宪指了指橱窗中的一件作品:上百根颜色渐变的红绿色绒条,组成了一个椭圆形的鸟巢。鸟巢之上,是绿色绒条组成的鸟儿,它伸开翅膀,庇护着鸟巢中6只鹅黄色的小鸟。赵树宪把这件作品命名为《期盼》。他说,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张开翅膀庇护雏鸟的雌鸟。但绒花工作室这10平方米的鸟巢,已经空巢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