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爱上主旋律

2014-04-01王菲宇

博客天下 2014年7期

关键词：梁家辉徐克金像奖

王菲宇

音乐响起，梁家辉穿黑色礼服，戴高高的宽檐帽，和一袭红裙的陈慧琳翩翩起舞。他的白色手套上镶满了闪亮的水钻。

在2014年1月30日的春晚舞台上，这样的小细节并不容易被观察到。观众的注意力投射在他并不完美的舞步和歌喉上，或者仅仅在于这位老“影帝”第一次登上春晚本身。

亮相春晚两天后，2月1日，梁家辉吹灭了自己的56岁生日蜡烛。在他之前，刘德华、张学友、梁朝伟已经在这个舞台上走过好几个来回。然而在同辈的香港演员里，迟迟没有登上春晚的梁家辉，却与春晚的渊源最深。

1983年，央视第一次举办春节联欢晚会，邀请刘晓庆担任主持。那年春晚还播放了刘晓庆参演的电影《垂帘听政》和《火烧圆明园》片段。在这两部电影里担当男主角的，正是梁家辉。

领他入门的“师傅”李翰祥曾经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想捧你做明星，你却去做演员，没出息！”

梁家辉一直老老实实当一名演员。香港演艺圈盛行“演而优则唱”，他也去录过一张专辑。在向《博客天下》谈起这仅此一次的跨界经历时，梁家辉坦言这让他明白了自己并不适合当一名歌手，而好处则是让他“有机会仔细听自己的声音，以后配音心里更有底”。

梁家辉也当过一次制片人。他和吕丽萍一起拍《天上人间》，拍到一半，导演说没钱了。梁家辉觉得中途放弃实在可惜，于是自掏腰包投入100多万，也就成了那部电影的制片人。

他自认不是明星，因而演戏时没有偶像包袱，也不顾忌形象。就在他春晚亮相的同一时间，网上一条帖子颇为热门：“我记忆中梁家辉上一次又唱又跳还是在《东成西就》里。”配图是梁家辉穿着女装，顶着雷人的妆，和张国荣一起唱《双飞燕》。

参演《东成西就》原本并非梁家辉本意，但这部极尽恶搞之能事的作品，成为一代人心中的喜剧经典，穿着女装载歌载舞的段皇爷，也成为梁家辉永不磨灭的银幕形象。

虽然为人低调，但他的头上从来不缺少光环。他拍过130部影片，得过4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他被影迷称为“千面情人”：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香港演员，他演过咸丰皇帝、台湾乡下的小瘪三、“文革”中的棋呆子，都没让人有违和感。因为演技精湛，再加上个人形象积极正面，在合拍片风潮乍起之时，他就被主旋律电影瞄中。

在接受《博客天下》专访时，梁家辉有4部电影即将上映，其中有两部与“红色”相关：《王牌》里他演一个地下党，《林海雪原》则改编自样板戏。这样看来，他似乎早该登上春晚的舞台。

“不给面子”的香港演员

如同所有俗套的成名故事，梁家辉踏入演艺圈，也是因为陪朋友考试。1981年，他考入香港无线电视台第10期培训班，和刘德华成为同班学生。那一年周星驰也参加了考试，却不幸落榜，第二年才考上。

在培训班里，梁家辉和刘德华交好。两人曾一同被挑中参演《千王群英会》，饰演周润发的两个手下。拿到剧本，两人兴奋不已，但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才找到自己的台词：“是，龙哥！”

他们为这两个龙套设计了花样：刘德华嘴里叼了一根牙签，梁家辉则把手插在西装里。在现场，这些设计被导演骂得狗血淋头：“干吗把手插在衣服里！你以为你拿破仑啊！”

初登银幕以两人如木桩般点头念完仅仅三个字的台词告终。此后不久，刘德华与无线电视台签约，踏上了30多年的星途。而梁家辉，则暂别演艺圈进入一家娱乐杂志。

祖师爷赏饭吃，说的就是梁家辉这类人。他后来结识了大导演李翰祥，李翰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去内地拍戏。梁家辉心想跟着大导演肯定没错，便点头答应了。他原以为李翰祥是让他去做副导演，没想到来到北京，先被要求剃了光头，接着就成了《垂帘听政》和《火烧圆明园》两部电影的男主角。

凭借《垂帘听政》，26岁的梁家辉摘得1984年第3届香港金像奖的最佳男主角。而刘德华一直等到2000年，才拿到这个梦寐以求的奖项。

这个早早到来的“影帝”并没有带给梁家辉坦荡的星途，反而让他应验了香港电影圈的那句俗话—得影帝衰三年。彼时台湾和内地没有实现“三通”，因为曾经到内地拍戏，梁家辉被要求写悔过书。梁家辉断然拒绝了：“我到内地拍戏是工作，和政治没有任何关系。”

1980年代，台湾是香港电影的最大市场，因为得罪了台湾文化局，没有导演敢找梁家辉拍戏。他因此一度放弃电影事业，产生了转行的念头。平面设计专业毕业的他，甚至开始自己设计制作手工首饰，在铜锣湾一带摆摊贩卖。

让他结束“无证小贩”生涯的，是周润发。1987年，“小马哥”和新艺城公司出品的《英雄本色》横扫台湾，前往金马奖时，周润发和狄龙带着梁家辉同赴台湾文化局的饭局。席间，周润发指着梁家辉说，他现在也是新艺城的人了。“小马哥”的话，再加上台海两岸关系的逐渐缓和，把梁家辉重又推回了电影圈。

在选择和决定上，梁家辉很少犹豫，也极少后悔，拒写悔过书如此，拒绝《末代皇帝》的邀约也是如此。梁家辉曾在李翰祥的《火龙》里演出青年溥仪，看过这部影片，导演贝托鲁奇找到他，希望他能加入《末代皇帝》。梁家辉向“师傅”李翰祥提起，没想到后者勃然大怒。原来李翰祥也曾筹拍溥仪自传《我的后半生》，却因贝托鲁奇抢先买下小说版权，发来律师函，而不得已转拍《火龙》。听完这段故事，梁家辉不愿再在恩师的伤口上撒盐。他将合约寄还贝托鲁奇，并在信里写道：“我不知道你和我师傅之间的私人恩怨。另外，这个角色我已经演过了，不好意思。”

贝托鲁奇并没有忘记他。1990年代初，好友让·雅克·阿诺为电影《情人》寻找一名东方男演员，贝托鲁奇第一个想到了梁家辉：“有个香港男演员曾经拒绝过我，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也就是，不给面子。”endprint

影帝也要努力踩水

演出《情人》后，梁家辉被评为“法国女人心中最性感的亚洲男人”。无数的剧本被递到他的手里，大多数都想将他打造成另一个深情少爷。他不想陷入少爷的模板，于是接下了《92黑玫瑰对黑玫瑰》里神经兮兮的警察一角。

1993年，他凭借该片再度问鼎金像奖，是少有凭借喜剧片获奖的男演员。2006年，他以《黑社会》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大D再获影帝。

那年金像奖颁奖当晚，梁家辉正在红磡体育馆演出舞台剧《倾城之恋》。从角色范柳原中走出，他穿着白色西装站在化妆间里，与转播摄像机一起等着现场揭晓结果。获奖的消息传来，他对着镜头感谢了导演、工作人员、家人和影迷，连负责转播的TVB和中央电视台都不忘落下。出乎所有观众意料，发表完获奖感言，他猛然倒在地上手舞足蹈。

“我当时以为转播已经结束了，”梁家辉笑着向《博客天下》回忆，“当然能再获奖我也很开心啊！谁说我不在乎影帝？”

影帝的身份给梁家辉带来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1987年，他在徐克的《倩女幽魂》里担当副导演。看到他，男主角张国荣很紧张，问徐克：“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为什么还要找个影帝来盯着我？”

在人人信奉“打好这份工”的香港电影圈，影帝也没有什么特权。拍徐克的《新龙门客栈》，他和所有演员被关进敦煌的影棚里。徐克把大门关上，告诉他们不用回现代社会了。他望着紧闭的大门，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剧组曾连续拍过三天三夜，镜头前他耍着刀，镜头后摄影和副导演都已经睡着了。

拍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他和张国荣在戏里常对饮“醉生梦死”酒。拍戏时，坛子里装着白水。最夸张时，拍一条戏，两人一连喝干了四坛水才过。

2006年，梁家辉在《我要成名》一片中客串了自己。戏里的刘青云是一个不得志的演员，少有片约。戏里的梁家辉就用自己做例子劝慰他：“哦，影帝就有人找了？要是我不努力地踩水，怎么露出水面让大家看见呢？”

出演这部电影时，梁家辉48岁。3年之前，他就已经和钟欣桐演过父女。当刘德华还在银幕上与郑秀文打情骂俏，梁家辉已经先后演过蔡卓妍、彭于晏、李治廷、Angelababy的爸爸。50岁后，他在电影中甘心给年轻人做配角，被问到为什么，他主动拿自己开玩笑：“我这个年纪，如果让我演主角，恐怕只有拍黄昏恋了吧！”

2013年他在冯德伦的《太极》系列电影里演掌门人陈长兴，细排之下是男三号往后；2014年，他在陈思诚的《北京爱情故事》里和刘嘉玲演一对中年夫妻，已经是少有的主角级亮相。“影帝”梁家辉愿意接戏，除了觉得剧本着实有趣，也因为他想用自己的身份去帮助这些年轻导演。“《太极》的主角是一个新人，这种情况投资方不太敢投，而我这样的cast的加入会让投资方比较有信心。我明白德伦为什么找我，因此就接了下来。”向《博客天下》解释完，他眨了眨眼，“不过我也有收获啊！起码演过这部片子，我学会了太极啊。”

《我要成名》里，别人训斥刘青云：“会演戏不会做人，活该你倒霉。”戏里戏外，“影帝”梁家辉都是会演戏又会做人的范本。他演少爷、神经质警察、黑帮老大、古代名将，个个都博得满堂彩。

彭浩翔的《大丈夫》里，他出场三分钟，却“意外”凭这三分钟的戏摘得那年金像奖最佳男配角。他有天分，又肯下苦功。为了演《黑金》里的台湾黑道大哥周朝先，他翻遍政治杂志，写了近10万字的人物小传。

他家庭美满，与妻子江嘉年的婚姻被传为佳话。每次获奖，也总不忘提及家人。2013年，梁家辉凭《寒战》第四次问鼎金像奖，致辞时特别感谢他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四次进影院，自己掏钱买票请同学看”。

在香港电影圈，他是出了名的没有架子，主动帮场工抬饮水桶、架东西的花絮不时传出。电影记者爱用“情商高”来评价他。就连应记者要求评价其他演员，他也回答得大方得体：“我觉得华仔要是和徐克这种导演多合作一下，可能变化会多一些。我不能说他贪心，他太全面要求自己了，太完美主义了。”

那个内地男演员

梁家辉一直尊称领自己入行的李翰祥为“师傅”。在他看来，自己在电影上还有半个师傅，就是徐克。

梁家辉为徐克当过副导演、配过音、做过编剧，“徐老怪”总能让他见识到电影不一样的一面。徐克邀请他出演新电影《林海雪原》，他一口答应下来。“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能成为最早的五部京剧样板戏之一。”他告诉《博客天下》。

梁家辉在片子里演“座山雕”。一个香港演员，却要演绎一个剿匪故事，很多人为梁家辉捏一把汗。他自己反而很轻松：“我从改革开放之初就来内地演戏，我演内地人比其他人了解更多。”

1982年，24岁的梁家辉跟着李翰祥在北京断断续续待了一年半。他当时完全不会说普通话，学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师您好，请问厕所在哪里？”拍第一场戏时，他暗中练了很久台词，结果还没说完，就听刘晓庆说：“导演，我听不懂Tony在说什么。”后来两人靠扇子对戏，他一直摇着扇子，一停下来，刘晓庆就赶紧说台词。

《垂帘听政》和《火烧圆明园》上映之后，很多人不认识这个新面孔，纷纷打听：“里面那个内地男演员是谁？”

这个香港演员早年没少演内地角色。罗卓瑶的《爱在他乡的季节》里，他演一个从广东番禺去美国寻找妻子的男人。这部电影为他赢得了那年的台湾金马奖影帝。

到了《棋王》，梁家辉不仅是演员，还是编剧之一。他在电影里演王一生—一个“文革”时期的“棋呆子”。在电影开头，有一段王一生在大串联火车上吃饭的戏，他不光将饭盒舔得干干净净，还用力将陷入桌缝中的米粒抠出来。这段表演震撼了许多人。直到今天，仍有影迷在网络上感叹：“没想到梁家辉这样一个香港演员，能把那个年代的饥饿表现得这么到位。”

也许正因为这些早年的角色，在合拍片小荷初露尖尖角之时，梁家辉就收到了很多内地导演的剧本。endprint

2001年，他和蒋雯丽搭戏，在电影《刮痧》中演一对在美国的中国夫妇，导演是后来拍《甄嬛传》的郑晓龙。如果说这个角色还有一点西方味道，《周渔的火车》里的小镇诗人则完全是一个本土人物。

2003年，CEPA（《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带来的商业利好，让呼喊“港片已死”的香港电影人纷纷北上求生。从徐克、王家卫到陈可辛、尔冬升，这些香港导演接连试水内地。在这种潮流之下，梁家辉却连着出演了两部主旋律电影。

2005年，他客串抗日电影《太行山上》，饰演“独臂将军”贺炳炎。2006年，他与秦海璐共演了表现乡村教师生活的电影《我的教师生涯》。

“很多人好奇，你为什么会选一个主旋律的片子来演。”梁家辉对《博客天下》说，“我说，你们常说的‘主旋律，和美国好莱坞大片有什么区别？好莱坞大片也会输出美国精神啊。为什么国内观众会那么抗拒一些主旋律片子？我当时接的时候就想去看看，尝试一下去演出，看看观众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一种演出。演完之后，我明白了。”

直到今天，“情商高”的梁家辉仍不肯松口透露他当年体验到了什么，而“主旋律”电影的格局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2009年，梁家辉出演《建国大业》，已经不再是“主旋律”里引人注目的香港演员。除了他，甄子丹、刘德华、成龙都在这部电影里跑了龙套。周星驰甚至还因为没跑上龙套哀怨地向媒体吐苦水。待到拍摄《建党伟业》时，梁家辉饰演民国教育家范源濂，与他一同客串的港台演员更多了。同一年，他还参演了《遍地狼烟》，这部抗战电影被网友评价为“披着抗战外衣的香港枪战片”。2013年，让他再度摘下影帝的纯血统港片《寒战》，却被评价为一部“弘扬香港法治精神的主旋律”。

如今，他仍比任何香港明星更频繁地与内地导演合作。从李玉的《苹果》开始，他已经能用普通话说对白。亲近内地市场的同时，梁家辉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香港影人身份。2011年，除了客串《建党伟业》、出演《遍地狼烟》，他还和曾志伟一起主演了《我爱HK 开心万岁》—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弘扬香港精神的贺岁喜剧，也算是“主旋律”的一种。

我从来不顾忌形象

博客天下：在春晚上和陈慧琳跳舞紧张吗？

梁家辉：确实上春晚很紧张，我是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但我还是有点骄傲，毕竟全力以赴了。虽然《东成西就》里也有跳舞，《江湖告急》的开头也有跳舞，但那都是即兴的。这次特别编排过，我不但自己要跳，还要配合陈慧琳的演出，不能不排。但我确实不是一个跳舞的料，所以要加倍努力，排练时我都是以郭富城作为榜样的（笑）。

博客天下：确实有网友说，上一次看见你又唱又跳还是在《东成西就》里。

梁家辉：对啊，那是永不磨灭的形象。这部电影已经拍了20年了，但是到今天《东成西就》还是很多大学生聚会时的娱乐品，或者一些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自娱自乐的影像。它能成为这样的一个经典，我是感到非常骄傲的。

博客天下：拍《东成西就》那一段时要穿女装，当时有心理负担吗？

梁家辉：没有心理负担，拍戏我从来没有心理负担。我有信心，无论你让我穿什么，我一定能做得好。我从来不顾忌形象，也从来不把自己定性为主流片或者商业片的演员。

博客天下：你为什么没有走上歌手道路？

梁家辉：我不是一个唱歌的材料，这个我自己很清楚。但那次录音让我意识到，表演除了肢体、表情之外，其实声音也是很重要的，你的声线是可以增加角色的可信度的。

博客天下：为什么会接下徐克的《林海雪原》？

梁家辉：没办法，徐克算是我电影圈的半个老师，虽然我不是徐克带入行的，但是片场内、片场外他提供给我很多认识电影的机会。还有一点就是我没有接触过3D电影，想对新的技术有所认知，看看在3D镜头前演出是否和2D有所不同。

博客天下：现在很多人都在说“港片衰落”，你是经历过香港电影黄金期的人，你怎么看？

梁家辉：不管哪里的电影，不管什么行业，都有它自己的黄金期。比如上世纪30、40年代欧洲对英国电影的迷恋，后来好莱坞电影繁荣又似乎同化了整个世界，因为这些电影说的美国精神会影响人。香港电影起飞前，日本电影、台湾电影，都分别有一段黄金期。

香港电影十几年的黄金期也就是电影创作最百花齐放的时候。当时全香港的人都处在非常紧张的节奏下，所以人们尤其喜欢看喜剧、动作片，去电影院做一个两小时的梦，以此释放自己的紧张情绪。当你看武侠剧，虽然你神经还是很紧绷，但是最后看到大侠复仇成功，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你会很轻飘飘。香港那时候产出很多喜剧，你在影院里看的时候笑得翻天覆地，但可能一出影院，就忘记这个片子讲什么了。所以有不同类型电影帮观众释放情绪的时期，就是那个地区电影的黄金期。这个黄金期不会是永远的。

低迷也是有种种原因的，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娱乐的项目多了，卡拉OK、游戏机、电脑、互联网的发展对电影都有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