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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立乡村集体典型的三重逻辑
——基于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集体典型历史演替的分析

2014-04-01董颖鑫巢湖学院乡村治理研究所安徽合肥238000

关键词:华西村小岗村典型

董颖鑫,巢湖学院乡村治理研究所,安徽合肥 238000

一、引言

新中国成立以来,共产党努力把传统乡村改造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为此采取了很多办法,其中一条重要的且别具特色的办法是树立乡村典型。回顾当代中国乡村治理史,从地方到中央树立了无数乡村典型,但本文主要论及各个时期影响力大、代表性强、层次高的最为知名的乡村典型,如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耿长锁合作社、毛泽东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中表扬的众多合作化典型、大跃进时期的嵖岈山人民公社、其后的大寨大队、“改革开放第一村”小岗村以及致富典型南街村和华西村等。

典型在中国语境下的文学、艺术学、伦理学和宣传学中具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因此,有关典型的研究比较丰富[1],但把乡村典型作为特定类型的社会科学研究则显得非常单薄,虽然树立乡村典型曾风行草偃,并进化为中国社会主义乡村政治的新传统,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仍会因其特殊功能而受重视。检视当前的乡村研究,曾独领风骚的乡村典型较为尴尬,在一些研究者的印象里,乡村典型不过是粗陋的政治工具而已,乡村典型政治无非是意识形态的具象物,因而虽有较多对于乡村典型精致的微观个案研究,如弗里曼等对五公村、周怡对华西村、毛丹对尖山下村、冯仕政对南街村、陆益龙对小岗村的个案研究和项继权对若干名村治理的比较研究,但学者们似乎都无意对乡村典型进行宏观的类型学研究。不过,这些个案的积累还是为乡村典型的宏观的类型学研究提供了厚实的学术支持。相比于颇为得宠的个案研究,只要不先入为主,不被乡村典型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晃了眼,就可在乡村典型的历史演替中发现树立乡村典型的逻辑和非均质国家内部的多重互动关系,挖掘出乡村典型的研究价值,开辟出乡村研究的新空间。乡村典型作为类的宏观研究似乎更能贴近中国特色政治的脉搏,因此,可将之作为观察1949年以来中国乡村政治变迁的独特视角,并从中窥探中共乡村治理的政治技术,亦有助于理解当代中国政治的运行机制。

乡村典型是根据中国传统和革命经验而发掘出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物化载体,树立乡村典型就是将中国宏观政治理想映射到基层,在乡村社会和政治理想之间筑起美丽的彩虹桥,既要把僵硬的国家意志柔化为乡村的政治美学,又要引领乡村社会沿着这座桥走向“美丽新世界”,而支撑这座彩虹桥的是自上而下的不同层面的政治实体,这些层面依中国政治特点可分为中央、地方和乡村典型三层①这个三层分析框架的方法论解释见崔之元:《“混合宪法”与对中国政治的三层分析》,载《战略与管理》1998年第3期;卢迈:《中国农村改革的决策过程》,载《二十一世纪》(香港)1998年第12期;王强:《中央、地方、民众:村民自治决策过程的三层分析》,载《开放时代》2000年第1期。。本来,在社会主义中央集权体制下,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意识形态占据无可置疑的统领地位,意味着树立乡村典型的政治逻辑在自上而下的映射过程中应呈现出一致性,可层面的分别暗示了各个层面存在职责、利益和目标上的区别,因而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理想化的统一性要求难以抑制各个层面树立乡村典型时的理性选择逻辑,相比较而言,中央可能较关注政治导向,地方可能更在意政绩功能,典型村庄则可能是一种生存策略的选择,它们共同演绎了树立乡村典型的三重逻辑。

二、政治导向:基于中央的分析

20世纪的中国基本上是以“三农”为重心的,所以,党管农村工作成为传统[2]。至于如何建设“三农”中国,党把树典型作为一种重要且可行的办法,毛泽东曾要求,“应当注意收集和传播经过选择的典型性的经验,使自己领导的群众运动按照正确的路线向前发展”[3]。就树立乡村典型的群众运动而言,所谓“选择”是指树立乡村典型必须符合“正确的路线”,即反映意识形态追求,体现党的乡村建设战略,把党的政治理想外在化、客体化。党希望以乡村典型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现实完美性昭示普通乡村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激励农民见贤思齐,战胜惰性,打破对落后乡村的消极默认,万众一心向着同一目标前进,实现动员、控制和整合乡村社会的目的。这不仅符合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以来所形成的依靠群众路线的动员传统,还能表现农民在政治理想感召下的自发呼应和积极行动,也能证明党的方针政策的正确性和统治的合法性,并能摆脱传统官僚制的缺陷。总的来看,乡村典型似乎都发挥了政治导向功能,示范引导中国乡村的生产组织和制度的变迁,展示社会主义乡村的应然状态。

农业合作化要把传统小农经济改造为社会主义农业经济面临着物质基础和制度资源的双重匮乏的挑战,以及如何让农民以理想主义激情和牺牲精神认同新制度并为工业化做奉献的突出问题。为此,毛泽东特意主持编写了《怎样办农业生产合作社》一书,后改名为《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特别加了按语表扬了众多的合作化典型。从该书的原名可以推知此书应是一本工具书,以乡村典型为实例提供办社方法,但从该书的重新命名可知,这些典型的重要功能在于对合作化运动正确性的证明作用,如书中序言所述,“读者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全国合作化运动的规模、方向和发展的前景。这些材料告诉我们,运动是健康的……它们可以使那些对于这个运动到现在还是采取消极态度的人们积极起来,它们可以使那些到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办合作社的人们找到办合作社的方法,它们更可以使那些动不动喜欢‘砍掉’合作社的人们闭口无言。”[4]220-221而且,毛泽东还期望书中的典型不仅能对“在几万万农民中实行农业的社会主义的改造”有些帮助,还能对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有些督促参照作用,即“也应当争取提早一些时候去完成,才能适应农业发展的需要”[4]223。可见,这些典型不是局限于如何办社的低层次的工具性作用,而是要掀起农业社会主义高潮,乃至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在三大改造中发挥政治导向作用。

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结束后,毛泽东并不满意。他认为,“小社人少地少资金少,不能进行大规模的经营,不能使用机器。这种小社仍然束缚生产力的发展,不能停留太久,应当逐步合并”[4]257-258,并在成都会议上正式提出办大社。河南省遂平县闻风而动,根据成都会议精神成立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并由《红旗》副主编帮助制定了《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简章》。这个《简章》体现了中央主要领导对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一些设想[5],得到了毛泽东的赞赏。他表扬河南省给他送来个“宝贝”[6]159,后来还要求各省都“吹一吹”。嵖岈山公社能成为全国的样板,并不是真的在生产上有了质的飞跃,而是迎合了当时中央对于乡村建设的宏大设计。

通过大跃进方式推进的人民公社化给农业带来了极大伤害,与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使不少人对人民公社失去信心。但毛泽东始终坚信人民公社制度具有无比优越性,不认为“三面红旗”会因此倒下,所以,他极为重视依靠自身力量取得经济成绩的人民公社典型。大寨因此成为这个背景下冉冉升起的明星。周恩来在三届人大一次会议上指出,“大寨大队,是一个依靠人民公社集体力量,自力更生地进行农业建设、发展农业生产的先进典型”,以经济成绩体现了“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和“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等意识形态追求。显然,大寨成为了人民公社的“救命稻草”,证明了后大跃进时代经过改进的农村人民公社制度的正确性。

然而,在“文革”期间,大寨典型以政治促经济的模式不能从根本上改善人民公社制度的生产绩效,因而成就了小岗村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偶然成为全国典型。说它偶然,是因为邓小平在说明大包干可行时,提到了“凤阳经验”[7]315,而小岗村模式是“凤阳经验”的主要内容,小岗村由此成为中国改革的符号。小岗村实行大包干后虽有进步,但横向比较,即使在凤阳县也算是落后的。不过,中国农村需要一个这样的符号作为标志,小岗村和全国多数农村的相似性反倒成为其独有的优势,具有传递中国农村改革的政策信息和上层设想的恰当代表资格,其典型意义是类的代表性而非类的先进性。所以,纪念改革开放二十周年和三十周年的时候,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和胡锦涛都借考察小岗村来表明中央稳定农村生产经营制度的政治导向,反映了小岗村典型的独特政治价值。

小岗村的纯农业发展模式在市场经济下仅能解决温饱,难以致富,而华西村等典型则顺势而起,既经济发展,又政治忠诚,理所当然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样板,似乎为中国农村发展开辟出一条既承续社会主义传统又符合中央改革开放要求的新路。华西村虽然富了,却能不忘国家,不忘他人,喊出了“共同富先要集体富,共同富必须家家富,共同富更需精神富,共同富必须先富带后富。个人富了不算富,集体富了才算富;一村富了不算富,全国富了才算富”[8]的响亮口号,看似啰嗦,却无非以重复的方式和朴素的语言来直白地表达对意识形态的热情呼应,甚合现实政治的需要,符合邓小平一再强调的社会主义本质。因此,华西村能得到历届中央领导的重视,李鹏在华西村题词“华西村,中国农村的希望所在”,江泽民勉励华西继续带好头[9],胡锦涛表扬吴仁宝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做出了贡献[10]。

由此可见,乡村典型是国家乡村建设中谋篇布局的重要棋子,是寻找有效的乡村治理路径的一种努力,客观上起到了将抽象的乡村建设的政策目标和远大理想具象化的作用。尽管其政治导向是通过行动来呈现,而不是文字来定义,可能在复杂的政治实践中呈现为多个面向,不像文本那么明晰,却恰好提供了弹性的纠错空间;尽管乡村典型政治缺乏官僚科层制的规范性和程序性,难言治理效率,却能清晰传达中央的政治态度;尽管缺乏明确的标准评价其治理效能,却可作为群众动员的助推器。不过,自改革开放以来,乡村集体典型虽仍能或如小岗村那样发挥工具性作用,反映土地承包权长期不变前提下加快土地流转的农村改革的实然状态,或如华西村发挥象征性作用,表明中国乡村发展的应然方向,但是,因为乡村社会迅速转型,国家权力开始从农村收缩,农民的自主权越来越大,乡村经济越来越市场化,乡村政治陷入冷漠,乡村文化已呈多元,乡村社会趋于萎缩,乡村典型的政治导向功能渐被消解。

三、政绩追求:基于地方的分析

在当代中国单一制的国家结构形式下,地方党委和政府(以下简称为地方)的权力均来自中央,且是执行性权力,没有或仅有部分自主权,且这部分自主权也需中央授权[11]265,导致各地方在结构上具有高度的同构性,在行为上具有普遍的相似性。地方在乡村工作中可能有宏大理想,但职责所系决定其只能根据中央政策,以其所获得的资源配置权力为荣誉、地位、信仰和经济发展等而努力,往往集中体现为政绩锦标赛。既然树立乡村典型是中国共产党对传统革命经验的发扬光大,为中央所偏爱,地方自会顺势而为,通过树立更多更大的乡村典型来获得政绩。很明显,在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下,乡村典型作为政治橱窗里的展品,谁贡献得越多,影响力越大,谁的政绩就越大,因此,树立乡村典型的政绩逻辑在地方具有普遍性。每个辉煌的乡村典型背后几乎都少不了地方的精心谋划和资源的优先配置,以使乡村典型或经济上特别成功,或制度上大胆创新,成为政绩亮点。

这种政绩逻辑早在充满革命理想主义的战争时代就已隐约存在,在新中国成立后更加明显。毛泽东在延安时期要求组织起来,各根据地在战争之余都努力培养具有社会主义因素的农业合作组织,河北省著名的乡村典型五公土地合伙组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由县政府指派工作人员创办的。为了能使合伙组维持下去,并显示超出单干户的优势,从县到省都给予了大力支持,包括舆论、政治、资金和技术等。起初,这些可能源于对于社会主义的真诚信念,但直接的后果是组织者“在合作社工作中的成绩使他得到了晋升”[12]106。饶阳县试图发展出符合国家愿望的合作社模式,并竭力扩大它的影响,“饶阳和河北省的领导上报了五公耿长锁合作社的材料,五公村的命运与推动它发展的干部们的命运息息相关。”[12]1741950年代初,中国合作化的步伐越来越快,河北省把五公村选为标兵,派出专家指导推动五公村合作社的发展,组织全村的合作社。省里的领导和工作组不断来到五公村帮助整社,加强管理,确保五公村合作社保持模范,因为“五公是全国著名的模范村,在政治上有利可图”[12]262。

农业合作化的逻辑必然趋向一大二公,因而嵖岈山之类的人民公社的成立就是迟早的事。河南省遂平县领导想以首创人民公社干出一番事业,虽在“大跃进”运动中以失败收场,但也风光了一番。人民公社制度不得已从“一大二公”让步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即使这个妥协的制度安排也亟须证明自己,谁能够贡献出证明人民公社制度优越性的样板则功莫大焉。大寨在1963年的抗灾中脱颖而出,以“自力更生,人定胜天”的经济成绩证明人民公社制度的优越性,成为后“大跃进”时代的突出典型。但大寨由地方典型迅速升级为全国典型,不可或缺地方的积极性,山西省对大寨进行了积极宣传,省委书记陶鲁笳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时,甚至特意详细介绍了大寨[13]44,使毛泽东对大寨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才有了后来的全国农业学大寨乃至各行各业学大寨,从而更加凸显了山西省树立大寨典型的政绩。

“文革”结束后,经济发展开始重视实效,大寨由于在“文革”中蜕变为“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极左典型,终究免不了被历史抛弃的命运。中国农业的大旗由昔阳易帜于凤阳。这是因为安徽凤阳小岗村率先搞起了大包干,但大包干对人民公社制度构成了威胁,在改革之初仍属犯忌的做法,有人说小岗村试图瞒天过海,搞资本主义,但凤阳县委书记认为该县几千个生产队,即使小岗村搞错了也不影响大局。地委书记则在小岗村召开会议说,县委书记同意你们干一年,地委批准你们干三年。小岗村包产到户所取得的成绩“正是万里日思夜盼在寻找的农村改革的真正的典型”,万里更批准他们“干五年”[14]54。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为了保住小岗村的大包干典型形象,禁止小岗村办厂[14]127。很显然,没有地方的支持,小岗村典型就不会产生,更不会成为声名赫赫的全国典型。小岗村现在还是凤阳县和安徽省的名片。

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时代,经济发展成为最重要的评价指标,所以,地方往往更愿意扶持具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乡村典型,以在政绩上取得立竿见影之效,如南街村的乡镇企业早就小有成就,但能成为全国典型,当然离不开地方的助推。地方积极协助南街村获取贷款、减免税收、开拓市场。南街村虽只是行政村,但村内机构却是镇级设置,如武装部、派出所、法庭、检察室、纪检委等,“县政府和上级部门在一切方面都给南街开绿灯”[15],为南街村保驾护航。南街村党委书记王宏斌曾说,“各级领导、各级职能部门都想抓南街这个典型。省水利厅、县水利局要在南街搞农田喷灌,所需款项都是国家拨款,一拨就是几百万元”[16]。虽然现在对南街村的质疑不断,但地方仍很重视,毕竟南街村还能维持难得的鲜亮外表。

华西村无论是在政治挂帅还是在经济挂帅的时代都一直是典型。在改革前成为“南大寨”,但没有像大寨仅有农业,还偷偷办起企业,以工补农。可那时的农村只能以粮为纲,偷办地下工厂甚至会被以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枪毙[17]。华西村能安然无事,很显然是以典型身份获得了上级的庇护。及至华西村的吴仁宝升任县委书记和革委会主任,同时又兼任华西村党支部书记,华西村典型更能得到精心呵护,到1978年华西村的工业已取得不俗的成绩。2011年华西村庆祝建村五十周年的时候,发来贺信和应邀到访的领导从中央到地方规格之高是其他村庄难以企及的,其主体是原任或现任江苏省各级领导[18],华西村的做法有攀附炫耀之嫌,恐怕老领导们也存在与有功焉的想法。

地方的中介位置使其成为树立乡村典型的操盘手,也就为他们以此赚取政绩提供了机会。因此,地方在树立乡村典型时,既精于对治理乡村进行政治切割,以凸显乡村典型的超群绝伦,又善于对乡村典型仔细打磨,使其形象光鲜,为地方工作画龙点睛,还能藉此表明地方贯彻中央意志的忠心和决心。只是新世纪以来,随着国家政策变化,地方更热衷于GDP主义和城镇化,农业在GDP增长中的弱势地位导致乡村边缘化。树立乡村典型需要投入稀缺的政治、经济资源,却难见成效,且易受到有违公共行政的责难,政绩效能在压力型体制下相比其他一票否决硬指标逊色许多,地方树立乡村典型的动力明显下降。

四、生存策略:基于典型村庄的分析

自古以来,农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社会的弱者,遭受欺侮和掠夺,为了生存农民可能会选择狡黠的“低姿态的反抗技术”作为弱者的武器[19]3。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建立了强大的新国家,农民至少要表现出表面的顺从和合作,而一些精明的农民则出于生存策略,把握政治时势,选择“高姿态”的积极合作,成为与国家关系更近的那部分农民,争取一种制度性安排的身份——乡村典型,从而在国家资源配置中赢得优先权,并改变命运。如何把国家与村庄的一般关系建构成富有意义的特殊关系取决于村庄在新的政治时代的生存策略。典型村庄的生存策略呈现为明暗虚实并存的双层结构,深层结构隐藏了对最大化利益的追求,是村庄获取典型的意义所在,是“实”的一面;表层结构则高调展示对于意识形态的热爱,使村庄赢得具有区别功能的特殊价值符号,是“虚”的一面。“实”与“虚”的结合是以浪漫主义的方式把羞为人知的深层结构巧妙地隐匿在令人敬畏的表层结构之下,成为实施乡村典型生存策略的核心技术。

在1949年后国家对于现代化赶超的极度渴望中,“实”与“虚”结合的最佳载体是亮丽的生产成绩,因为亮丽的生产成绩不仅能提高村民生活水平,赢得村民的支持,还同中央的政治导向和地方的政绩逻辑具有一致性。亮丽的生产成绩仅是以一定的真实的生产成绩为基础,再通过精妙的包装才能亮丽起来,因为在既定的生产约束条件下,再大的努力也只能取得有限的经济成绩,难以脱颖而出。这就需要掌握把有限的生产成绩包装成非凡的生产成绩的技术,即将其归于非同寻常的苦干精神,或勇于推动生产组织制度变迁的创新精神,表现出与意识形态及制度设计的良好配合关系。苦干精神、创新勇气、非凡的经济成绩及相应的教化功能,既是典型村庄生存策略的具体展开,也是极易得到上级赏识的政治资本,因其能够证明社会主义制度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以及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和崇高性。

不管乡村典型如何演替,每个乡村典型基本都呈现了艰苦创业史。农民为了活命,在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除了苦干,别无选择。苦干是生存策略得以实现的基本前提。如果不像大跃进那样违背生产规律,苦干总归能出成绩,但乡村典型的苦干及其成绩必定具有超出一般的表现。这实际上是所有乡村典型的主要宣传内容,也是乡村典型多出自贫瘠之地的原因。五公村自然条件恶劣,早在抗战时期“为了克服困难,发展生产,大家有饭吃,有活做,孩子有书念”[20]30-32,办起了“土地合伙组”,并取得较大的生产成绩,克服了敌祸天灾,被誉为是“开放在华北农村的第一枝社会主义之花”。大寨则是“险山恶水”,苦干是“为了自身的生存,为了多打粮,吃饱肚子,也是为了多交粮”,所以,才有了“三战狼窝掌”的动人故事[21]26-33。小岗村则是位于“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凤阳,大包干前是“三靠村”(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生活靠救济),大包干的制度创新激发了农民的苦干精神,结果一年翻了身。江南虽是富庶之地,华西村的地理条件却比较差,是“半月不雨苗枯黄,一场大雨白茫茫”[22]31。“苦”只是一个基本前提,因为苦的地方太多了。“苦干”才是晋升为乡村典型的基本要件,所谓“苦干”就是做到了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比如五公村互助组在天气干旱的时候不像单干户一样观望,“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浇在干巴巴的地里”[12]116。大寨大队为了抗旱保墒“千里百担一亩苗”,小岗村人则吃睡在地里,华西大队又叫“做煞大队”,通过艰苦的农田改造成为“南大寨”,南街村创业的时候苦累得让人掉泪水。只有在“苦”的地方的“苦干”才能特别彰显革命传统精神和不凡生产成绩,实现精神和物质的双丰收。这里的“苦”或“苦干”具有了某种表演的性质,直接与意识形态相衔接。

乡村典型的生存策略的成功常得益于对既有的生产组织制度的突破,被概括为创新精神。普通村庄通过生产制度创新获取生产成绩,为赢得典型身份增加砝码。五公村是一个由恶劣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超前的合作化模范。嵖岈山率先成立人民公社是要克服小社不利于统一规划、统一指挥、统一分配的弊端,解决妨碍生产发展的突出矛盾[23],迎合了越左越革命和“一大二公”的时代氛围,想不成为典型都难。在后大跃进时代的人民公社体制下,大寨不采用通常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生产组织形式,而采用更激进的“两级所有,大队为基础”的生产组织形式。改革开放后,农民的经济自主性得到了肯定和鼓励。小岗村能成为典型是由于农民面对生存困境时经济理性的勃发冲破了政治的压制进行制度创新,经济理性中的个人主义取向和功利主义原则促成了大包干的实现,并分享了制度红利,取得了未曾有过的巨大经济成绩,虽冒犯了僵硬的政治教条,却暗合了中国的改革节拍,因而成为改革典型。华西村和南街村的制度创新表现在能够以集体制度克服分散无力的个人主义,为经济理性的实现提供了组织和制度空间,充分利用集体优势,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在市场经济下似乎以新的集体化方式实现村庄经济的快速发展。

乡村典型还能采取相宜的生存策略有效应对外来的政治压力。外来政治与乡村的距离给了乡村典型生存策略的施展空间,即把表面文章做得高明,以种种变通在政治约束条件下演绎村庄利益最大化的生存逻辑。乡村典型遭遇外来政治时,其领导人往往具有娴熟的政治智慧,既不是一味地积极逢迎,也不是鲁莽地直接抵制,而是以隐蔽的策略巧妙应对。乡村典型的领导人大多是名副其实的农民政治家,如原华西村党委书记吴仁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吴仁宝作为老典型在政治中沉潜涵泳,深谙政治运行秘密,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经验,能够搭乘意识形态便车,援引国家权力,改善村庄的生存境遇。为了获取和保持典型身份,乡村典型一般都表现得比较温顺听话,努力与上级保持一致。不过,对于吴仁宝来说,与上级保持一致并不是机械地完全一致,而是策略性地保持一致。上级政策不利于华西村时,也不明确反对,而是以所谓的形式主义应付官僚主义,如改革前华西村办社队企业,与以粮为纲的政策相冲突,上级检查就暂时停产,全体村民下地营造出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的农业学大寨的热烈场面。检查一结束,农民就洗脚上岸干工业;中央政策比较模糊的,则按照有利于华西村的方式来理解,如全国农村改革,主要是以分为主,但华西村抓住中央政策中的一句话“宜统则统,宜分则分”,选择以集体体制走工业化道路;中央政策对华西村有利的就完全遵照执行,比如说改革后大办乡镇企业。华西村五十年红旗不倒近乎完美地地诠释了乡村典型的生存策略。

由于乡村典型在乡村典型政治中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二者之间存在巨大张力。作为主体,有着确切的自我追求,理性而精于算计;作为客体又不得不依附于体制而生存,必须隐藏真实的自我,表演性地满足来自外部的期望,做一个合格的政治工具。这个张力使得国家无论是出于理想性或工具性追求创造出的乡村典型都不会像木偶那样可以随意摆布,反而让其在和国家的博弈中嵌入自己的生存逻辑。不过,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成熟,市场成为资源配置的主导方式,乡村典型的经济发展必须和其他市场主体进行平等公平的竞争,而不是依恃国家的父爱主义及额外的恩宠,也就是说,乡村典型再不能指望以其身份获得超市场特权,必须以普适的制度安排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

五、结语

从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来看,革命后国家权力对于乡村经济、社会和文化秩序实施了有计划变迁[24]362,即使人民公社解体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国家也从未离场,因为坚硬的政治内核并未破碎,意识形态压力还能在一定程度上规约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所以,国家的政治追求仍能以乡村典型为载体更集中更形象地展示和传播。只是,我国的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决定了国家由中央和中央机构延伸的地方一起代表,中央的政治导向占据主导地位,地方的政绩逻辑至少在表面上必须符合中央的政治逻辑,但地方的政治性职能少,地方的局部利益与中央所代表的整体利益存在差别,在政绩观主宰下,地方会利用漫长的信息传递链条对中央隐瞒信息,与中央博弈,在树立乡村典型中采取投机行为,把乡村典型变成政绩锦标赛的筹码,偏离中央的政治追求。乡村构成了国家与社会关系之另一维,但乡村典型作为政治的产物,某种意义上被国家化了,不再是被治理的乡村,反倒具有治理别的乡村的国家职能,因而会竭力以高超的表演术发挥政治导向功能,满足地方的政绩要求,以便国家和地方为其作为典型的生存逻辑的实现背书。因此,虽然中央、地方与村庄三者以不同的国家身份共同参与树立乡村典型,具有某种意义上的统一性,但利益所在毕竟不同,所以,也不必怀疑乡村典型的生存策略、地方政府的机会主义政绩观以及中央对于政治象征的操纵和对政治统治合法性建设的努力。

虽然新的政治传统一经形成就会在既定的政治统治中长期起作用,但由于三个不同层面掺杂着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运行逻辑,模糊了乡村典型的本来面目,导致虚饰与真实的并存以及与初衷的背离,国家以典型规整乡村的社会工程难以得到理想的结果。究其深层原因,中国是发展不平衡的大国,这一国情一直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在当下更是受到中国社会快速转型的影响,一方面,树立乡村典型与大多数农民的碎片化个体化生存状态相去甚远,在整合空间有限的情况下易龟缩为少数村庄与国家之间的自娱自乐,与社会发展脱节的自说自话,从而要求这种以“一元”整合“多元”的乡村治理术需被新的社会共识的形成机制所取代;另一方面,在中国快速的现代化过程中,城市化的人口推拉作用使得农村渐趋过疏化,小镇或能喧嚣,村庄却难逃寂寞,乡村典型衰落似成宿命。所以,现在人们偶尔还能听到老典型的喧嚷,却难得一见新典型的崛起。因此,中央的政治追求应通过改善、优化体制环境和制度安排来建构新的国家与社会的平等合作关系以及重塑中央与地方的委托代理关系来实现。

[1]董颖鑫:《典型范畴的历史之旅:基于政治维度的解读》,载《天津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2]卢迈:《中国农村改革的决策过程》,载《二十一世纪》(香港)1998年第12期。

[3]甘为民:《抓好典型》,载《红旗》1969年第11期。

[4]《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5]陈清泉:《1958:关于共产主义公社的一次畅想》,载《炎黄春秋》2000年第4期。

[6]陈汉:《八月的足迹:毛泽东1958年河南农村视察纪实》,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

[7]《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8]吴仁宝:《吴仁宝的哲言隽语》,载《党建》2006年第2期。

[9]中共无锡市委政策研究室:《华西之路的基本经验》,载《真理的追求》1996年第3期。

[10]杨华阳:《吴仁宝的“新农村主义”》,人民网:http://su.people.com.cn/GB/154696/154948/13809699.html.

[11]迈克尔·罗斯金等:《政治科学》,王浦劬、林震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

[12](美)弗里曼等:《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13]陈大斌:《大寨寓言》,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

[14]陈桂棣、春桃:《小岗村的故事》,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年版。

[15]项继权:《乡村关系的调适与嬗变——河南南街、山东向高和甘肃方家泉村的考察分析》,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

[16]冯仕政:《国家、市场与制度变迁——1981—2000年南街村的集体化与政治化》,载《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2期。

[17]朱雨晨:《华西村:老与新》,载《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13期。

[18]《华西村庆建村50周年10大项目亮相 乔石等发贺信》,载《扬子晚报》2011年10月9日第1版。

[19](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

[20]南开大学历史系、五公大队村史编写组:《五公人民的战斗历程》,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

[21]谭成健:《大寨》,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8年版。

[22]冯治:《吴仁宝评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3]秦闳韬:《走进难以忘却的时代——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诞生纪实》,载《中州今古》2004年第1期。

[24]吴毅:《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20世纪川东双村的表达》,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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