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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与敦煌曲研究

2014-04-01王志鹏

关键词:饶宗曲子敦煌

王志鹏

(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50)

敦煌写卷中大量文学作品的发现,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大事,对中国唐五代文学史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而敦煌曲子词堪称是敦煌写卷中闪耀着夺目光彩的艳丽奇葩,以其丰富广阔的生活内容、清新独特的民间风貌,引起了学界的热切关注。国内外许多著名学者都纷纷收集、校录、刊布和研究这批作品,如国内的王国维、罗振玉、刘复、朱孝臧、王重民、郑振铎、任二北、唐圭璋等先生,港台学者饶宗颐、潘重规、陈祚龙、林玫仪等先生,日本学者铃木哲雄、入矢义高、广川尧敏、福井文雅、川崎ミチュ、泽田瑞穗等先生。他们分别从不同方面,或对敦煌曲作品整理编集,或对敦煌曲的内容形式进行探讨,从而涌现出一批敦煌曲研究成果,很快形成学界的一个研究热点。其中饶宗颐先生的《敦煌曲》和《敦煌曲续论》即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研究成果,在国内外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本文拟通过对饶宗颐先生敦煌曲研究相关成果的考察,探讨饶先生的治学方法,由此思考饶先生在敦煌学研究及其他领域取得巨大学术成就的原因,从而为我们进行敦煌学或其他研究提供一些理论思考和启发。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笔者才疏学浅,见闻局促,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嫌,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饶宗颐《敦煌曲》研究述评

饶宗颐先生和法国学者保罗·戴密微先生合著《敦煌曲》,于1971年由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在巴黎出版。饶先生所著的部分用中文手写,戴密微先生的部分则用法文完成,二者合为一书。饶先生校录敦煌曲辞凡318首,戴密微先生选取其中的193首译成法文。这是20世纪敦煌曲子词文献整理研究史上的一项重要成果。

《敦煌曲》体例严密,结构周详,为研究敦煌曲构建了总体的理论框架,同时为进一步深入研究敦煌曲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借鉴和研究方法,其结构体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典范意义。台湾学者林玫仪的《敦煌曲子词斠证初编》在编排体例上不取“按词调各从其类”的方式,而是继承饶先生《敦煌曲》的体例,“以现存卷子归属情况为准,并按各卷中收录词调之先后顺序排列”,“且于词前之调名,亦尽量存其旧观”①林玫仪:《敦煌曲子词斠证初编》之“前言”,(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6年版。,书后还附录有“诸本辑校曲子词对照表”“词牌及原卷号码对照表”“斯卷伯卷所录曲子词表”以及大量原卷图版。徐俊的《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也是以收藏地点和原卷编号为序来编次作品,体例上首先说明写卷情况,然后按照写卷顺序来录校作品。从中均可见出《敦煌曲》的深刻影响。

《敦煌曲》大致可分为理论探讨和作品校录、考索两部分。理论探讨主要是此书的前半部分,由引论、上篇“敦煌曲之探究”、中篇“词与佛曲之关系”、下篇“词之异名及长短句之成立”和“敦煌曲系年”构成。作品校录即本编部分,其细目有新增曲子资料、《云谣集杂曲子》及其他英法所藏杂曲卷子、新获之佛曲及歌词、联章佛曲集目组成。此外,后面还有附录“敦煌曲韵谱”及“词调字画索引”。在“引论”中,作者交代此书乃为受聘法国国立科学研究院在欧洲滞留九个月间工作之成果。在此期间,作者认真检阅了大量英、法等国所藏的敦煌原卷,并将翻拍的许多照片制成图版,附录于后。全书用中文手写抄录,较大程度地保存了敦煌写卷的文字原貌。这在当时对于很难见到原卷的一般研究者来说,尤为难得,具有重要的文献参考价值。

饶先生《敦煌曲》首先在引论中概括指出敦煌曲的特质,引述王灼“词出于乐府”的学界共识后指出,“六朝以来,乐府演为宗教文学,佛教之法乐、道教之道曲,多与乐府结缘。唐教坊之法曲、大曲,其曲调来源非一,不少出于宗教”。接着说明敦煌所出唐五代歌曲,大抵有两大类:一为宗教性之赞偈佛曲;一为民间歌唱之杂曲。前者属于梵门,后者则为杂咏。而衡以严格曲子词标准,梵门之制,不宜拦入。但若从文学资料而论,此类佛曲仍大有参考价值。民间曲子作品的流行及保存于佛教寺院,对于探讨词的起源与佛曲之关联问题,有着重要参考价值。在精细的辨析中,概括指出了敦煌曲的特定内容范围及其对文学文献研究的重要性,这也是对全书主要内容的简要交代。

《敦煌曲》一书的显著特点是拓展了敦煌曲的相关研究领域,不仅在理论上提出不少富有启发意义的思考,而且也有许多对敦煌曲具体内容独到、精要的阐释和辨析,总体上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敦煌曲研究体系,为进一步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敦煌曲文献资料的整理,从《敦煌曲》书中的细目“敦煌曲之订补”“新增曲子资料”和“新获之佛曲及歌词”等即可看出,针对性很强,力避重复,注重对已有研究资料的订正、补充,为研究者提供更多、更为准确的文献资料信息,扩大研究范围。在敦煌曲的理论研究上,能够紧密结合敦煌写卷中敦煌曲的内容性质,展开理论探讨。饶先生的敦煌曲研究除敦煌文献中的相关资料外,同时还能很好地结合中国古代文学文献资料,特别是词与释门赞咏梵唱及其发展史上的相关资料,辨析源流发展,揭示敦煌曲发展历史及其与佛教及民间歌唱之间的内在联系。如“敦煌曲韵谱”细目有“不见于敦煌曲之韵目”、“词韵资料举要”,为进一步深入探讨敦煌曲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参考,其中不乏作者的真知灼见。在理论研究上,经常选择重要的、有代表性甚至带有争议的观点问题,并且能够结合丰富翔实的文献资料来阐释、辨析和探讨,从而得出中肯的结论。这从“词之起源与佛曲(赞咏)兼论敦煌所出之佛赞集”、“和声之型态及其在词上之运用兼论佛曲之乐府”的内容即可看出。“词之起源与佛曲(赞咏)兼论敦煌所出之佛赞集”首先说明佛曲最早见于《隋书·音乐志》西凉部,唐乐府称佛曲分属七调,此类大抵出于西域之于阗、龟兹及印度。然后指出论词之起源,向来持论纷如,很不一致。有从某一词调之出现,以考证词体产生之年代。如胡适曾据敦煌《南宗定邪正五更转》证知盛唐时代已有用双调之《五更转》,其作为宣传佛教之曲子,由齐言变为长短不等之三字句与七字句。然而,饶先生明确指出佛赞之兴甚早,其用长短句者,为例极夥,不得概目为词。《南宗赞》形式虽作长短句,而分明题作“赞”。任二北所称的联章曲子,多属佛赞。佛家净土宗之赞,有寄以词调出之者,然多为佛赞而非词也。结合《乐邦文类》卷五收赋铭、偈颂、诗词等项,说明偈颂与词严有区分。南宋初沿唐末词附于诗之观点,故知赞之与词,不宜混淆。敦煌发现之文学材料,“赞文”占极大多数。下文即对敦煌所出之佛赞进行了简要梳理和介绍。“和声之型态及其在词上之运用兼论佛曲之乐府”一节,开头指出前人论词之起源多主泛声填实之说似宜修正。接着说明泛声、和声在汉六朝时乐府已习用,而佛曲多添和声,其有由佛徒改变新声者,唐词也有和声之例。佛曲和声大抵可分有义与无义二种,同时以敦煌写卷中佛曲说明和声也有省略者。接着举例说明佛曲与乐府之关系约有两种:一为佛曲套入乐府旧曲,寄以谱出者;二则纯为梵曲,后演成词牌。可以看出,饶先生运用敦煌写卷中丰富的敦煌词曲资料,结合相关历史文献,论述词之起源、佛曲、乐府的相互关系及其和声型态,观点鲜明有力,阐释条理清晰,结论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对于敦煌曲的校录整理和研究,尽可能忠实于敦煌原卷,力求提供更为准确的文献参考依据,这是《敦煌曲》的另一特点。正如在引论中概述敦煌曲研究状况时指出朱孝臧、王重民、任二北等先生的研究成果,探赜索隐,对于敦煌曲研究都有贡献。同时指出其中仍有小失,存在着不足,主要原因是“未接触原卷,每沿前人之误,用力至深,去真相尚远”。而饶先生则“有机缘检读英法敦煌写卷,考索结果,复有不少新知。爰重为辑录,略加说明,俾读者得觇原貌,或有更进一步之了解也”①饶宗颐、戴密微:《敦煌曲》“引论”,法国国立科学研究中心1971年版。。饶先生后来在《敦煌曲续论·小引》也说:“其书限于体例,当时用力者有二事:一为增补新获曲子,一为校订任氏《校录》擅改之处,俾复原状。”②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小引”,(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由此可知,作者研究整理敦煌曲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力求恢复敦煌曲的原貌,为学界提供更为准确的文献参考。同时,《敦煌曲》的初版采用中文书写形式,尽可能按敦煌原卷的文字收录,然后再予以辑校,这样也有利于保存敦煌写卷中的俗体字,并附有原卷图片,可以为研究者提供进一步的对比参校,以了解敦煌写卷,这在当时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献价值意义。任二北《敦煌曲初探》之《弁言》中有云:“因限于环境,亦无从一一详按,益为遗憾”,又“幸以师友之助,颇得普通印本,及种种间接资料”③任二北:《敦煌曲初探》“弁言”,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任二北《敦煌曲校录》“凡例”又云:“此录宗旨,不在保存唐写卷之原有面貌,而在追求作者之原有辞句。其因揣摩失当,反去原作为远者,势所不免。”④任二北:《敦煌曲校录》“凡例一”,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年版。相形之下,两种整理研究敦煌曲的方法近乎截然相反。尽管任二北先生在敦煌曲整理及理论探讨上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对敦煌曲的研究也表现出极大热情,然受限于客观条件,加上时有主观任意发挥,因而越走越远,在敦煌曲研究中表现出来的缺憾相当明显。

根据历史文献资料的实际,坚持独立思考,有时能够突破单纯的理论限制,这也是《敦煌曲》一书表现出来的可贵之处。这主要表现在对“敦煌曲子词”材料的取舍及“唐词”名称等有争议问题的态度上。有的学者对于饶宗颐先生《敦煌曲》的收录范围较广,而不大符合严格的“曲子词”文体,表示异议:

饶著(按:此指饶宗颐先生《敦煌曲》)用的也是“敦煌曲”的概念名称,尽管其“引论”对“敦煌曲”与“词”的关系和联系有所阐述和认同,但是其“本编”所校录的作品却并不限于“曲子词”一体,也未对所录作品的性质一一加以明确考订,因此,饶著“本编”所录实际上是一部“敦煌歌辞”选集。

同时指出任二北先生的两部敦煌曲著作也存在相同的问题:

就作品的性质来看,与《初探》以“敦煌曲”为概念及“循考订唐代音乐文艺之目的”相一致,《校录》所收作品也以“敦煌曲”为名,而没能突出“曲子词”的性质。⑤刘尊明:《二十世纪敦煌曲子词整理研究的回顾与反思》,载《文学评论》1999年第4期。

可以说,学界对于“敦煌曲子词”这两种不大相同的看法,至今仍然存在。其实,以严格的曲子词的标准,或纯文学的角度来审视敦煌曲子词有着明显的不足。敦煌写卷是在敦煌莫高窟的佛教石窟中被发现的,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属于佛教文献。除大量的佛教经、论、律仪外,还包括有许多佛教文书、僧人碑铭传记以及数量不少的佛教文学作品,而且其中很多都是僧人创作的作品。敦煌写卷与佛教有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许多敦煌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佛教宣传品。加之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敦煌文学研究一直侧重于民间文学或通俗文学,早期敦煌文学研究常常从民间性、通俗性的角度来理解和强调敦煌文学作品,这种导向使人们产生了一些误解,甚而将敦煌文学近乎等同于民间俗文学。然而,敦煌写卷中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来看,佛教文学作品应该才是敦煌文学的主流。许多与佛教关系密切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敦煌歌辞和变文),不仅特色鲜明、数量较大,而且还表现出先进的文学理论思想,具有很大的创新性。这一方面是受佛教佛经的启发和影响,文学虚构和想象能力得到很大的拓展;另一方面则是创作主体注意从民间汲取丰富的营养和经验,同时也能结合当代文学趣尚,打破传统文学体式,并且能够灵活借鉴多种艺术形式,出现了韵散结合、音韵谐畅的多种文学样式,文学表现力达到空前的高度。这类作品恰恰是构成敦煌文学最为重要的部分,也是研究当时社会历史、文化、宗教和文学发展的宝贵资料。笔者认为:“佛教为了广泛宣扬宗教思想,大量创作佛教文学作品,并十分注重对我国民间文学体式的吸收运用。而大量的佛教文学创作实践,一方面对民间文学作品有较大的提升和改造,同时反过来对我国传统文学理论及文学创作也有较大的启发和影响。”①王志鹏:《从敦煌佛教歌辞看唐宋诗歌创作思想的转变》,载《兰州学刊》2011年第11期。这是针对敦煌佛教歌辞与民间文学的关系而言,其实也可以用于敦煌曲甚至敦煌文学作品的整体。如果抛弃敦煌写卷中数量众多、形式多样、规模宏伟、特色鲜明的佛曲来认识敦煌曲子词,显然有很大的片面性。

同时,任何一种文体都有产生、形成并逐渐成熟的发展过程。敦煌曲子词处于曲子词早期,从现存敦煌曲来看,不仅用韵不大严格,甚至有的同一调名的曲词体式也不相同。任二北先生否认“唐词”的存在,饶宗颐先生为此陆续发表了《为“唐词”进一解》《唐词再辨》等文,予以反驳。②以上两文同《关于“斩春风”的出典》后来合为一文,总题为《“唐词”辨正》,见饶宗颐:《敦煌曲续论》,第201—218页。如果暂时抛开对于“唐词”的不同见解就可看出,正是因为饶宗颐先生和任二北先生比较熟悉敦煌写卷,认识到敦煌佛曲与曲子词的密切关系及其重要性,故将佛曲纳入敦煌曲的范围。这是他们尊重敦煌写卷中存在大量佛曲的客观事实而做出的选择,也是他们的高明之处。

因此,研究敦煌曲不应把敦煌佛曲排除在外,这样才更能准确、全面地反映敦煌曲的真实面貌。

二、对饶宗颐敦煌曲研究的思考

饶先生的学问博贯古今,会通中外,对于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经、史、子、集、典章制度、文物艺术,无不赅洽精通,在许多方面都深有研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卓越成就。下面拟结合饶先生的敦煌曲和敦煌学研究,简略探讨饶先生的治学方法及其取得重大学术成就的原因。

如果说饶先生的《敦煌曲》是体例严密、比较系统的研究著作,那么《敦煌曲续论》则是敦煌曲的专题研究成果。《敦煌曲续论》是由敦煌曲的论文结集而成,作者在书前“小引”云:

历年以来,余对《云谣集》及唐昭宗诸作,多所讨论;“唐词”问题,更与任老(按:指任二北先生)持不同意见,拙文散在海外各杂志,搜览不易,今聚而观之,前后商榷:“曲子”与“词”涵义、性质之异同,与夫词体发生,演进之历程,暨乐章之形成及整理之过程,凡此种种,或于早期词史之认识,不无小补。③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小引”。

由此可以看出,其中的论文多是有关敦煌曲研究中重要问题的讨论,如对敦煌曲子词与佛教、乐舞等密切关系的阐释,对敦煌佛曲、《云谣集》的性质、唐昭宗御制曲子词、唐词等方面的辨析和考释,订正敦煌曲研究过程中存在的失误等,将敦煌曲研究推向更为高深的层次。饶先生的敦煌曲研究,既有总体理论框架的构建,也有专题的深入探讨。二者互相补充,相得益彰,从而奠定了饶先生在敦煌曲研究史上的重要学术地位。

饶先生取得重大学术成就的原因有多种,但良好的国学修养、深厚扎实的文史基础、广博的学识,附之以笃实认真的精神,这当是首要条件。敦煌写卷内容极其庞杂,范围非常广泛,而以佛经及佛教文书为最多。研究敦煌文献,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如敦煌曲不仅与词学、佛教、少数民族乐舞、古代西北史地、中外文化交流以及时代社会风气等息息相关;而且由于敦煌写卷是以手抄形式保存下来的,书写时常常使用俗体字,其中的错字、别字及讹误之处也时有发生;加之不少写卷都有残缺、涂污,或因时间太久而变得字迹模糊,很难辨认,往往要求阅读者具有一定的鉴别力,因此敦煌文献研究需要有文字学的基础,这也是准确把握敦煌文献资料的前提。而饶先生不仅擅长书法,对甲骨文和简帛学都专有研究。加之饶先生学识广博,从上古到明清、从西亚到东亚,都有涉猎。饶先生认为自己的学问有:敦煌学、甲骨文、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学、金石学、书画,从时间跨度上来说,涉及从上古史前到明清。④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86、90,88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这样,饶先生的学问有着宏大的规模格局,天然具备了敦煌学研究的优越条件,其多方面的才识在敦煌学这片广阔天地也得到了较为全面综合运用的机会,并且表现得得心应手。正因如此,饶先生也说自己的很多学问在敦煌学方面,⑤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86、90,88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此话很有道理。

饶先生除敦煌曲方面的研究外,还先后有《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敦煌白画》《敦煌书法丛刊》《敦煌本文选》《敦煌琵琶谱论集》《敦煌学散论》《法京所藏敦煌群书及书法题记》等多种论著问世,研究内容包括书法、白画、词曲、佛经、琵琶谱、题记等诸多领域,同时还发表了不少跋、识、序等文章,表现出关切敦煌学术的高度热情。

饶先生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熏陶,加上自己天资颖悟、勤奋踏实、涉猎广泛,形成博学多才的品格。治学上注重从具体历史文献资料出发,钩深发微,考辨精审,因而结论也令人信服。他在研究夏文化过程中还提出了“三重证据法”,即提倡田野考古、文献记载和甲骨文研究相结合,互相抉发和证明。①饶宗颐:《谈“十干”与“立主”——殷因夏礼的一、二例证》,见《饶宗颐史学论著选》,第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饶先生说自己的很多想法都是在参照了甲骨文、敦煌写本、古代文献多样资料后综合得出来的。他认为必须把考古遗存同传世文献结合起来进行考察,才能得其大,达到学问的一个通境。②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89,91,76页。要将多种专业知识综合运用,并形成较高的理论思考和判断能力。这样站在一定的理论高度进行审视研究,加上对于历史文献资料的娴熟功夫,因而才能表现得高屋建瓴,超越时人,发别人所未发,在广阔的学术研究领域独辟蹊径、导夫先路。这不仅要有宏大的视野,更需实力,同时也是勤奋努力积极思索的结果。此外,饶先生在学术上从来不盲从,敢于提出不同意见,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表现出独立思考的精神。

学术研究如能贯通几个领域的相关知识,破除学科藩篱,就会大大拓广研究视野,表现出一定的广度和深度。饶先生说:

中国文化本来就是文史哲打通的精神生命,一方面是要把握住天人合一的文化大义,一方面要经史文哲互为表里,这样贯穿起来通观全部,学问的背后才能有全体、整幅的民族文化精神生命作支撑,这样的“堂庑特大”,才能到达“通儒”的境界。③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89,91,76页。

需要指出的是,近年来提倡学科交叉研究,然而实际上往往由于知识积累不够,未能完全掌握相关文献资料,因此多流于表面的学科交叉,不仅不能把有关问题阐释清楚,把学术研究引向深入;反而堕入卑弱浅薄一路,内容浮泛空虚、狭隘局促,实无可取之处。因此,这很值得我们思考。

执着认真、勤奋不倦、审慎严谨、守正不阿,既是饶先生的治学态度,也是其在治学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可贵精神。

饶先生对待学术认真、执着,表现出一种全身心献身理想事业的可贵精神。饶先生成果丰硕,表面看起来好像容易,其实充满艰辛。他说:

我写文章其实是很慢的,好多书我都是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有很多论文也是一点一点的资料慢慢堆积而成的,我的治学程序其实就是反复地“磨”原典原材料。④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89,91,76页。

为了写《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他整整花了10年的时间。而写《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始于1956年,直到1991年才付梓出版,当中竟历经了35年。真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其中滋味也许只有先生自己最清楚。但饶先生并没有以此为苦,而是欣然接受这一切,一直坚持奋斗在学术最前沿。

饶先生立论以坚实的文献资料为依据,强调要多读书,读原典,而且要多次反复读;做学问主张从根本上着手,从原材料出发,因而往往能够正本清源,说明问题;对于研究中遇到的重要问题甚至争议性的问题,从不回避。如任半塘先生否认“唐词”这一名称,认为这是王国维的错误创造,称之为“宋帽唐头”,认定“词”乃赵宋杂言歌辞之专名,不可用以称《云谣集》中的作品。对此,饶先生首先指出把倚声之作称之为“词”,并不专限于赵宋一代。“曲子词”三字见于《花间集》序,而“曲子词”一名就带有“词”字,其文出于五代欧阳炯之手,其事已在赵宋之前。饶先生又指出朱竹垞《词综》卷一就列有“唐词”六十八首;在朱氏之前,万历年间常州人董逢元也辑有《唐词纪》十六卷,以此来说明“唐词”并非是王国维首倡。接着,饶先生以多种例证,说明唐五代人的著作中许多地方都提到“词”字,而且在唐末五代时,“词”字已通用。孙光宪于后唐明宗天成初,与欧阳炯也都使用“曲子词”一名。验之敦煌写卷,在不少大曲、曲子在曲名之下多系有“词”字,同时指出任氏在《敦煌曲校录》中都把“词”字删去,这是不忠实的。饶先生同时还指出,“词”字常见于唐人的宴会,在唐人的著述中可见到曲子名目下加“词”字。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中完全没有用“曲子”二字,而都称之为“词”,说明当时作为歌曲的“词”,已经成为新文体了。①饶宗颐:《敦煌曲续论》,第201—207页。至此,“唐词”这一名称的历史发展就非常清楚地展示在人们面前。

饶先生治学非常注重目录学和语言学,他曾说:“我现在的学问是把陈寅老的语言学和陈援庵的目录学结合起来作为基础,一方面拿中国训诂学的方法去溯本追源,把语言文字学运用到文化史的研究中去;一方面是从目录学上得到一个通观全局的眼力,这样学问的领域才能广阔。”②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91页。饶先生自觉继承了清人的治学方法,传统文献功夫极深。同时注重从多学科、多角度思考问题,视野开阔,表现出通儒的广博见识和宽大胸襟。

饶先生主张把学问往精深里做,强调治学就是要求精。这一方面表现在分析问题的内容深度和广度上,另一方面也表现在语言上。其论著不仅观点通达明畅,论析条理透彻,逻辑性很强;语言运用也简明准确、精当练达、要言不烦,力避浮泛烦杂之语。

饶先生治学的另一可贵品格就是勤于思考,强调“持论要正”,坚持学术真理,不附和、不媚俗。饶先生曾经写作《新莽史》,并得到几位先生的支持。尽管费了很多心血,但他后来对这部书产生了怀疑,认识到王莽有违背道德准则的行径,良知发现那是断不可受尊重的,所以毅然将所有文稿和资料束之高阁:“我觉得不应该做连自己都觉得不对的著述,绝不能勉强为功名去做学问。否则在违背正统的客观的史学观下完成的《新莽史》,极可能成为个人学术生命中的污点。”③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91页。由此可以看出饶先生严肃认真的学术态度,也可见出饶先生人格之高洁。

饶先生是中国将创作与研究、学问与艺术相互结合、融会贯通、互相促进,并取得很大成功的著名学者之一,因此在学术研究中眼光犀利敏锐、分析细致透彻,见解也往往有深刻独到之处。饶先生博学多才,具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诗、书、画、音乐多方面兼擅,喜欢“在历史中求真的东西,在艺术中感受想象的东西”④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91页。。这对饶先生的学术研究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如饶先生的古琴爱好与音乐研究有很大的关系;又因为懂音乐,所以能够提倡词乐研究,而敦煌曲及敦煌琵琶谱研究也都是得力于对音乐的熟悉。饶先生自己也说:“如果不是对古代的这些文化有一个直接、感性的认知和喜爱,一方面很可能不会涉猎到这些领域;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使有所涉及,也很难进一步深入。”⑤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第91页。

在少年时代饶先生就开始经常临写名人字画,对字画的各种技法深有了解和体会,表现出较高的品味和敏锐的眼光,由此产生了专门的研究论著。如在敦煌学研究的历史上,饶先生最早提出“敦煌白画”的名称。一般学者只知道敦煌艺术中的壁画和绢画,而饶先生不仅学过画,也画过人物画,知道这部分白画的价值。后来借在巴黎讲学的机会,把散布在敦煌写卷中的白描、粉本、画稿等有价值的材料一一辑出,编成《敦煌白画》一书,填补了敦煌艺术研究上的一项空白。同时,还写有长篇论文《敦煌白画导论》,专门讨论敦煌白画的源流和敦煌画风以及敦煌白画的若干技法,以至后来还有若干临摹敦煌白画的作品。而这一系列成果都源于饶先生年少时对人物画的兴趣和素养。

饶先生不仅有坚实的文字学功底,对书法也有精深的造诣和研究。如饶先生对敦煌曲校录谨守传统校勘学的方法,经先生之手校录释读的敦煌写卷,内容准确可靠,文字少有讹误。这对于敦煌学研究者,一般是很难做到的。饶先生还出版了洋洋29册的大型《敦煌书法丛刊》,其中包含许多书法艺术的精品,为书法史提供了一批历史资料,而其内容也兼有学术的性质。

由于在诗歌、书法、绘画、音乐等方面的多种艺术修养,饶先生积累了非常丰富的艺术创作经验。大量的艺术实践可以促进理论研究的深入,而理论探讨也可为艺术实践提供方法的启示。饶先生的艺术实践对其学术研究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总之,饶宗颐先生研究敦煌曲卓有建树,在敦煌学的其他方面也有不少研究成果问世,而在传统学科研究如历史、经学、宗教、简帛、礼乐等诸多领域更是创获颇丰,贡献巨大。可以说,正因为饶先生在文、史、哲、艺等方面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因而成为跻身于世纪前列的中外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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