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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祈雨诗文罪己咎责主题及其现实意义

2014-04-01杨晓霭

杨晓霭

(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50)

传统中国是一个农耕文明的社会,农耕的依靠便是“天”和“地”。靠天吃饭,从土里讨生活。可是,有了土地,没有阳光雨露,仍然不得“食”,仍然没有“生活”。而与朝起暮落、东升西降的太阳相比,“天”降水是变化无常的,土地上生长的万物,对水却是有要求的,要求适时、适量,否则就是灾害。天降之水“雨”(“雪”)显然是与人生死攸关的天象。“为百谷祈甘雨”①(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百,第5700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倍受历代王朝重视,雩祭即成为国家至关重要的常祀大礼之一。《礼记·月令》记天子亲帅三公九卿大夫诸月迎、祈、祀之各大礼中,“大雩帝,用盛乐”: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是月也,命乐师修鼗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篪簧,饬钟磬柷敔。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②《礼记正义》卷十六,第1369,1369页,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版。

郑玄注:“阳气盛而常旱。山川百源能兴云雨者也。众水始所出为百源,必先祭其本乃雩。雩,吁嗟求雨之祭也。”③《礼 记正 义》 卷十 六, 第1369,1369页 ,十 三经 注疏 本, 中华书 局影 印1980年 版。大雩,《公羊传·桓公五年》云:“大雩者何?旱祭也。”④《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四,第2216页,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版。《汉书·五行志中之上》云:“其夏旱雩祀,谓之大雩。”如何实现大雩之祭?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雩”的解说,倒是揭示了这一祭礼“用盛乐”的核心内容:“雩,夏祭。乐于赤帝以祈甘雨也。”⑤(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57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雩祭之祭在于“乐”!让“山川百源”快乐,让“帝”快乐,让“百辟(诸侯,后代指地方官员)卿士(卿、大夫,后代指地方官员)有益于民者”快乐,让“赤帝”(汉代指火神祝融)快乐,让众位神灵都高兴了、快乐了,就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雩祭大祀用盛乐的传统,自春秋战国而降,并未中断。史载较详者如东晋穆帝永和年间(345—356),“有司议,制雩坛于国南郊之旁,依郊坛近远,祈上帝百辟。旱则祈雨,大雩社稷、山林、川泽。舞僮八佾六十四人,皆玄服,持羽翳,而歌《云汉》之诗章”①(唐)杜佑:《通典》卷四十三,第1203页,王文锦等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版。。梁制:“遍祈社稷山林川泽,就故地处大雩。国南除地为墠,舞童六十四人。祈百辟卿士于雩坛之左,除地为墠,舞童六十四人,皆袨服,为八列,各执羽翳。每列歌《云汉》诗一章而毕。”②(唐)魏征:《隋书》卷七,第125—126页,中华书局1973年版。《南齐书·乐志》载“建武二年,雩祭明堂”,歌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③(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十一,第172页,中华书局1972年版。

雩祭至唐,成为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规定极其细致,《贞观礼》《显庆礼》《大唐开元礼》《大唐郊祀录》中均有详载。《大唐开元礼》卷一《序例》上《神位》记:“孟夏雩祀昊天上帝于圜丘,以太宗文武圣皇帝配座。又祀五方帝于坛之第一等;又祀五帝(太昊、炎帝、轩辕、少昊、颥顼)于坛之第二等;又祀五官(句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于内壝之外。”④(唐)萧嵩等:《大唐开元礼》,第14页,池田温解题,日本古典研究会刊,1972年。较之前代,不仅“用盛乐”歌舞娱乐众神,而且配座太宗,祀五方帝、五官,突出了敬天法祖之旨趣。雩祀在圜丘举行,乐章之降神、皇帝行、皇帝酌献、饮福酒、武舞、送神五章与冬至南郊祭圜丘相同,歌唱的中心亦“天”亦“人”,“德”为核心。祀风伯、雨师,亦属常祀,但更具有应急而祭的特点,唐玄宗的《遣官祭五岳四渎风伯雨师诏》即说得明白:“且润万物者,莫先乎雨;动万物者,莫先乎风。眷彼灵神,是称师伯。虽有常祀,今更陈祈。宜令光禄卿孟温祭风伯,左庶子吴兢祭雨师,各就坛壝,务加崇敬。”⑤(清)董诰:《全唐文》卷二十九,第141上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每逢天旱不雨,则可“陈祈”,“务加崇敬”,并且在“盛乐”的“大雩”之下,还可以“讼”“禜”“赛”“祝”(咒),威吓、命令、劝诱、诅咒风伯、雨师发挥“润万物”“动万物”的“神力”。朝廷举行的雩祭,常祀、大雩,均成规模。州县村社的祈雨活动,适时而祷,渐成风俗。围绕这些典礼、仪式产生的诗文辞赋,其间所贯穿之“以行顺时之政”⑥(唐)李隆基:《始读时令推恩敕》,见(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五,第167下页。的察验,“谢谴弥灾必先于咎己”⑦(唐)李纯:《亢旱抚恤百姓德音》,见(清)董诰:《全唐文》卷六十二,第289上页。的反思,“恐六事之害政,引万方而罪己”⑧(唐)韩休:《奉和圣制喜雨赋》,见(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三,第295中、1320页。的自咎,以及“刺史无治行”、“宜降疾咎于某躬身”的承担,引人注意,发人深省。

一、“恐六事之害政,引万方而罪己”

《荀子·大略》:“汤旱而祷曰:‘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宫室荣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⑨《荀子·大略》,第3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缩印浙江书局汇刻本《二十二子》1986年版。这就是天下大旱,汤祷于桑林,以六事自责的故事。这一故事,《吕氏春秋》的记载更加感人肺腑: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10]张双棣等:《吕氏春秋译注》,第23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吕不韦及其门下将这个故事安排在“顺民”篇中,展示商汤以民为本、舍己为民的高尚品格。这个故事还见于《墨子》《国语》《说苑》等书,流传广远,显示了商汤堪为世代楷模的意义。我一人有罪,不要祸及天下人。即使天下人有罪,罪责也在我一人。不要因我一人不才,致使天帝伤害人民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德音”。令人欣慰的是,在唐代诸帝的祈雨呼唤中,我们听到了这一“德音”的有力回应:

夫人事失于下,则天变形于上,咎征之作,必有由然。自顷已来,灾沴仍集。雨泽不降,绵历三时。虫蝗继臻,弥亘千里。菽粟翔贵,稼穑枯瘁。嗷嗷蒸人,聚泣田亩。兴言及此,实切痛伤。遍祈百神,曾不获应。方悟祷祠非救灾之术,言词非谢谴之诚。忧心如焚,深自刻责。得非刑法舛缪,忠良郁湮?暴赋未蠲,劳师靡息?事或无益,而重为烦费;任或非当,而横肆侵蟊。有一于兹,足伤和气。本其所以,罪实在予。万姓何辜?重罹饥殍。所宜出次、贬食、节用、缓刑、侧身、增修,以谨天戒。朕自今视朝不御正殿,有司供膳并宜减省,不急之务,一切停罢。除诸军将士外,应食粮人诸色用度,本司本使长官商量减罢,以救凶荒。俟岁丰登,即令复旧。①贞元元年秋七月,关中蝗食草木都尽,旱甚,灞水将竭,井多无水。唐德宗诏,参见(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十二,第349—350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这是唐德宗于贞元元年秋因“旱甚”而发布的罪己诏。李适将人事与天时紧密联系,以为之所以灾害聚集,罪责在于自己。因刑法不公,错罚忠良;因赋税繁重,没有得到减免;因战争频繁,让军队不能得到休整。作为一国之君,所掌管的国家政事,对百姓无益而大量耗费财力;作为一国之君,担当治国重任,不能完美地尽其职责,却肆行放纵侵害国家利益。这一切,只要其中有一处不当,就能够伤害天地万物之“和气”,而导致灾祸的发生。民众是无辜的,怎么能够让他们深受饥饿之苦,惨遭饿死之罪?“本其所以,罪实在予。”“灾沴仍集”,是天在警戒。为了惩罚自己,“以谨天戒”,唐德宗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救凶荒”,“俟岁丰登”。

大和四年旱②大和四年五月“丁丑,以旱命京城诸司疏理系囚”。参见(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十七下,第537页。,大和六年水旱害人,唐文宗下罪己诏:

如闻诸道水旱害人,疾疫相继,宵旰罪己,兴寝疚怀。今长吏奏申,札瘥犹甚。盖教化未感于蒸人,精诚未格于天地,法令或爽,官吏为非。有一于兹,皆伤和气。并委中外臣僚,一一具所见闻奏,朕当亲览,无惮直言。其遭灾疫之家,一门尽殁者,官给凶器。其余据其人口遭疫多少,与减税钱。疫疾未定处,官给医药。诸道既有赈赐,国费复虑不充,其供御所须及诸公用,量宜节减,以救凶荒。③唐文宗大和六年五月诏。参见(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十七下,第545页。

李昂以为起早贪黑,勤于政事,但仍然不能免除水旱、疾疫,说明自己“教化未感于蒸人,精诚未格于天地”,法令还有差错,官吏还在为非作歹。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有一于兹,皆伤和气”。同样希冀通过“罪己”“以救凶荒”。唐懿宗李漼面对“旱暵是虞,虫螟为害”,同样“思禹汤之罪己”,“引过在躬”:

动天地者莫若精诚,致和平者莫若修政。……然而烛理不明,涉道唯浅,气多堙郁,诚未感通。旱暵是虞,虫螟为害。蛮蜒未宾于遐裔,寇盗复蠹于中原。……今盛夏骄阳,时雨久旷。忧勤兆庶,旦夕焦劳。内修香火以虔祈,外罄牲玉以精祷。仰俟玄贶,必致甘滋。而油云未兴,秋稼阙望,因兹愆亢,轸于诚怀。……应京城天下诸州府见禁囚徒,除十恶忤逆、官典犯赃、故意杀人、合造毒药、放火持仗、开劫坟墓及关连徐州逆党外,并宜量罪轻重,速令决遣,无久系留。雷雨不同,田畴方瘁,诚宜愍物,以示好生。其京城未降雨间,宜令坊市权断屠宰。……宜申告伐之文,使知逆顺之理。于戏!每思禹汤之罪己,其庶成、康之措刑。孰谓德信未孚,教化犹梗。咨尔多士,俾予一人,既引过在躬,亦渐几于理。布告中外,称朕意焉。④(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十九上,第667—668页。

“深自刻责”,“罪实在予”,“宵旰罪己”,“引过在躬”,因大旱祈雨而悔过责躬的一系列举措,主要表现为两方面:一是如何待人;二是怎样顺时。待人的表现在于反省政刑,主要举措有皇帝亲录囚徒、大赦、减免赋税、罢役、赈恤、出宫女、徙市、闭坊门、葬曝骸;悔过责躬则重在自我“惩罚”,如避正殿、减膳、求直言、彻乐、下罪己诏、减飞龙厩马料。皇帝亲自核查记录囚犯的罪状案卷,以检查司法机关对案件的审理是否有失公正,并纠正冤假错案;对全国已判罪犯普遍赦免或减刑;减轻或免除赋税,减轻百姓负担;停止劳役;以钱物救济贫苦的人或受灾的人;放归被征选在宫廷里服役的女子;移市于巷中,以供百姓急需;关闭街巷之门,为保民居安全;埋葬暴露在外的骸骨。这一系列充满“人性化”的措施,堪称仁政。而为了消灾弥难,君王避离正殿,吃素或减少肴馔,撤除乐器,甚或减飞龙厩马料,以示自我贬责,并且号召臣僚直言规谏,大胆批评执政得失,乃至向全国发布引咎自责的诏书,进行自我惩罚。如此,亦堪称德政。

天旱不雨,属天象反常。自然灾害出现,是否因人事而引发呢?这一思考,基于中国古代哲学天人合一的思维定势,也是天人感应说的反映,但因天象异常而检讨人事是否顺应天时,正是人在大自然面前应有的自觉态度。当代著名的地理学家和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研究指出,公元7世纪(即中国的唐朝)是一个温暖湿润的时代,气候温暖湿润。①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初步研究》,载《中国科学》1973年第2期。检索唐史,比起旱灾382起、水灾464次的宋代②康弘:《宋代灾害与荒政述论》,第124—128页,中州学刊1994年版。,唐代时旱祈祷的记录的确不多。但难能可贵的是,每遇天旱,历届君主均能悔过责躬,谢过刻责,乃至罪己下诏,以答休咎,仅以《旧唐书·玄宗纪》作考察,即可窥见一斑:

(开元)二年春正月,关中自去秋至是月不雨,人多饥乏,遣使赈给。制求直谏昌言弘益政理者。名山大川,并令祈祭。③(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四年二月)以关中旱,遣使祈雨于骊山,应时澍雨。令以少牢致祭,仍禁断樵采。④(后晋)刘 昫:《 旧 唐书 》 卷 八 ,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七年)秋七月丙辰,制以亢阳日久,上亲录囚徒,多所原免。诸州委州牧、县宰量事处置。⑤(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十四年六月)上以旱、暴风雨,命中外群官上封事,指言时政得失,无有所隐。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十四年)是秋,十五州言旱及霜,五十州言水,河南、河北尤甚,苏、同、常、福四州漂坏庐舍,遣御史中丞宇文融检覆赈给之。⑦(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十五年)是秋,六十三州水,十七州霜旱;河北饥,转江淮之南租米百万石以赈给之。⑧⑨ (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二十一年)夏四月丁巳,以久旱,命太子少保陆象先、户部尚书杜暹等七人往诸道宣慰赈给,及令黜陟官吏,疏决囚徒。⑨(后晋)刘昫:《旧唐 书》卷 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天宝六年)自五月不雨至秋七月。己酉,以旱,命宰相、台寺、府县录系囚,死罪决杖配流,徒已下特免。庚寅始雨。⑩(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 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天宝九年)夏五月庚寅,以旱,录囚徒。[11](后晋)刘昫:《旧唐书》卷八,第172,176,180,190,190,191,199,221,224 页。

开元年间,“旱”“不雨”“久旱”“亢阳日久”时有出现,祈雨仪式的举行亦较为频繁。随“名山大川,并令祈祭”,“遣使祈雨”,唐玄宗“亲录囚徒”,“命中外群官上封事,指言时政得失,无有所隐”。“恐岁凶而及人,宁天谴于我身”[12](唐)李隆基:《喜雨赋》,见(清)董诰:《全唐文》卷二十,第97页。,君责己,臣悔过,上下沟通,互相砥砺。反思时政,忧念民生。《全唐文》所录张九龄贺雨奏状与玄宗的一一批答,均围绕“万姓”,“福施群生”,强调“圣德”,算得上历史佳话。

唐玄宗不但与张九龄贺状批答,尚有《答裴光庭等贺雨诏》[13](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第 142 中,142中,142 中,145中,154下,142 上,145下页。《答裴光庭贺雨手诏》[14](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第 142 中,142中,142 中,145中,154下,142 上,145下页。《答宋璟等贺雨手诏》[15](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第 142 中,142中,142 中,145中,154下,142 上,145下页。《答李适之祭岳渎得雨贺表手诏》[16](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第 142 中,142中,142 中,145中,154下,142 上,145下页。《答冯绍正贺雨手诏》[17](清)董诰:《 全唐 文》 卷三 十, 第 142 中,142中,142 中,145中 ,154下,142 上,145下 页。,并有《遣官祭五岳四渎风伯雨师诏》[18](清)董诰:《全唐文》卷二十九,第141上页。《令诸州祭名山大川诏》[19](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第 142 中,142中,142 中,145中,154下,142 上,145下页。《报祀九庙岳渎天下名山大川诏》[20](清)董诰:《全 唐 文》 卷三 十 ,第 142 中 ,142中,142 中 ,145中,154下,142 上,145下 页。《遣官祭天地五星诏》[21](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三,第158 上,158 中页。《报祭岳渎诏》[22](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三,第158 上,158 中页。《赛祭畿内名山敕》[23](清)董诰:《全唐文》卷三十六,第171中页。等,文中均以悔过责己为中心,关心民瘼,宣示德政。而且如张说、苏颋等,则更能借贺雨而议政事,削减祈雨仪式“舞雩”之缛节,突出德政之建设。张说《贺祈雨感应表》云:“陛下以时灾系政,人患由君,退巫女之雩,却应龙之请。陛下躬自暴露炎景,瞻仰云汉,推心引谴,为人受咎,诚既发而动天,言克期而降雨。”[24](清)董诰:《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三,第993下页。苏颋《为政事贺雨状》亦云:“顷者西郊不雨,南陆愆阳,上动圣情,下忧农事。一人以禹汤罪己,百姓以尧舜为心。知天人之合符,非土龙之可致。”[25](清)董诰:《全唐文》卷二百五十六,第1144上页。无论君臣,祈雨之祀,核心只有一个,即顺时行事,精诚感通。唐玄宗《祈雨诏》即曰:“朕闻诸《易》曰:‘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况于人乎?因斯而言,则君事于天,养于人,行月令,顺时物也。”[26](清)董诰:《全唐文》卷二十六,第125下页。无论“山祠植珪”,“京兆来奏,音官撰曲”,还是“将土龙而矫首,请神巫而顿足”,[27](清)董诰:《全唐文》卷二十,第97中页。其均围绕一个主题:悔过咎己,责成“奉行天时”、“顺时物”。李隆基在位四十五年,正如《旧唐书》玄宗本纪史臣所言:“年逾三纪,可谓太平。”虽水旱时见,但“我开元之有天下也,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爱之以慈俭,律之以轨仪”,“所谓世而后仁,见于开元者矣”。[28](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九,第236页。“太平”盛世的享受,恐怕正是李隆基君臣奉行天时、反躬自责、和谐天人关系的良好结果。

祈雨有应,喜极而赋,《全唐文》录李隆基《喜雨赋》及臣下和作多篇,君臣唱和,歌颂尧德。天不违人,因人有德。君能罪己,臣亦贤良。天人感通,万物安康。正是“信天道之悠哉,固人事之所制”。反思人事,明德动天,顺应时序,才能达到天遂人愿。天子能自觉承担责任,悔过自责,臣僚则更是勇于承担,绝不推诿。

二、“有君无臣,是以久旱”

议论天旱之文,最为著名者莫过于韩愈的《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其实与此同时,韩愈还撰有《论今年权停举选状》,力谏勿因天旱而罢停吏部选拔与礼部贡举,韩愈以为:“今者陛下圣明在上,虽尧舜无以加之,而群臣之贤,不及于古,又不尽心于国,与陛下同心,助陛下为理:有君无臣,是以久旱。以臣之愚,以为宜求纯信之士,骨鲠之臣,忧国如家、忘身奉上者,超其爵位,置在左右:如殷高宗之用傅说,周文王之举太公,齐桓公之拔宁戚,汉武帝之取公孙弘。清闲之馀,时赐召问,必能辅宣王化,销殄旱灾。”①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第58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韩愈认为无雨久旱的根由在于“有君无臣”,即天时久旱,实因朝中无贤臣。因此选拔贤臣是削除旱灾的有力举措之一。这一建议,看起来与久旱人饥的天灾似乎没有直接关系,但“有君无臣,是以久旱”的讥讽,的确引人注目。

和发生天灾,皇帝下“罪己诏”等举措相一致,遭遇灾害,唐代身为臣僚者,必能反思咎己,以谢天责。开元十年②《旧唐书·玄宗纪》:“(开元八年)夏五月丁卯,源乾曜为侍中,张嘉贞为中书令。”(第181页)“(开元九年九月)癸亥,右羽林将军、权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燕国公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第182页)“(开元十一年春正月)坛场使、中书令张嘉贞贬为幽州剌史。”(第185页)故张说等奉赦祈雨当在开元十年初夏。,侍中源乾曜、中书令张嘉贞、兵部尚书张说奉敕祈雨于赤帝坛,张说作祈雨文:

曾臣侍中源乾曜、中书令张嘉贞、兵部尚书张说,谨以清酌昭告于赤帝:自冬涉春,至兹夏首,宿麦将秀,时雨未洽。皇帝降服减膳,避正废悬,恐害粢盛,是忧黎庶。仁旨之勤已极,兆人之感未通,何辜于天,而此不惠?曾臣乾曜等同力圣日,无敢怠荒,薄才比政,多所不及,神则不雨,或此之由?内讼恇惶,莫知启处。曾臣等若上无补衮,下不利人,妨功害能,负恩窃位,惟神临照,简择其心,降祸厥身,坠禄陨命。三臣当咎,足谢天责,万姓何辜,俾失农望?今因夏享,展礼既终,上杼圣衷,恳祈人命。至诚必感,伫流嘉液,旨酒献诚,神其尚飨。③(唐)张说:《奉赦赤帝坛祈雨文》,见(清)董诰:《全唐文》卷二百三十三,第1040—1041页。

《旧唐书·礼仪四》:“武德、贞观之制,……立夏,祀赤帝于南郊,帝神农氏配,祝融、荧惑、三辰、七宿从祀。”④(后晋)刘昫:《旧唐书》,第909,911—912,312页。“京师孟夏以后旱,则祈雨,审理冤狱,赈恤穷乏,掩骼埋胔。先祈岳镇、海渎及诸山川能出云雨,皆于北郊望而告之。又祈社稷,又祈宗庙,每七日皆一祈。不雨,还从岳渎。旱甚,则大雩,秋分后不雩。初祈后一旬不雨,即徙市,禁屠杀,断伞扇,造土龙。雨足,则报祀。祈用酒醢,报准常祀,皆有司行事。已齐未祈而雨,及所经祈者,皆报祀。若霖雨不已,禜京城诸门,门别三日,每日一禜。不止,乃祈山川、岳镇、海渎;三日不止,祈社稷、宗庙。其州县,禜城门;不止,祈界内山川及社稷。三禜、一祈,皆准京式,并用酒脯醢。国城门报用少牢,州县城门用一特牲。”⑤(后晋)刘昫:《旧唐书》,第909,911—912,312页。“立夏祀赤帝于南郊”,是为常祀。源乾曜、张嘉贞、张说奉敕祈雨于赤帝坛,当为应急而祈。他们检讨自己,引咎自责:如果赤帝以为我们对“上”没有做到补救规谏帝王的过失,对“下”而不能做有利于百姓的事,并且妨碍了帝王建立功业,妨害有才能的人不能施展才能为国家服务,辜负皇帝恩泽,窃取朝廷名位,那么就请赤帝神如太阳一般临照明察,选择我们的心,降祸我们的身,剥夺我们的俸禄,伐灭我们的性命。只要能够避免上天干旱的责罚,无论怎样的罪过,我们三个做臣子的都应当承受。

大历十二年夏四月至大历十四年闰五月间,常衮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历十二年)六月癸巳,时小旱,上斋居祈祷,圣体不康,是日不视朝。”⑥(后晋)刘昫:《旧唐书》,第909,911—912,312页。至入冬,旱情未减。常衮因久旱而自咎其责,上表辞让相位,以答“天谴”:

臣荷承正刑之后,擢在台衡,不能有所建明,坐致灾旱。燮理之任,亏紊固多,邦畿之间,愆亢特甚。……伏以东汉之制存乎旧史,或阴阳失节,水旱不时,必策免三公,励精百揆。盖以其阳倡而不和,力薄而位崇,所以答天谴也。今上元赫赫如此,旧史昭昭如彼,臣尚以愚劣偷安庙堂,负乘不惭,靦冒难处。伏乞解臣所职,更择良才,省致旱之由,求作霖之辅,则万姓咸赖百谷用成,上宽圣忧,下塞人望。臣敢尸位重禄,以负明时,无任兢惶惕厉之至。①(唐)常衮:《久旱陈让相表》,见(清)董诰:《全唐文》卷四百一十七,第1887页。《旧唐书·代宗纪》:“(大历九年十二月庚寅)中书舍人常衮为礼部侍郎。”(第306页)“(大历十二年夏四月壬午)尚书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常衮为门下侍郎,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311页)“(大历十四年闰五月)甲戌,贬门下侍郎、平章事常衮为潮州剌史。”(第319页)

常衮自我咎责,以为自己蒙受皇恩,擢登宫廷,身为宰相,执掌朝政,不能对国事有所建议及陈述,政务缺失混乱,以致于招致大旱,真正是愚蠢拙劣,贪图安逸。居不其位,才不称职,招致灾祸,所以请求罢免宰相之职,消除旱灾,为民祈福。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十二月,韩愈上疏论天旱人饥,贬连州阳山令。唐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韩愈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史。任潮州刺史的韩愈因天旱,祭大湖神、祭城隍神、祭界石神,一再反思自己失职:“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②(唐)韩愈:《祭潮州神文》五首其二,见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第319页。改任袁州刺史的韩愈又因“久不雨”,“告于城隍神之灵”,“祭仰山神”,仍然坚持请求“神祗”“降疾”于自身,不要让无辜百姓受难:“刺史无治行,无以媚于神祗,天降之罚,以久不雨,苗且尽死,刺史虽得罪,百姓何辜?宜降疾咎于某躬身,无令鳏寡蒙兹滥罚。”③(唐)韩愈:《袁州祭神文》三首其一,见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第321页。唐穆宗长庆年间,韩愈任京兆尹,又遇天旱,著《祭竹林神文》《曲江祭龙文》《贺雨表》④《韩昌黎文集校注》第五卷《祭竹林神文》题下注:“公祭文二:其一《祭竹林神》,其二《祭曲江龙》,皆以旱祷。其后《贺雨表》亦云:‘季夏以来,雨泽不降,臣职司京邑,祈祷实频。’谓此皆长庆三年为京兆尹作也。”参见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第328页。,向竹林之神检讨自己职司京邑,“不仁不明”,请求“施罪瘠于尹愈身”,以解救勤劳的农夫。⑤(唐)韩愈:《祭竹林神文》,见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第328页。

张说等人愿意献出生命,常衮以让相位为罚,韩愈引咎“降疾”“罪瘠”,种种祈雨之举,均以刻责专咎,惩戒罚处为祈祷的条件。对天人关系的反省,无疑是对吏行的核察。对诸种自然神的祈祷,其实也是对自然山水的保护。湖水、竹林、山石,一草一木,均为大自然的赋予,小心维护,才能保证风调雨顺,五谷丰熟。这种意识,地方官员要有,即使能兴云雨的风伯、雨师以及山川百源之“神”也应该有。这既是中国古代“同源同构互感”思维方式的折射,又是唐代祈雨诗文婉转曲达笔法的表现。

贞元十九年,自正月至七月不雨,在撰《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之前,韩愈还曾以其“怪怪奇奇”之笔,作成《讼风伯》。控告风伯,痛加喝斥:“维兹之旱兮,其谁之由?我知其端兮,风伯是尤。……嗟尔风伯兮,欲逃其罪又何辞!”⑥(唐)韩愈:《讼风伯》,见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第63—64页。风伯、雨师,亦为“帝”之臣僚,理当尽职尽责,为国分忧,倘若失职,挨训受罚,自是必然。这篇《讼风伯》之所指,正如马其昶所云:“作此专以刺权臣裴延龄、李齐运、京兆尹李实之徒,壅蔽聪明,不顾旱饥,专于诛求,使人君恩泽不得下流,如风吹云而雨泽不得坠也。”⑦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第63,322页。为“有君无臣,是以久旱”,作了很好的注脚。他的《袁州祭神文》其二祭仰山之神,美其名曰“祭”,其实无异于诅咒:“神之所依者惟人,人之所事者惟神。今既大旱,嘉谷将尽,人将无以为命,神亦将无所降依,不敢不以告。”⑧马 其昶 校注 ,马 茂元 整理:《 韩昌 黎文 集校 注》 ,第63,322页。神人共享,互相依存。人之不存,神将焉附?神应尽到保佑的责任,使雨露滋润稼禾,年成丰稔。而今神却失职,导致大旱,嘉谷将尽,“人将无以为命,神亦将无所降依”。神失职犹人失德,人无以为命,神当然无所存在。言语婉转,口气坚硬。语言平白,道理深刻。似为祷告,实为警戒。长庆三年(823),白居易持节杭州,因“去秋愆阳,今夏少雨”,祈祷皋亭神,祷告之文,同样是威逼利诱,绵里藏针:“若四封之间,五日之内,雨泽霈足,稼穑滋稔,敢不增修像设,重荐馨香,歌舞鼓钟,备物以报。如此,则不独人之福,亦惟神之光。若寂寥自居,肸飨无应,长吏虔诚而不答,下民雝望而不知,坐观田农,使至枯悴,则不独人之困,亦唯神之羞。惟神裁之,敬以俟命。”⑨(唐)白居易:《祈皋亭神文》,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四十,第2671—26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白居易向皋亭山神祈雨,却开出条件,限五日之内杭州界内必须“雨泽霈足,稼穑滋稔”,否则,就别想修像设,荐馨香,更别想有“歌舞鼓钟”之事。虽曰“敬”,实为“令”。虽曰人俟神“命”,实是神听人“命”。韩愈、白居易等还往往用“急急如律令”一类的驱使之语,威逼神灵要如同依照法律命令一般火速办理。葛兆光在《道教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把中国古代思维方式称为“同源同构互感”,他在《众妙之门——北极、太一、太极与道》一文中作了解释:“意思是说,在古代中国的意识里,自然也罢,人类也罢,社会也罢,它们的来源都是相似的,它们的生存轨迹与内在结构也是相似的,由于这种相似性,自然界(天地万物)、人类(四肢五脏气血骨肉)、社会(君臣百姓)彼此对称,这些对称点都有一种神秘的互相关联与感应关系。”①葛兆光:《古代中国的历史、思想与宗教》,第43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也许正是这种“联想式的思考”②李约瑟:《中国之科学与文明》第二分册《中国科学之基本概念》,转引自葛兆光:《古代中国的历史、思想与宗教》,第44页。,使得唐代君臣将天地万物、自然“神灵”、“人”自身以及社会紧密联系起来,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密切“人”与“天”的关系,亦即通过反思人的行为,维护生态自然,以达到天人和谐的圆融境界,从而造福人类。于是强调“爱人之心与天合德”,“布令以时,应天以实”,“以德动天”,“庶征时序”,更成为唐人祈雨礼俗的传统,也是唐代祈雨诗文中反复吟咏的旨趣。元和五年(810)九月二十九日权德舆拜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和八年正月十七日罢宰相职。③[日]中原健二:《权德舆年谱初稿》,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在此期间,曾上表七篇,贺德音、贺降雨、贺瑞雪,篇篇不离“德”“诚”“顺时”“爱人”,事事都在揭示“爱人之心与天合德”,规劝宪宗“祗若应天”,“勤恤人隐”。“天道下济,圣心上感”,才是雨、雪能否祈请而顺应的关键。

祈雨而有应验,对君主来说,不仅在于虔恭斋祷,关键在于有“德”无“德”。圣人之德要与天地感通,“以德动天”,方能雨雪适时,百姓安康。对臣僚而言,必须尽职尽德,方可“无幽不通,有感必应”。④(唐)白居易:《祈皋亭神文》,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四十,第2671—26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地方官员,更要教化爱民,民才能遵循“天时”。各种贺表、祭状,不免应酬语、套式化,但以德感天,天人和谐,顺时序,致太平,是为至理。这正是唐代君臣之共识,也为唐代君臣所坚信。无论开元盛世,还是元和中兴,“太平”“中兴”的生活,必与风调雨顺的自然天时相联系。“忆昔开元全盛日”,“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的记载,⑤(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第6919页,(元)胡三省音注,中华书局1956年版。当不是虚拟。

三、“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

唐人祈雨、贺雨、喜雨、苦雨,采用“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的赋体,铺排渲泻喜悦;采用奏状,陈述事实;采用表奏,陈请谢贺。无论“喜”还是“贺”,均未离开顺应天时、天人感应之主旨。元和四年,身为谏官的白居易,更是用诗歌揭示了“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之理:

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

上心念下民,惧岁成灾凶。遂下罪己诏,殷勤告万邦。

帝曰予一人,继天承祖宗。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

元年诛刘辟,一举靖巴邛。二年戮李锜,不战安江东。

顾惟眇眇德,遽有巍巍功。或者天降沴,无乃儆予躬。

上思答天戒,下思致时邕。莫如率其身,慈和与俭恭。

乃命罢进献,乃命赈饥穷。宥死降五刑,责己宽三农。

宫女出宣徽,厩马减飞龙。庶政靡不举,皆出自宸衷。

奔腾道路人,伛偻田野翁。欢呼相告报,感泣涕沾胸。

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诏下才七日,和气生冲融。

凝为油油云,散作习习风。昼夜三日雨,凄凄复蒙蒙。

万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变愁为喜,岁易俭为丰。

乃知王者心,忧乐与众同。皇天与后土,所感无不通。

冠佩何锵锵,将相及王公。蹈舞呼万岁,列贺明庭中。

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

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⑥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页。

《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七《唐纪》五十三宪宗元和四年:“南方旱饥。庚寅,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赈恤之。”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七,第7656页。“上以久旱,欲降德音。翰林学士李绛、白居易上言,以为‘欲令实惠及人,无如减其租税。’又言‘宫人驱使之馀,其数犹广,事宜省费,物贵徇情。’又请‘禁诸道横敛,以充进奉。’又言‘岭南、黔中、福建风俗,多掠良人卖为奴婢,乞严禁止。’闰月,己酉,制降天下系囚,蠲租税,出宫人,绝进奉,禁掠卖,皆如二臣之请。己未,雨。绛表贺曰:‘乃知忧先于事,故能无忧;事至而忧,无救于事。’”①(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七,第7657页。《贺雨》诗无异于一封谏书,的确有诗史互证的价值,其中所述下罪己诏、罢进献、赈饥穷、宥死、降五刑、责己、宽三农、宫女出、减飞龙厩马,均为唐人祈雨之重大举措。元和十年,白居易在江州,分类编辑自己此前诗作,将《贺雨》列为讽谕诗之首章。创作《贺雨》诗时,白居易三十八岁,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云:“汪立名云:‘按:元和四年闰三月,宪宗以久旱欲降德音,公见诏节未详。即建言乞免江、淮两赋,以救流瘠,且多出宫人,上悉从之。制下而雨。公集中有《奏请加德音中节目》二状。’”②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2792页。唐宪宗即位,忧勤国事,夙夜不怠,在诛刘辟、戮李锜、镇压藩镇割剧取得重大胜利之后,还“顾惟眇眇德,遽有巍巍功”,担心自己修行太浅,唯恐自己倨功傲慢,得罪上天,而降灾祸于民。白居易赋诗颂扬,却也以诗警戒。“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希望宪宗有始有终,顺天悦民,殷勤万邦。这首诗,反响很大,白居易《与元九书》云:“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③朱金 城:《白 居易集笺 校》,第2,2792页。众口喧腾,均以为白居易不该再以讽谕之笔“教导”宪宗。宪宗慈爱和睦,俭约恭敬,顺从民心,顺于天时,宪宗之德何以“眇眇”?不管众口籍籍如何指责白居易“非宜”矣,但他对帝王“德”“圣”的期望,也是臣僚们坚守的“至理”,胸怀的“素情”。借祈雨吟诵帝王之德,寄寓劝勉之意,是唐代诗人惯用的方式。“燕许大手笔”之许国公苏颋的《奉和马常侍寺中之作》,表达祈雨有应之喜悦,歌颂以德动天之明主:

怨暑时云谢,愆阳泽暂偏。鼎陈从祀日,钥动问刑年。

绛服龙雩寝,玄冠马使旋。作霖期傅说,为旱听周宣。

河岳阴符启,星辰暗檄传。浮凉吹景气,飞动洒空烟。

飒飒将秋近,沉沉与暝连。分湍泾水石,合颖雍州田。

德施超三五,文雄赋十千。及斯何以乐,明主敬人天。④(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93下,150上,874上页,清康熙扬州诗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天旱伤农,君主罪己,已成制度。朝臣州刺,引咎自责,以“准京师”。州县官吏,或入乡随俗,祈雨名山大川,祭拜地方神灵;或遭遇旱情,祷祝河泽池潭,禜禳旱鬼乖龙。诗中在描摹祈祷风俗的同时,仍然表达着人之精诚修德以感动天地的反思,以及对自然、神、人和谐的追求。开元十五年初夏⑤顾建国:《张九龄年谱》,第158—15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张九龄到洪州刺史任,第二年春夏间,随当地民俗,在洪州西山举行祈雨仪式,灵验赋诗,作《洪州西山祈雨是日辄应因赋诗言事》:

兹山蕴灵异,走望良有归。丘祷虽已久,氓心难重违。

迟明申藻荐,先夕旅岩扉。独宿云峰下,萧条人吏稀。

我来不外适,幽抱自中微。静入风泉奏,凉生松栝围。

穷年滞远想,寸晷阅清晖。虚美怅无属,素情缄所依。

诡随嫌弱操,羁束谢贞肥。义济亦吾道,诚存为物祈。

灵心倏已应,甘液幸而飞。闭阁且无责,随车安敢希。

多惭德不感,知复是耶非。⑥(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93下,150上,874上页,清康熙扬州诗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祈雨有应,甘液飞洒,这自然是十分幸运的事。张九龄希望自己能有随车致雨的仁政,及时为民解忧,也在担心自己德行的修成尚未达到感动“灵心”的高度。面对“兹山”“岩扉”“云峰”“风泉”,“无责”“有德”的感叹,已不仅仅是张九龄作为一方“诸侯”对自己治绩的考量,更是对大自然的敬畏。正是唐代士人的这一片“素情”,使他们更加以百姓心为心,更加注重“惠民”,敢于对皇帝的“降德音”提出修正,能够对及时为民解忧的州郡官员加以褒扬,而惭愧于自己的不能为国尽力为民解忧。柳宗元的《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表达的正是这一见解:

骄阳愆岁事,良牧念菑畬。列骑低残月,鸣笳度碧虚。

稍穷樵客路,遥驻野人居。谷口寒流净,丛祠古木疏。

焚香秋雾湿,奠玉晓光初。肸蚃巫言报,精诚礼物余。

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俟罪非真吏,翻惭奉简书。⑦(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93下,150上,874上页,清康熙扬州诗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此诗作于元和八年,柳宗元在永州。韦使君为韦彪。①尹占华、韩文奇:《柳宗元集校注》卷四十三,第2974—2975页,中华书局2013年版。所祈黄溪,《柳宗元集》有《游黄溪记》,云:“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②(唐)柳宗元:《游黄溪记》,见尹占华、韩文奇:《柳宗元集校注》卷四十三,第1879—1880页。韦使君堪称“良牧”,他不辞辛苦,在月亮还没有落下时就“列骑”“鸣笳”到黄溪祈雨,礼仪隆重。黄溪古祠,谷深僻远,老树掩映。“良牧”心系民生,焚香奠玉,精诚致祭。“惠风”“灵雨”,应祭而降,正如东汉曾为淮阴太守的郑弘,政不烦苛,天旱行春,随车致雨。韦使君祈雨有应,是黄神感动于他的施行仁政,能够及时为民解忧。刘禹锡的《和河南裴尹侍郎宿斋天平寺诣九龙祠祈雨二十韵》,与柳诗同一宗旨。

《旧唐书·文宗纪下》载开成二年(837)三月“以兵部侍郎裴潾为河南尹”③(后晋)刘昫:《旧唐书·文宗纪下》,第569,570页。。裴潾是一位“以道义自处,事上尽心,尤嫉朋党”④(后晋)刘昫:《旧唐书·裴潾传》,第4449页。的“良牧”。他被任命为河南尹时,“秋七月壬戌朔。乙亥,以久旱徙市,闭坊门”⑤(后晋)刘 昫:《 旧唐 书·文 宗纪下 》, 第569,570页。 《刘禹锡集笺证》中瞿蜕园笺证:“按《文宗纪》,开成二年三月壬辰,以兵部侍郞裴潾为河南尹。七月乙亥,以久旱徙市,闭诸坊门。此诗题云祈雨,即指是时。禹锡方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故得和其诗,诗中‘商山有病客’之句,禹锡自谓也。”参见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第6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刘禹锡“此诗题云祈雨,即指是时”⑤(后晋)刘 昫:《 旧唐 书·文 宗纪下 》, 第569,570页。 《刘禹锡集笺证》中瞿蜕园笺证:“按《文宗纪》,开成二年三月壬辰,以兵部侍郞裴潾为河南尹。七月乙亥,以久旱徙市,闭诸坊门。此诗题云祈雨,即指是时。禹锡方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故得和其诗,诗中‘商山有病客’之句,禹锡自谓也。”参见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第6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诗云:

有事九龙庙,洁斋梵王祠。玉箫何时绝,碧树空凉飔。

吏散埃壒息,月高庭宇宜。重城肃穆闭,涧水潺湲时。

人稀夜复闲,虑静境亦随。缅怀断鳌足,凝想乘鸾姿。

朱明盛农节,膏泽方愆期。瞻言五灵瑞,能救百谷萎。

咿喔晨鸡鸣,阑干斗柄垂。修容谒神像,注意陈正词。

惊飙起泓泉,若调雷雨师。黑烟耸鳞甲,洒液如棼丝。

丰隆震天衢,列缺挥火旗。炎空忽凄紧,高溜悬绠縻。

生物已滂沛,湿云稍离披。丹霞启南陆,白水含东菑。

熙熙飞走适,蔼蔼草树滋。浮光动宫观,远思盈川坻。

吴公敏于政,谢守工为诗。商山有病客,言贺舒庞眉。⑥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第664页。

诗中记叙了裴潾九龙祠祈雨的整个过程,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祈雨礼仪以及祈雨应验的情景。祈雨有应,精诚所致,“吴公敏于政”,是为关键。富于哲人睿智和诗人挚情的“诗豪”刘禹锡,仍然把祈雨应验归功于裴潾的政绩,印证着先天顺人的道理⑦《易·乾》:“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孔颖达疏:“先天而天弗违者,若在天时之先行事,天乃在后不违,是天合大人也。”。其他如杜甫的《喜雨》(春旱天地昏)、《雷》(大旱山岳燋)、《火》(楚山经月火),钱起的《京兆尹厅前甘棠树降甘露》《中书遇雨》,严维的《奉和皇甫大夫祈雨应时雨降》,耿湋的《贺李观察祷河神降雨》,羊士谔的《城隍庙赛雨二首》,韩愈的《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归彭城》《郴州祈雨》,元稹的《旱灾自咎贻七县宰同州时》,马异的《贞元旱岁》,吕温的《贞元十四年旱甚见权门移芍药花》,皎然的《同薛员外谊久旱感怀寄兼呈上杨使君》,白居易的《夏旱》《黑龙潭》《喜雨》(圃旱忧葵堇),李商隐的《所居永乐县久旱县宰祈祷得雨因赋诗》,李群玉的《送崔使君萧山祷雨甘泽遽降》,殷文圭的《九华贺雨吟》,齐己的《夏云曲》,均借祈雨祭神,发抒着家国忧患,寄托着自咎救人的苦衷。

《礼记·祭法》云:“雩宗,祭水旱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⑧《礼记正义》卷四十六,第1588页。唐代州县祈雨,古风犹存。各因其地,各随其俗,各赛诸神。江河湖泽,湫溪泉潭,凡被认为能兴云降雨者均为祈祷对象,仅就唐人祈雨诗题看,便有西山①(唐)张九龄:《洪州西山祈雨是日辄应因赋诗言事》,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50下页;权德舆:《和李大夫西山祈雨,因感张曲江故事十韵》,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800上页。、郴州②(唐)韩愈:《郴州祈雨》,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849上页。、黄溪③(唐)柳宗元:《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874上页。、九龙祠④(唐)刘禹锡:《和河南裴尹侍郎宿斋天平寺诣九龙祠祈雨二十韵》,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882中页。、汉庙⑤(唐)薛能:《汉庙祈雨回阳春亭有怀》,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431上页。、河神⑥(唐)耿湋:《贺李观察祷河神降雨》,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671下页。、城隍庙⑦(唐)羊士谔:《城隍庙赛雨二首》,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816上页。、九华⑧(唐)殷文圭:《九华贺雨吟》,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786上页。、萧山⑨(唐)李群玉:《送崔使君萧山祷雨甘泽遽降》,见(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453下页。,确有近山者拜山、靠水者祭水等地域及气候特色。而无论祭山还是祀水,无论拜庙还是礼神,诗人们总在反复吟咏“致和必致感”之意。

时旱祈雨仪式的规定,详见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春秋繁露》有《求雨》《止雨》两篇。《求雨》依春夏秋冬四时为序,分别记述各个季节县邑求雨礼仪。剥开繁琐的祭仪不论,其间值得注意的是:“春旱求雨,令县邑以水日祷社稷山川,家人祀户。无伐名木,无斩山林。”[10](汉)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第七十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无伐名木,无斩山林”的规定,反映了董仲舒天人感应说的“科学性”。天旱无雨,人们无力回天,但天时与自然植被有关。汉代人有如此强烈的保护自然植被的意识,实堪称赞。这一意识贯穿于求雨仪式中,便赋予了神圣的心灵震慑。仪式的最大特点是气氛庄严、程序规范、意蕴深刻,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和巨大的心理暗示作用。在仪式举行的那一刻,参加者被浓郁的崇高气氛包围,情感会得到震撼,心灵会得到净化,思想会受到启迪,庄严感和神圣感油然而生。一次刻骨铭心的仪式,往往胜过千言万语,使人顿悟道理,受益一生。可贵的是,唐人能遵循汉代故事。“禁断樵采”,是唐代祈雨仪典规定中的主要内容之一。天宝年间,“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而当清廷陕甘总督左宗棠率大军度陇西上时,只能一边栽柳,一边慨然叹息“苦瘠甲天下”了。面对现实,反观历史,植被破坏可谓气候恶变的大敌。

农耕社会,人与自然总是处于“悖论”状态,农业耕种给人类提供了生存的必备食粮,也造成了对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当广大区域的自然植遭到铲除,代之以季节性的种植与耕作时,自然界的自我修复连同使这种修复成为可能的气候条件就被改变了,“天地”再难以顺应“人”心。祭昊天上帝、风伯、雨师,拜享名山大川、海镇岳渎,均为“人”向“天”的祈求。祈求同时又是索取。面对神灵的自责、忏悔,一定意义上强调了人对自然的顺应。这种顺应,对被称为“天子”的最高统治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约束。天子若违背天意,天就会降灾异谴责和警告;若顺应天意,天就会降祥瑞鼓励和表扬。祈雨仪式中,人们所面对的“天”“神灵”——昊天上帝、风伯、雨师以及百川水源,其实就是大自然。祈雨仪式上的自责、忏悔,可以说是人面对大自然的反思。这种反思,因仪式的肃穆神圣而变得更加强烈,更加深刻。这种力量随仪式而震荡、传播,发生广泛的影响。假如祈雨有应,这种力量则更加令人心悦诚服,油然生出对大自然的敬畏,而仪式所具有的巨大的心理暗示作用,更加让受仪式熏染的人们,时时保持“警惕”,从而努力、持久地维护与“天”的和谐。英国人类学家菲奥纳·鲍伊指出:“仪式有许多功能,无论是个人层面,还是在群体或社会层面上,它们可以成为情感的管道并表达情感,引导和强化行为模式,支持或推翻现状,导致变化,或恢复和谐与平衡。”[11][英]菲奥纳·鲍伊:《宗教人类学导论》,第173页,金泽、何其敏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祈雨仪式的代代承传,使人天圆融的意识逐渐积淀于民族的心灵深处,从而在心灵上达成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每每当灾难发生时,管理者便能面对“天”“神”——自然、心灵,忏悔自责。这种罪己自咎,无疑是对自身工作的检讨。最高统治者的检讨,必有上行下效的示范作用,而一个阶层又一个阶层的检讨,就会像水中荡起的涟漪,层层扩大,进而扩散为“群体效应”“社会效应”,从而引起全社会的警惕。唐代君臣罪己咎责在诗文中的记录与反映,留给后世一份宝贵的“遗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此可谓梳理唐代祈雨礼俗,探讨唐代祈雨诗文,最为值得重视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