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没有了晒被子的人

张鹰

外婆特别爱干净，有太阳的日子，她总是忙着洗涮，一点阳光也不浪费。母亲继承了她的光荣传统，有太阳的秋冬日，我家的阳台上总挂满了被子，洋溢着花花绿绿的生动色彩，给我和姐姐们暖洋洋的感觉。无论我们外出多远，多长时间，回家时只要看到阳台上晒着被子，我们就知道母亲一定在家，一定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们。后来造成条件反射，只要走进院子的大门，就不由自主去看自家的阳台。阳台的被子就像消息树，早早地让外出的孩子知道母亲的动向，给人一片宁静、一缕醇香。

后来，我嫁了个同在铁路上班的丈夫，他上班乘火车，我要乘渡轮，每天黑出黑进，根本没有时间晒被子。母亲便主动承担起这个任务，而且乐此不疲。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们，钻进喧腾腾的被窝，闻着太阳的味道，恬然如梦，好梦连连。

母亲中风以后，老爸就成了她的接班人。我们回家看望母亲，只要看到阳台上晒着被子，就知道父亲健康着，母亲恢复着，心里就会有一种踏实感。

有一天，我因事回自己的家，意外地发现父母都在我家的阳台上，母亲一只手拉着被角，竭力往外送，那中风过后恢复阶段的木讷的脸毫无表情。但奇怪的是，当被子沐浴在阳光下时，她僵硬的表情竟出现了一丝柔情。病魔，把严厉的母亲折腾得慈爱无比，她一定是想让女儿享受太阳的味道。我只觉得热辣辣的东西涌上心口，涌出眼眶。

有一天，病重的母亲精神突然变好，她对我说：“肥田收瘪稻，惯子不孝。我对你严格，是想让你早点成人。现在想想不完全对，我想多活些时日，想多给你一些母爱，就像被太阳晒过的被子那样暖暖你的身子。”我一句话说不出，拉着母亲的手只是“呜呜”地哭。

母亲去世后，老爸的灵气和幽默给老妈带去了不少。随着生命年轮的一天天加厚，他耳朵背了，脚步迟缓了，但母亲的嘱托他牢记在心。有太阳的日子，他就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还会在太阳淡下去的时候，握着被甩把被子拍得“嘭嘭”响，那原来是母亲的专长啊，父亲竟然学得如此娴熟。

有一天，我偷偷地看老爸拍被子。晚风吹拂着他稀疏的白发，他吃力地把被甩伸得老远，满脸如波斯菊一样盛开，那舒展的笑容里，满是慈爱。我心里一阵感动、一阵酸楚，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

阳台上的被子表面上看似乎与爱无关，然其内容和本质的指向又都朝着爱。琐碎细节里表达的爱，如同最早迎候远归人的灯火，如同慈母手中的长线，时时会进入我们的梦中。

老爸住在我家17个年头，阳光、阳台、被子和老爸组成的画面，多么和谐，多么温暖，多么美好，深深地镌刻在我心中！一向健康的老爸86岁时得了重病，我在老爸的病床边45天，我俩无话不谈，老爸戏说我们是多年父女成兄弟。有一天下午，他望着窗外的太阳，说，以后我再也不能帮你晒被子了。一语成谶，任凭我怎样呼喊，父亲永远地睡去了。

好长时间，我走进院子就看自家的阳台，依稀看到有被子晒着，有白发笑脸瞭望，可定神一看，空空如也，不禁悲从中来。

好羡慕家有父母的人，好羡慕阳台上有白发亲娘瞭望的人！

（编辑 汤知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