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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网络右翼”现象初探

2014-04-01朱忆天

关键词:右翼韩国日本

朱忆天

(华东理工大学 人文科学研究院,上海 200237)

近年来,日本“网络右翼”迅速崛起,影响力日增,成为社会各界广为关注的热点话题。“网络右翼”一般特指那些活跃于互联网络,带有明显右翼、保守、国粹主义价值取向的人,他们较多依托2ch等日本大型网络论坛,以匿名的方式在网上投稿,将自身的思考锁进“国家主权”等绝对价值观之中,猛烈抨击韩国、中国等“特定亚洲”国家,竭力排斥在日外国人。他们还将批判的触角伸向日本左翼媒体、工会、左翼市民运动等,将这些组织的活动,视为有损日本国家利益的“变节行为”,断言在国家有事之际,这些“卖国贼”必然会沦为呼应敌国势力的“第五纵队”。“网络右翼”树敌颇为宽泛,他们甚至对追究日本战争责任的荷兰、在捕鲸问题上与日本对立的澳大利亚等传统意义上的欧美国家,也充满敌意。

大阪大学大学院人间科学研究科的辻大介归纳了“网络右翼”的几大评判标准:第一,对中国、韩国等亚洲国家完全没有好感;第二,支持首相和内阁大臣等参拜靖国神社,支持修改宪法第9条第1项(放弃战争的条款)、第9条第2项(不拥有军队和战争能力的条款),支持在日本的中小学开展升国旗、唱国歌的爱国主义教育等;第三,经常流连于“2ch”等右翼网络论坛,围绕政治和社会等热点问题,近一年来积极参与网上讨论。辻大介据此得出调查结果:全部满足以上三大评判标准的、严格意义上的“网络右翼”,只占调查的上网人员总数的1.3%,而真正参加集会等的行动型“网络右翼”,人数不会超过1%。但是,如果稍稍放宽第二条评判标准,那么,符合条件的人数可能达到3.1%。①辻大介:《インターネットにおける「右傾化」現象に関する実証研究》(《有关网络上“右倾化”现象的实证研究》),财团法人日本证券奖学财团2006年度研究调查助成金资助报告,2008年9月。可参阅:ht t p://d-t suj i.com/paper/r04/i ndex.ht m。

日本总务省2011年版《信息通信白书》披露,截至2010年末,日本网民已达9462万人,比2009年增加0.6%,网络人口普及率也达到78.2%,比2009年增加0.2%。1997年当时,日本网民只有1155万人,在短短的10多年间,日本网民人数增长8倍多,其发展速度可谓惊人。②日本总务省:《平成23年版情報通信白書》。可参阅:ht t p://www.soum u.go.j p/j ohot susi nt okei/whi t epaper/j a/h23/ht m l/nc341110.ht m l。2012年5月30日日本总务省颁布的数据显示,2011年日本网民人数进一步攀升至9610万,比2010年又增加了148万人,网络人口普及率亦达到79.1%。③日本总务省:《平成23年通信利用動向調査の結果》(《2011年通信利用动向调查之结果》)(2012年5月30日)。可参阅:ht t p://www.soum u.go.j p/j ohot susi nt okei/st at i st i cs/st at i st i cs05a.ht m l。在这一前提之下,如按照辻大介的3.1%比例推算,日本的“网络右翼”约有300万人,确实已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

2007年,“网络右翼”最具代表性的组织——“反对在日(外国人)特权市民会”(简称“在特会”)横空出世,表明“网络右翼”势力在日本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在特会”的活动,具有明显的“排外”取向,同时,也呈现出与“市民运动”相似的松散个人集合的特征。“在特会”超越了“网络右翼”原先局限于网络的活动方式,通过投稿、签名、募捐等,甚至走向街头,逐步演变成具有行动型特征的“网络右翼”。

“在特会”逢“韩”、逢“中”必反,2009年 12月,“在特会”部分成员前往京都朝鲜第一初级学校举行抗议活动,因行动过于激烈,日本警察首次以“暴力妨害公务”为名,拘捕了领头的滋事者。2011年8月以来,“在特会”不断通过网上串联,组织其会员涌向富士电视台,抗议其在节目编制过程中,过于偏重“韩流”,有被在日朝鲜人、韩国政府“劫持”之嫌。而事实上,“在特会”的这些指责,充满情绪化的发泄,并不客观。譬如,富士电视台夏季在东京台场举办名为“台场合众国”的美食活动,仅仅因为韩国冷面被选为最受欢迎的美食,这也成为富士电视台偏向韩国的有力“罪证”。“在特会”一连串激烈的抗议游行活动,令日本社会为之侧目。

以“在特会”为代表的“网络右翼”,已从原先躲在网络背后、日常生活中难以感觉到的存在,逐步演变为“可视化”的政治势力,这标志着“网络右翼”开始由边缘化的存在走到台前,无论其存在方式还是活动内涵,均迈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因此,有必要对此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

一、“网络右翼”的缘起

“网络右翼”的诞生,最早可追溯至2002年日韩共同举办的世界杯足球赛。依托体育交流的东风,日韩之间的文化互动迅猛提升,由此,过去在日本很少被提及的、涉及“韩国人眼中的日本”之类的信息,大量涌入日本,这其中也包括了韩国社会各界在历史认识、领土问题等方面对日本的严厉批评。针对这些批评,在日本的网络论坛上,开始出现一系列强烈的反弹情绪,认为“日本媒体过于迁就、宽待韩国”,批评日本政府对韩国展开的是“谢罪外交”,有损日本国家之尊严。

尽管如此,“网络右翼”作为一个专门用语为外界所认知,应该是在三年后的2005年。当年5月8日,《产经新闻》刊载了佐佐木俊尚的《“网络右翼”是新保守舆论》一文,该文指出:(网络右翼)一旦在网上发现左翼的、有反日言论的人,猛烈的批判便如暴风雨般倾泻而下。面对这种状况,左翼人士只能闭口无言,以沉默来抗议这种组织化的“网络右翼”的集体干扰活动。④佐々木俊尚:《【断】「ネット右翼」は新保守世論》(《“网络右翼”是新保守舆论》),《产经新闻》2005年5月8日。这可能是日本主流媒体首次正式使用“网络右翼”这个词。

华文圈对日本“网络右翼”的关注,最早可追溯至2006年6月,当时,笔者以林近秋为笔名,在日本华文媒体发表《日本“网上右翼”论》一文,指出:日本的“网上右翼”已经“显山露水”,甚至可以说形成了一股潮流。这些人在网上“激情澎湃”,他们以“居高临下”的言词、并不那么深厚的历史功底,猛烈地反击中国、韩国等近邻对日本的“欺负”,宣泄他们心中的“愤怒”和“苦痛”,同时,也“呼唤”着“大日本在国际舞台上的长袖善舞”。不仅如此,他们还“痛责”日本一些所谓“左翼”媒体的“软弱”姿态,抗议“左翼”人士的“卖国行径”。①林近秋:《日本“网上右翼”论》,《日本新华侨报》“侨报视点”2006年6月8日。该文经中新网等转载,开始引发国内学界对“网络右翼”的关注。

日本“网络右翼”影响力的不断扩张,也引起了欧美各国的高度重视。2010年8月29日,《纽约时报》刊载马丁·法克拉的文章,向欧美英语圈读者介绍了“在特会”的相关活动:“日本社会的中下层青年,将对自身生活充满失望、失落的感情,通过网络宣泄到排斥外国人的运动中去。他们的矛头,对准的不仅仅是亚洲人,而且还包括基督徒”。②马丁·法克拉:《New Di ssenti n Japan IsLoudl y Ant i-Forei gn》,《纽约时报》2010年8月29日。值得一提的是,该文首次明确了“Net right”这一“网络右翼”的英文表述。

马丁·法克拉断言,“网络右翼”的主要构成,是“日本社会的中下层青年”,这种观点,也代表了学界的一般看法。日本学者近藤瑠漫认为,“网络右翼”只是无职游民和“宅男”、“宅女”等的“败者”或“败者预备军”。③近藤瑠漫·谷崎晃編著:《ネット右翼とサブカル民主主義——マイデモクラシー症候群》(网络右翼与次文化民主主义——我的民主主义综合症),东京:三一书房2007年8月。当代日本右翼代表人物、漫画家小林善纪也将“网络右翼”视为“收入200万日元以下的社会底层”。④对小林善纪的采访。刊载于2011年10月3日l i vedoor网站运营的论坛“BLOGOS”之上。

尽管如此,“网络右翼”内部成员对此持强烈的否定态度,自称“网络右翼”代表的濑户弘幸认为:左翼人士和左翼媒体将潜伏于水面下的人称之为“网络右翼”,并断言其为“无业游民”或“宅男宅女”,甚至右翼人士和民族主义者中也有人呼应这种看法。但事实上,被称为“网络右翼”的人,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公司经营者、主妇、学生等。⑤可参阅濑户弘幸的博客:ht t p://bl og.l i vedoor.j p/t he_radi cal_ri ght/archi ves/51500124.ht m l。濑户弘幸强调,“网络右翼”不是社会之异类,他们只是一些拥有职业的“普通人”,作为市民社会的一份子,他们与市民社会紧密相连。虽然他们会用激烈的语言、夸张的动作,在网上营造气氛,宣示自身的存在,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更多的只是一些默默听取他人主张的“谦谦君子”。

辻大介的调查也显示,“网络右翼”中,男性占84%,女性占16%。从年龄层来看,20岁前半的占16%,20岁后半的占29%,30岁前半的占13%,30岁后半的占23%,40岁前半的占19%,也就是说,20至40多岁这一年龄段的青壮年,构成“网络右翼”的主力。这些人中,年收入在400万以下的人占32%,400-800万之间的占35%,年收入达到800万日元以上的也有29%。⑥辻大介:《インターネットにおける「右傾化」現象に関する実証研究》(《有关网络上“右倾化”现象的实证研究》),同前。由此,辻大介推倒了“网络右翼”低收入者、低学历者居多的定论。在他看来,“网络右翼”基本上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谈不上富裕,但也绝非贫困潦倒,这也在经济上保证了他们有条件通过网络展开各种活动。

应当说,辻大介的调查结论,与“网络右翼”成员的自我感觉较为吻合。但辻大介只是选取了一家大型网络调查公司的1000名会员为调查对象,其对象的选定、调查方法的利用等,并非无懈可击。另外,辻大介的调查报告,虽然否认了“网络右翼”是处于社会最底层“贫困型人口”的看法,但总体上仍将之纳入“温饱型”的范畴,两者之间的差别,也只能说是一种量上的差别。将“网络右翼”定性为处于社会中下层的、以青壮年为主的群体,应该说还是妥当的。

二、“网络右翼”的思想源流

“网络右翼”的思想来源,可追溯至日本战后的新保守主义运动。1982年11月,中曾根康弘以战后自民党第11任总裁的身份,就任战后第16届内阁首相。中曾根康弘的上台执政,标志着新保守主义在日本的正式登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日本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之后,为唤醒日本国民的所谓“自我意识”,摆脱战败国“寄人篱下的耻辱”,恢复“民族自信心”,中曾根主张,有必要挑战“战后体制”,由此,吹响了“战后政治总决算”的号角。①内田健三:《現代日本の保守政治》(《现代日本的保守政治》),东京:岩波书店1989年版,第7页。这种新保守主义思潮,其核心思想可归纳为:保卫日本美丽的大自然和日本领土;保卫日本人的生活及其生活价值;保护自由的市场经济;保护日本民族在大化改革和明治维新时所表现出来的活力和积极的民族气魄,并以新的眼光重新认识以往的基本制度与结构,打造受世界信赖、尊敬、爱戴、有领袖气质的大国形象。②中曾根康弘:《新的保守理论》,世界知识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页。由此,“大国抱负”、“国际贡献”、“全球责任”等话语,频繁出现在日本的国家战略构想中,而在这些豪言壮语的深处,渗透着日本强烈的“民族优越”意识及重返世界政治舞台中心的冲动。

中曾根康弘之后,无论是小泽一郎的“普通国家论”、小泉纯一郎的“急进型新保守主义”、安倍晋三的“新日本主义”或“新国家主义”,还是作为与自民党抗衡的民主党的政治指导纲领等,均在相当程度上继承了新保守主义的精神实质。新保守主义倡导的这种“民族意识”、“大国情结”,成为当代日本政治思想的主流意识,这为“网络右翼”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上世纪末以来,在日本国内,一方面是民族主义情绪的高度膨胀,另一方面则是社会经济状况的严重滑坡。日本政府在泡沫经济崩溃和通货紧缩下推行的改革,催生了日益严重的“格差扩大”问题,战后“一亿总中流”的格局,化为泡影。当今的日本,迈入了美国式的“风险社会”,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之中,在强调市场竞争的同时,日本政府未能为“边缘人”铺设一张安全的网。后泡沫经济时代成长起来的新生代,他们不仅未能在社会的变革中得到好处,反而艰难挣扎于“格差社会”的严冬之中,对未来之路迷茫而绝望。这种撕裂的“绝望感”和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为“网络右翼”的崛起,提供了充分的现实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网络右翼”的出现,也是日本国内政治经济剧烈变动带来的必然结果。

考察“网络右翼”的形成背景,自然离不开作为其重要参照系的“传统右翼”。民族差别、民族排外主义等,是右翼思想最为本质的部分,在这一点上,“网络右翼”“旗帜”最为鲜明,比起“传统右翼”,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此,“网络右翼”与“传统右翼”在思想的根基部分,有着密切的连带关系。尽管如此,两者之间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传统右翼”主张“维护以皇室为中心的日本传统”,在追求“美丽日本”的基调之下,驱动国粹主义、排外主义之行动原理。无论“传统右翼”的指导思想多么激进、荒谬,有一点不可否认,在其底层,流淌着一种“美学”——对自身信念的“理想主义”追求;而“网络右翼”并不刻意推崇天皇制,也不在乎“传统”等的美丽包装,他们的思维更为直线,往往是直奔主题,直接发泄对生活现状的不满,毫不掩饰其人种差别、排外主义的倾向。这种诉诸于感情的宣泄,缺乏理论的铺垫,显现出简单化、粗陋化的一面。

另外,“传统右翼”是由少数的“精英”构成,他们活动于市民社会的边缘地带,组织内部有着明确的等级秩序,对会员也有较为严格的约束,如要求每位会员了解右翼组织发展史、遵从右翼思想理念等;而“网络右翼”相对松散,他们没有统一的指导原则,也没有核心的统率者。“网络右翼”的加入门槛很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加入,也可以随时退出。譬如说,“在特会”只要在该组织的网站登录一个邮箱地址,就算是“在特会”的一员了。目前,“在特会”号称拥有12000多名会员,但这些人均非严格意义上的会员,确切地说,他们只是登录者而已,他们并没有承担缴纳会费及公布个人信息的义务。这种松散方式,固然便于扩大组织基盘和影响力,但其潜在的脆弱性和不确定性,也一目了然。

正因为有如此的区别,一部分在网络上活动的传统右翼,为了显示自身的独特存在价值,特意自称为“正统保守”或“传统保守”,以示与“网络右翼”的区别。当代日本右翼代表人物樱井よしこ对“网络右翼”的点评,颇具代表性。一方面,樱井强调,“网络右翼”的出现,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有其积极意义。“网络右翼”通过掌握网络等现代交流工具,每一个人均可自由地发表主张,超越了单个人的局限,提升了自身的存在感,由此,在历史上首次形成了一种崭新的话语格局,这有助于推动国家的变革。但另一方面,樱井对“网络右翼”也深感忧虑,她说,正因为网络具有如此强大的能量,参与者更应持有高度的自觉性和理性智慧。如果仅仅在网上高呼“朝鲜人滚回朝鲜半岛”等口号,并在现实生活中拼命抵制韩国女艺人入境等,这类过激的排外主义行径及对他人的诽谤中伤,根本无助于解决问题。樱井提议,“网络右翼”在提出自己的主张之前,首先应当学习历史,把握历史的全体像,进而提升自身言论的说服力。那种简单化的感情宣泄,绝非真正的“爱国”、“保守”,如果陷入狭隘的排外主义和国粹主义,那么,日本必将孤立于国际社会,误入歧途。①櫻井よしこ:《ネット右翼の皆さん、現状への怒りはそのままに歴史に学んで真の保守になってください》(《网络右翼的各位,请学习历史,将对现状的愤怒转化为真正的保守》),《SAPIO》2012年 8月22·29日号特集:《ネトウヨ亡国論この国の本当の「保守」とは何か――》(《网络右翼亡国论这个国家真正的“保守”是什么?》)。

面对“网络右翼”,如樱井よしこ这样的“传统右翼”,持一种颇为复杂的矛盾心态。一方面,“网络右翼”与其有着近似的价值观,是其潜在的“同盟军”,“传统右翼”对此抱有相当的期待感;但另一方面,“传统右翼”又认为“网络右翼”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过于“幼稚”、“肤浅”,其知识结构、理论素养均有待提高,如果不对其进行有效“约束”,任其自由发展,则有可能成为右翼保守势力发展的一大障碍。

三、“网络右翼”的精神构造

纵观“网络右翼”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表现,进一步切入其精神构造的底流,大致可归纳出“网络右翼”几大核心“意识”:

其一为“反叛意识”。“网络右翼”从诞生之日起,便擎起“对抗”的大旗,他们自感出身于“草根”,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面对精英阶层的“傲慢”与“打压”,他们的“反叛意识”一浪高过一浪,他们甚至对“网络右翼”这一称呼,也颇为反感,他们认为,这是与其对立的反保守(左翼、革新)人士强加给他们的“帽子”、“标签”,在这种“帽子”、“标签”的背后,带有浓厚的嘲讽、蔑视和侮辱的色彩,隐藏着主流社会对他们的负面评判。

这里有一个现象值得探讨——为什么当今日本社会涌现的是“网络右翼”而非“网络左翼”?对此,很难一言以蔽之。一般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为遏制日本重新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在美国的主导之下,推进了一系列民主主义的改革,虽然在冷战格局之下,这些改革并不彻底,但与战前军国主义思潮密切相关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等敏感话语,一时成为禁语,这种状况,自然引发了日本右翼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弹。他们认为,战后的日本媒体,已完全被左翼人士所控制,并予以彻底的体制化,战后日本媒体打造的,是一种带有明显左翼倾向的“封闭”的言论空间,它能够发散的,也仅仅是美国主导之下的“压抑之声”。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电脑的普及和网络技术的发达,网络空间日益扩大,言论空间逐渐由原先的精英层独家掌控,演变为大众的广泛参与。泡沫经济崩溃后登上社会前台的日本新生代,在激烈竞争的大潮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挑战,他们本能地认定,那些掌握媒体舆论的左翼人士,自视为担纲启蒙重任、诲人不倦的文化人,他们貌似公正博学,以天下评判为己任,实际上自视清高、毫无定见,不可能真正理解底层民众的困境。相当一部分人显然厌倦了左翼媒体宣扬的“温和中产阶级社会”的发展蓝图,他们毫无选择的余地,必然站到“左翼”的对立面,成为“反叛”阵营中的重要一员,并希冀通过网上的抗争,打破左翼媒体的“舆论垄断”,实现社会阶层的流动化,进而改变自身的命运。

“网络右翼”的这种“反叛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对日本战后媒体封闭化、僵硬化存在的不信和挑战,而不受任何检查和制约的网络言论空间,更为这种“反叛”提供了绝好的现实基础。理论批评家滨野智史这样点评:冷战后,左派思想体系未能解消社会之不满。进入信息反馈敏捷的网络社会,作为对这种左派思想体系的猛烈反叛,“网络右翼”现象延绵10年以上,着实令人吃惊。不过,日本媒体的民主状况,确实很难说是健全的。“网络右翼”运动,作为反抗媒体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不能不说是市民对媒体的一种监视,值得予以评价。①滨野智史:《ネトウヨ心理とテレビ》(《网络右翼心理与电视》),《新·周刊富士电视台批评》的电视节目特集,富士电视台2011年11月12日播出。

其二为“悲情意识”及伴生而来的“强国意识”。“网络右翼”在网络这片“主战场”上,处处显露出浓厚的“悲情意识”。他们深信,这片他们生活于其中的、深爱的土地,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它已被外国及外国人“占领”“夺去”,再也没有往日之风采。为此,他们亮出了悲壮的口号——“夺回失去的日本!”在这种失望、悲愤的底部,流淌的是对异文化“侵入”的抵御心理,以及对外国人进入日本、威胁日本人“生活和雇用”等社会保障的高度警戒感,并将自己身处“弱势群体”的责任,全部转嫁给“外国敌人”。

这种“悲情意识”,虽然在理论上支离破碎、荒唐无稽,但在网上通过情绪化的口号和刺激性画面,并辅以现实中亢奋的肢体语言,很容易使复杂的思考让位于强烈的直觉,形成沸腾式的愤怒,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和惑众性。

与“悲情意识”相对应的,或者说是作为某种“受害者意识”的补偿,又形成了“网络右翼”的“强国意识”——他们在网上自由联想、尽情发泄,营造自己心目中强大的国家像,不仅如此,他们还有意识地将自身和强大的国家紧密捆绑在一起,将自己想象成掌控国家未来命运的主人,“居高临下”地向外界显示自身的“强者”地位,享受作为“强者”的荣光与尊严。虽然这只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但对“网络右翼”而言,确实是一种容易入手而又不可或缺的精神慰藉。在这种虚幻的自豪感的背后,一方面,显露出的是自身的存在迫切需要社会认可的强烈诉求;另一方面,也是以曲折的方式将自身的弱势处境正当化,从而给自己减压,寻求某种心理的平衡。

其三为“自我封闭意识”。“网络右翼”制造了虚构的“敌人”,可是,他们并不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这些“敌人”。按常理来说,面对自己想要攻击的对象,至少应该直面对手,了解对手的各种优缺点,对症处置,但“网络右翼”似乎并不愿意这么做。“网络右翼”的大多数人,将自己的主张视为“国民的总意”,而将与自己对立的意见,全部贴上“非国民”、“在日外国人”的差别化标签,以这种自我编排的两极对立方式,彻底切断与对手交流和沟通的渠道。“网络右翼”情愿躲在网络背后而不愿被“特定”,一旦其发言的内容露出破绽,或者其思维的防线被对手撕破,他们往往不是去积极对应,弥补漏洞,而更多的是选择退缩回避,甚至转换话题,装作与己无关,高高挂起。

在这里,“网络右翼”显示出极其矛盾的一面:虽然他们拥有网络空间的无限开放性,但又拒绝在现实生活中与对手进行有效的交流和沟通。造成这种局面,固然暴露出他们在生活中缺乏辨别网上泛滥信息的能力,以及无力构筑可靠的人际关系等弱点,但不可否认,主流社会简单化地将“网络右翼”纳入左翼、右翼对立的既定框架中进行考察,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其走向外部的可能性,令其只能沉溺于自己营造的“封闭”小天地,流连于与自身价值观相同的阵营之中。

正是在这一观察视角之下,社会学家北田晓大指出,“网络右翼”的活跃,是对他们所讨厌的主流媒体的一种挑战和解构式反讽,尽管这其中存在着激烈的摩擦和冲突,但并不能就此排斥其内含的某种交流。遗憾的是,在“网络右翼”的标签之下,其言论最终被封锁于限定的小团体之内,任其互动发酵,酿成封闭式的连锁反应。而事实上,“网络右翼”的发言内容,本质上是很难在左翼或右翼的框架中准确把握的。①北田晓大:《嗤う日本の「ナショナリズム」》(《嘲笑日本的“民族主义”》),东京:日本放送出版協会(NH KBOOKS 1024)2005年版,第206-216页。

四、“网络右翼”的“排外情结”

“网络右翼”的“反叛意识”、“悲情意识”、“强国意识”和“自我封闭意识”,最终凝结成一个“自我完成”的体系,其目标指向,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其强烈的“排外情结”之中。这种“排外情结”,反映在现实生活中,必然是要确立一个可以正面切入的“假想敌”,这个“假想敌”,可以是在日外国人,也可以是东亚的邻国。

为什么要树立这样一个“假想敌”呢?高原基彰从“不安型民族主义”这一概念入手,进行了深入剖析。高原认为,“网络右翼”通过“反韩”“反中”等树立“假想敌”,主要根源在于日本国内的“社会流动化”。一方面,上世纪90年代前后,日本战后长时段的经济增长宣告终结,传统意义上的社区团体(家族、工作岗位、邻居等),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而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个体与社区的连带、个体与家族和同事之间的关系日益疏离,失去归属感的日本人,变得越来越“原子化”;另一方面,全球化浪潮推动了新的流动进程,每个日本人被迫作为“个人”流向社会,由此,不安的感觉四处扩散,人们难以明确界定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出现了所谓的“认同危机”。为了解除这种“认同危机”,让自己有所依托,便有必要在外部树立假想之敌,而这也是在日本年轻人中间掀起民族主义浪潮的原因。②高原基彰:《不安型ナショナリズムの時代:日韓中のネット世代が憎みあう本当の理由》(《不安型民族主义的时代:日韩中网络世代互相憎恨的真实理由》),东京:洋泉社2006年版。确实,在这种“漂流”“孤独”的背景之下,“网络右翼”很容易与高呼“日本万岁”“日本人万岁”口号的民族主义结合,并在以“爱国”为名的战场上,寻找发泄口。

“网络右翼”的一大攻击方向,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在日外国人,特别是在日朝鲜人。他们强调日本政府对在日朝鲜人过于优待,强烈反对为其提供生活保护,甚至极端地认为:在日朝鲜人即便遵纪守法,也要一概排斥。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调查显示,2008年接受生活保护的30955名外国人中,持韩国、朝鲜国籍的有23232名,占在日朝鲜人总人口的3.9%,而日本人的相应比例仅为1.2%,也就是说,在日朝鲜人接受生活保护的比例,约为日本人的3.25倍。③日本厚生劳动省:《統計要覧厚生統計要覧(2011年度)第3編社会福祉第1章生活保護》,可参阅:ht t p://www.m hl w.go.j p/t oukei/youran/i ndexyk_3_1.ht m l。2010年,大阪市接受生活保护的外国人首次突破1万人,绝大多数是高龄化的在日朝鲜人,这也引发了日本社会的高度关注。④《生活保護受給の外国人、初の1万人突破大阪市》(《领取生活保护的外国人,大阪市首次突破1万人》),《产经新闻》2010年6月14日。

以上数字,也构成了“网络右翼”批判政府对在日朝鲜人“过于优待”的依据。但事实上,外国籍人士在日本的经济、社会基盘脆弱,在各种偏见和人种差别之下,生活充满艰辛。在日本领取生活保护的,有相当部分是老年人。这一代人在日本刚刚创立国民养老金制度时,因为国籍条款等限制,未能取得加入权,到如今,年老体弱,接受生活保护,也是不得已之举。对于这段历史,“网络右翼”并不了解。他们本身处于社会的弱者地位,却将更为弱势的外国人定为攻击目标,并在攻击过程中确立自身的强势,寻求心灵的慰藉,这种心态,很难说是正常的。“网络右翼”一波又一波地掀起排斥外国人的浪潮,却不愿去认真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便排除了所有在日外国人,真的就能改变他们的生活,真的就能让日本变得更美好吗?

“网络右翼”的另一大攻击方向,是中国、韩国等东亚邻国,特别是对韩国的攻击,可谓不遗余力。木村干分析说:“这一时期,中国、韩国等东亚国家逐步成为日本的竞争者,这种脱胎换骨的巨大变化,刺激了日本人的民族主义意识和国民认同感。由此,在将中国、朝鲜等视为主要假想敌的同时,也将在历史问题上与之严重对立的韩国,纳入敌对阵营。”①木村干:《ブームは何を残したか-ナショナリズムの中の韓流-》(《热潮过后留下了什么——民族主义中的韩流》),石田佐惠子等:《ポスト韓流のメディア社会学》(《后韩流的媒体社会学》),京都:m i nerva书房2007年版,第216-217页。

2005年在日本掀起的“嫌韩”潮,令世人为之侧目,当年7月,以“嫌韩”为主题的《漫画嫌韩流》②山野车轮:《マンガ嫌韓流》(《漫画嫌韩流》),东京:晋游舍M OOK2005年版。正式出版。这本书围绕竹岛(韩国称之为“独岛”)、吞并韩国、历史教科书等一系列日韩之间的敏感问题,对韩国方面的主张展开了猛烈抨击。该书在网上大受好评,风靡一时。③丁贵连:《『韓流』『嫌韓流』そして『韓流』》(《“韩流”“嫌韩流”,还是“韩流”》),亚洲游学:《世界のコリアン》(《世界的韩国》)(No.92),东京:勉诚出版2006年版,第30页。应当说,日本国内蔑视、攻击韩国的论调,早已有之,但一直未成气候,而“嫌韩”潮的爆发,其规模、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令人玩味的是,这股“嫌韩”潮的爆发,恰恰是在“韩流”劲吹日本之时。

2002年,日韩两国共同举办世界杯足球赛,展开了大规模的体育交流,根据日本《朝日新闻》和韩国《东亚日报》的民意调查,两国国民均明显感受到,对方比以前更为亲近。④《朝日新闻》,2002年7月7日。2003至2004年,韩国连续剧《冬日恋歌》在日本热映,“韩流”成功登陆日本,卷起“纯爱”浪潮,形成巨大冲击波。“不伦”“失乐园”的流行,曾是上世纪末日本文化界的主旋律。1996年10月,日本著名演员石田纯一的婚外恋被公诸于世,他在接受采访时为自己辩解:“文化和艺术有时候也会从外遇中诞生”,后被日本媒体精简为一句名言:“不伦也是文化!”与此同时,从1997年起,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风靡一时,至1998年3月,该书卖出300余万册,位居综合畅销书首位。但在经历了波澜万丈的“不伦”“失乐园”风潮之后,日本人又重新渴望那种刻骨铭心的“纯爱”感觉,渴望复归“纯爱”中心灵的宁静,毕竟,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追求美好的强烈冲动。很显然,“韩流”很好地迎合了这一需求,以《冬日恋歌》为代表的韩国连续剧,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初衷不改、始终如一地爱着对方,这种唯美的纯情,深深地打动了日本国民。由此,韩国大众文化在日本已不仅仅是一种流行话题,很多人认为,它已成为大众文化的一大种类,在日本扎根。⑤村上和弘:《インターネットの中のツシマ-ある『嫌韓』現象をめぐって-》(《网络中的对马岛——聚焦某种“嫌韩”现象》),《ポスト韓流のメディア社会学》(《后韩流的媒体社会学》),同前,第 181页。

“韩流”的崛起,一方面拉近了韩国与日本的距离,但另一方面也唤醒、刺激了“网络右翼”的“嫌韩”意识。这种意识,夹杂着“强国意识”之下的自我陶醉,这自然难以容忍韩国引领文化潮流、威胁日本东亚文化霸主的地位。为此,“网络右翼”反复强调,“韩流”只不过是韩国政府与日本某些左翼媒体夸大报道的产物,根本不值一驳。他们甚至认为,“韩流”的快速扩张,是韩国政府和受韩国影响的某些国内“反日势力”的一种“阴谋”。⑥木村干:《ブームは何を残したか-ナショナリズムの中の韓流-》(《热潮过后留下了什么——民族主义中的韩流》),同前,第226页。

冈崎久彦曾指出:“在战后相当长时期内,日本出版了世界各国的历史书籍,但这其中有关韩国的历史书籍非常少见。正是对韩国近代史和韩国文化的无知,才导致他们无法真正理解韩国国民之感情。”⑦冈崎久彦:《なぜ,日本人は韓国人が嫌いなのか。——隣の国で考えたこと》(《为何日本人讨厌韩国人——邻国考虑的事情》),东京:W AC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页。从根底而言,“网络右翼”的这种“嫌韩”意识,更多的是出于对历史的无知、偏见及自恋的心态。

五、结语

“网上右翼”本身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政治目标,只是一种松散的结合,他们并非坚定的国家主义者,也没有那种为“信仰”而献身的热诚。“网络右翼”在所谓“守护日本共同体”的大义名分之下,将“大日本”、“民族主义”等政治概念融入其叙事系统,显示出一种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但在这种虚幻的激情豪迈背后,涌动的却是强烈的危机感和失落感。

“网络右翼”更多的是沉浮于“格差社会”中的“边缘人”,他们渴望受人尊重,渴望赢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但缺乏改造社会的理论基础、手段和能量;他们没有改造社会的通盘考虑,也不清楚自身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能够令社会更美好。梦想变得越来越遥远,他们只能以曲折的方式,透过“反叛意识”、“悲情意识”、“强国意识”和“自我封闭意识”等的构建,营造出“排外”的想象共同体,而事实上,他们本身并无可能融入到这一想象共同体之中。

“网络右翼”的言论,充满着“随意性”和“暴力性”。一方面,他们享受着宪法保护下的言论自由,另一方面,他们又无所顾忌、不负责任地压制对手、排斥异己,充当言论“暴力团”的角色。“网络右翼”的思想深层,带有明显的非现实性的倾向。他们“厌韩”、“厌中”、“厌左”,积极挑战主流媒体话语权,解构主流阶层精英意识,这些冲动,更多的只是对现状不满的感情宣泄,是对立情绪下的消极反抗。“网络右翼”表面上激扬文字,观念世界无限膨胀,但根底里却只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我”,凸显的是自信力的缺乏和对历史、社会文化的无知,也反映出其难以直面、顺应东亚连带及全球化的发展进程。

日本“网上右翼”的“盛行”,是本世纪以来日本社会步入转型期的必然产物。近年来,“网络右翼”不再满足于键盘前的活跃,“在特会”的部分成员开始走上街头,不时在排外主义的口号下直接与“敌”作战,已具备了“行动保守”的某些色彩,但总体而言,他们的活动方式仍不同于60年代日本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他们更多地停留于网上感情宣泄的层面,依旧是躲在因特网背后自我陶醉的一代,尚未构成规模庞大的现实运动。但是,主体构成是日本社会中青年的“网络右翼”,作为日本民族主义、保守主义势力的潜在“后备军”,他们身上蕴藏的未来性和能量不能低估。另外,这些极端的网上言论,依托网络空间的发达,如果不断向日本社会的深层渗透,也有可能引发社会舆论的质的变化,其潜在的破坏性亦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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