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出走与回归:中国20世纪修辞学的文化启示

2014-04-01肖书文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关键词:陈望道哲学理论

肖书文,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中国现代修辞学作为一种理论体系,本来是中国传统中所没有的,它主要是中国人接受西方文化(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日本)而创立的,因此都是“新”的东西。然而,最激进的修辞学家,在出走的同时也有回归传统的倾向。所以,这里的“新”、“旧”只是在这种新东西的发展过程中相对而言的区分,即使中国现代修辞学中的保守倾向,通常也是在最初的创新开拓的基础上形成起来的。

一、前期:出走与回归的交织

在20 世纪初,在陈望道以前或与之同时,中国现代修辞学中已经出现了固守中国传统修辞和引进西方修辞理论的“新”、“旧”两派的争论。根据宗廷虎主编的《20 世纪中国修辞学》中的说法:

所谓“新派修辞学”,指的是学习和仿效西洋修辞学或东洋修辞学写成的论著,从1905年汤振常、龙伯纯的《修辞学教科书》、《文字发凡·修辞卷》,到1923年唐钺的《修辞格》,再到1936年陈介白的《新著修辞学》,等等,都被称为“新派”。所谓“旧派修辞学”指的是一味主张崇尚我国古代修辞学传统的论著,从程善之的《修辞初步》到胡怀琛的《修辞学要略》、郑奠的《中国修辞学研究法》,到杨树达的《中国修辞学》,等等,都被称为“旧派”[1]81-82。

书中评论说,“新派修辞学”对西方修辞学机械模仿、削足适履;而“旧派修辞学”则“一是重微观探讨,轻宏观研究,在建立修辞学科学体系方面比较欠缺;二是往往采取古代经常运用的评点式或铺排实例再加按语的旧式研究方法,有的甚至连按语都不加,所以曾受到新派修辞学研究者的严厉批评。旧派修辞学由于科学性不强,所以在影响上比不上新派修辞学。”[1]81-82其实,自陈望道以来的中国现代修辞学的主流,都是在20 世纪初“新派修辞学”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因而在这种意义上不论保守还是激进的倾向,其实都属于“新派修辞学”。完全抛弃西方引进的修辞学理论和方法而固执于中国古代修辞观念的修辞学家,即使还有,也不能独成一派,只有向西方或日本学习的新派修辞学才是开风气之先河。

例如,在被誉为“中国现代修辞学史上的两本开创性著作”之一的汤振常的《修辞学教科书》中,汤振常在吸取了西方和日本下定义的方法后,给中国修辞学带来了第一个定义:“修词(辞)学者,教人能用适当之言语,以表白思想感情的学科也。”在这一定义中,已经包含了后来陈望道所谓的“达意传情”的题旨和“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的方法了[1]95-96。而汤振常提出的“修辞学属于应用的方面,故为技术而非学问”一说,更是影响深远,“因为直到现代,还有人认为修辞学只是一门技术,而不是一门学问。”[1]96这种技术主义观点以稍加缓和的方式,不仅在陈望道那里,甚至在王希杰这样激进的现代修辞学者那里,也可以看出其影响的痕迹。另外一本“开创性著作”是龙伯纯的《文字发凡·修辞卷》,也是吸收甚至转述日本岛村泷太郎的著作而提出了对“修辞现象”的两分法:“外形”上分“消极的”和“积极的”,“内容”上也分“消极的”和“积极的”,然后每项之下还可以不断地一分为二。受此种划分影响的有王易等人,并且因其“辩证的因素比较突出”,所以后来“陈望道将这一体系加以改造和发展,提出了辩证因素更为突出、科学性和系统性更强的修辞现象两大分野体系。”[1]97-98显然,这里讲的“辩证因素”与后来王希杰所理解的一样,也是指在不同层次上不断地“一分为二”并在其中保持平衡。这种方法在中国起源于周易辩证法,即阴阳二分以及八八六十四卦的不断反复[2]36,它深深植根于中国学者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中,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表露出来。

上述两人(汤与龙)在这两个方面的观点,一个在修辞学的本体方面,一个在修辞学的方法方面,已经为中国现代修辞学定下了基调:修辞学无本体,也无本体论,而只是其他某种本体所运用的工具或技术;修辞学的方法就是不断分析法,即算使用综合法也是在分析基础上的综合。这种基调从字面上看都来自于西方修辞学,因此可以说这两种观点都代表了中国现代修辞学中反叛传统而“出走”的倾向,所要反叛的对象,一个是中国传统过分把修辞和政治捆绑在一起当做“经国之大业”的做法,一个是沉缅于文字的评点和品鉴而缺乏方法的毛病。然而这种“出走”却仍然是在“怀乡”情结下的出走,中国传统的“修辞立其诚”并没有被抛弃,而只是被搁置了,它不在修辞学本身之内被考虑和研究,而只是被当做外围的原则在必要时引入;辩证法和结构主义方法的引进也与周易辩证法有某种暗合。同时,有不少修辞学家之所以要在方法上向西方和日本出走,只是为了回过头来“整理国故”。

到了陈望道那里,就明确意识到出走与回归两者的不可分离。他提出要用“古今中外之法”建立现代中国修辞学,完全打破中西(日)界限,广泛吸收西方修辞学的体系结构和方法。然而,尽管陈望道在借鉴西方修辞学上已经走得很远了,但还是可以看出他仍然是有选择、有偏重的,主要表现在他并没有放弃中国传统“修辞立其诚”的基本原则。他所重视的“传情达意”、“言随意遣”以及“适合题旨情境”的说法,还是“修辞立其诚”的另一种表达[3]。陈望道在中国修辞学的出走和回归两种倾向之间保持了最大可能的协调和平衡,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能够直到今天仍然被公认为“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奠基人”[1]160的原因。

有意思的是,杨树达发表于1933年的《中国修辞学》(再版时改名为《汉语文言修辞学》)整个是对中国古代修辞术的归纳、整理、注释和评点,而在有马克思主义背景的徐特立眼中,竟然“谬以为有合于辩证法”[1]199①引号中为杨氏“自序”中语。,令杨氏既感自豪又觉惶恐。宗廷虎对此评论道:“确实,杨氏此书体现了朴素的辩证法,作者在总结修辞理论和修辞手法的规律时,总是从事物对立面的两端去分析问题,不仅仅讲一面。”[1]199显然,这里讲的仍然是周易辩证法,但一沾上“辩证法”之名,似乎就从回归派摇身变为出走派,所以杨氏不太敢接受这一称号。由此反过来倒也证明,通常中国学者所讲的辩证法,都是在这个层次上讲的,即两分法,来自易经。与此几乎同时,另有一批文言修辞学家如金兆梓、薛祥绥、曹冕、郑业建等人,虽然固守传统,却也并非顽固守旧,而是主张“撷西籍之精英”,“主张采用异国修辞研究的方法,来探讨和整理中国的修辞学,使成为一具体而有系统的学科”,以致“关于中西共同之理法,皆将西方标题附注,学者学习英文修辞学,可得互相发明之效”[1]205-206。但他们可能想不到,一旦采撷西学方法,有时候并不会限于方法,而会影响到对整个修辞学的理解,甚至也许一发而不可收,如果不知变通,全盘照搬,就会造成削足适履的偏向。这样,即使讲的是传统文言文的东西,也会被斥之为“崇洋媚外”,如宫廷璋的《修辞学举例· 风格篇》就是如此,遭到论者的痛斥[1]208-211。人们觉得,出走总宜在能够回归的限度内才是得当的。

在20 世纪30年代,胡光炜是中国第一个开展中西修辞学比较的修辞学家,他的《中国修辞学史略》先介绍古希腊罗马和近代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洋修辞学的变迁,然后用以对照比较中国古代修辞学,重点是儒家的“修辞立其诚”和“首以修辞为教”;此外还谈及文与言的关系问题[1]222。在比较中,对于中西双方互有褒贬,较为持平。宗廷虎评论说:“胡氏的论述虽嫌简略,但他开辟了修辞学史研究的新领域,这一功绩应该肯定。其不足之处是春秋时期仅仅论述孔门修辞观,未论及其他学者的观点”[1]223,其他还有未论及先秦以后以及对西洋修辞学史论述过长的“不足”。但胡氏只论述了春秋孔门儒家修辞观似乎并不是什么不足,因为春秋时代,老子是反对修辞的,孙武也不讲修辞。中国传统修辞的确主要来自儒家的修辞观,特别是“修辞立其诚”的原则,其余各脉未能传承下来,或者只作为儒家原则的附属物而传承下来了,所以在比较笼统的意义上说,胡氏这样做也不算错。

二、走进新时期:出走后的归来

如果说20 世纪上半叶是中国现代汉语(白话文)修辞学冲破重重阻力,通过吸取西方修辞学而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的过程,那么20世纪下半叶则是已经建立起来的现代汉语修辞学从普及到提高的过程。20 世纪50、60年代,创新性的修辞学体系几乎没有,只有一些普及性读物,算得上体系的有张志公的《修辞概要》,但此书“在理论上的建树甚少”[1]339。直到1963年,张弓的《现代汉语修辞学》才在理论创新上打开了一个新局面,被誉为“继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之后‘我国现代修辞学史上又一里程碑’”[1]340。他的成就与后来修辞学的发展、特别是王希杰修辞学的发展有重要的联系,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张弓的修辞学在中国现代修辞学向国外修辞学、主要是前苏联的语体研究的借鉴方面迈出了新的步伐。就修辞学应该用来合理地解释现实中存在的修辞现象而言,这种改进总的方向是加强了修辞学的实证性和科学性。现代中国修辞学的这种进一步“出走”似乎离原点越来越远了,中国传统修辞的原则、特别是“修辞立其诚”的原则已在这种倾向中被边缘化了,通常人们不知道拿它有什么用处。在张弓之后,直到20 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国修辞学界没有出现可与他的成就相提并论的修辞学理论。

在宗廷虎主编、高万云所著《20 世纪中国修辞学(下卷)》的第三章对20 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一般修辞理论的研究”中,第一节探讨了“修辞理论的全面建设”,具有某种指导线索的作用。在该节中高万云指出,这一时期的一般修辞理论有四个主要的方面(根据前两个方面和后两个方面的不同特点,将分别放在本节和第三节中阐述)。首先,第一个方面是“对陈望道修辞学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在这方面,作者特别推崇宗廷虎等人所著《修辞新论》,认为该著除“继承了陈望道的主要修辞学思想”并加以突出和细化之外,还“发展深化了陈望道的语体风格的研究,对语体风格和语体的性质、形成机制与类型作了较为深入的探讨”,是“20世纪后20年中最重要的几本修辞学理论著作之一”[4]517。但总的来说这一派是继承多于发展,惟有王希杰在发展和创新方面要更加突出一些。

第二个方面,是“对中国传统修辞理论的挖掘和生发”。这方面作者举出了两位代表人物,一个是复旦大学的申小龙,一个是南昌大学的姚亚平。这两位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道的后起之秀,对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修辞学的“出走”倾向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反思。他们在中国现代修辞学向西方修辞理论学习所已经达到的水平上,进一步借鉴西方现代方法论,而回过头来对中国传统修辞理论进行全面的评估和阐发,体现了一种新锐而强有力的“回归”倾向。这种回归,既与上个世纪初抗拒西方修辞理论的顽固守旧倾向不同,也与那个时代在出走时不自觉地回到传统理解有异,是出走后的归来,是在更高层次上自觉地对中国传统修辞理论的提升。如申小龙在1991年出版的《语文的阐释》中,“整理和建立了一个较为系统的修辞理论体系”[4]519-520,在其中,自陈望道以来被人们视为现代西方语言学和修辞学的关键词的“功能主义”和“语境理论”,被当作了中国传统修辞固有的特色。申小龙代表了某种回归汉语本位的总体倾向,他的立足点已从西方科学主义转向了“文化语言学”。

姚亚平的代表性著作《现代中国修辞学》(1996)对20 世纪中国修辞学的发展作了理论反思,“对中国传统修辞的灵魂所在的‘修辞立其诚’作了哲学升华”。用姚亚平的话来说:

“修辞立其诚”这一基本命题所蕴含的修辞观念是一个基本的完整的文化取向,它从本体上、技术上、实践上对“中国修辞”作了根本限定,从“知(认识)”“美(美学)”“行(伦理)”三个方面派生出了中国修辞的基本范畴,这些范畴亦和整个中国学术的基本传统有着内在的、高度的一致性[4]520①姚氏原文见《现代中国修辞学》,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4 页。。

这种说法与王希杰后期把修辞学的最高原则“得体性”归结为“以善为统帅的真善美的统一”[5]596已经十分接近了。但姚亚平对陈望道以来包括王希杰在内的中国修辞学家总体上是持批评态度的。他认为现在的修辞观念、理论甚至术语与半个世纪前陈望道所提出的在本质上与体系上没有多大区别,“现在,修辞研究学术品位低下、理论层次不高、理论意识不浓致使学科发展后劲不足、影响不力,已成为中国修辞学明显而突出的问题”[6]35-36。但显然,与过去的守旧派不同,姚亚平对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出走”倾向的批评不再是说,西方的理论对于中国修辞是“削足适履”、过于西化,而恰好是说这种理论西化得还不够。在这方面,他的态度与申小龙还并不完全相同。申小龙在“《中国文化语言学丛书》总序”中,对中国20 世纪语言学(包括修辞学)“不由分说地套用西方语言理论的范畴和体系”以及“一开始就接受了西方近代科学的形式化宗旨”十分不满[7]518,他的观点带有文化相对主义的色彩。但姚亚平不是这样,他是充分肯定中国现代修辞学有必要引进西方近现代科学化、形式化的方法的,甚至也不排斥使修辞学与技术操作相结合。他说:“讲究操作性是促进科学与技术相结合的一个要求,技术进步是学科发展的一个驱动力量”,语言活动和修辞活动“都有一定的客观规律,有一定的‘规定动作’”[6]295。他并不反对中国现代修辞学的“科学化”,但主张进一步提升为“现代化”[6]297。

而姚亚平的“现代化”意味着,用经过现代西方科学方法论洗礼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传统修辞学的个案特点,建立一种符合中国文化特色的、因而是真正“科学的”现代中国修辞学理论。这种科学主要是指人文科学,它并不否认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但后者只是人文科学的手段,而非学科发展的目标。姚亚平对中国现代修辞学的批评可以说是抓住了要害。他为了克服这种偏向而提出的办法,就是关注修辞学的人文方面,特别是文化特色方面。因此,他主张返回到中国古代“修辞立其诚”的基本原则,也主要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来考虑的,当然,同时也涉及哲学的方面和层次,如他说的:

古代学者谈怎样修辞时,常谈如何立诚;谈怎么为文时,却谈如何做人。这种从“立诚”论“修辞”的研究路线与研究目的乃是“体用不二、知行合一”的中国哲学特征。西方科学非常重视对世界作形而上的终极本体研究与形而下的基本单位的追寻,认识特色非常浓厚;相比之下,中国修辞传统则更强调实践路线,坚持体用不二、知行合一[6]60。

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从这种体用不二、知行合一中引申出了一个修辞学的原则:“人言合一”。他在“人言相待的本体认识”这一小节中说:

修辞是人对语言的一种运用,通过这种运用,人实现了对自身与世界关系的一种处理,所以,修辞,说到底,是人与语言、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处理问题。在中国修辞传统中,“辞”是客体的、外在的,“诚”是主体的、内在的,它们两者通过“修”这种人的活动而达到完美的统一。“修辞立其诚”强调的正是修辞活动中主体与修辞的“人言合一”,这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它与西方语言观念是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6]45。

这是非常具有启发意义的,可以看做中国修辞学未来发展的一条极为重要的指导性原则。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仅仅在文化特色这样一个层面上展开自己对修辞的哲学之根的思考,因而他对中国修辞学的“哲学化”提升仍然限于一种文化哲学的提升,而不是一般哲学的提升,也就是说,他还未能建立起一种真正的“修辞哲学”。真正的修辞哲学应该是超越民族、文化和国界的,这种修辞哲学一旦建立起来,它就不是仅仅适用于某个民族或某种文化的,而是普世的。而姚亚平的修辞学却没有这个视野,他只想把中国修辞学和西方修辞学区别开来,甚至“对立”起来。正因为如此,他的“人言相待的本体认识”就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本体论和认识论,而只是中国人的本体认识。在这方面,王希杰的“修辞学的最高原则”即“以善为统帅的真善美统一”反而具有更高的层次(尽管未能展开),它不仅仅是中国修辞学的原则,而且是一般修辞学的原则,如果以这一原则去面对整个西方传统修辞学,我们完全有可能以全球化的视野对其作一种哲学层次上的全新的解释。当然,做到这一步的确太难了,但我们不能不在理论上设立这样一个理想的目标。

三、文化比较视野的开拓和对修辞哲学的呼唤

第三个方面是“对国外修辞理论的引进和借鉴”。与第二方面的回归相反,这一方面是继续出走,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远。从8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的出现,引进国外各种理论的势头空前猛烈[1]51①其中最为激进的如胡范铸,他提出“科学主义方法的精髓,应当是公理化方法”,主张建立“公理化的修辞学”。,在这方面,高万云在《20 世纪中国修辞学》中一口气引述了十来位修辞学家的名字,并从中挑出了两位“贡献最大的”,即王德春和胡曙中。王德春的《现代修辞学》(1989)“给中国修辞学界带来了不少新理论、新理念。该书之所以名为‘现代’,其主要立足点就在于它以现代语言学为理论基础,从20 世纪初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分出发,沿着现代语言学发展融汇的轨迹一路检索,对现代修辞学的性质对象、各个分支学科以及与各个外围学科的关系作了概略的探讨,大大开阔了汉语修辞学研究的视野。”[4]521但这种工作是在陈望道以来中国修辞学的“出走”倾向方面的量的增加,并没有质的飞跃。

胡曙中的《英汉修辞比较研究》(1993)和《美国新修辞学研究》(1999)则除了介绍引进一些西方最新修辞学研究成果之外,更重要的是进行了“全方位的”中西修辞学比较研究,“通过中西修辞学的比较,使我们清醒地认识到人之所有与我之所有的可转换性,人之所有与我之所无的可借鉴性,人之所无与我之所有的可输出性。”[4]521的确,在借鉴和引入西方修辞学之前,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工作就是中西修辞学的比较。这一工作如果做得不扎实,就会出现盲目拒斥或盲目引进的问题。可惜自从陈望道以来中国修辞学家大都忽视了这一工作。偶尔有些零星的比较(如钱钟书)也停留于感悟性和随感性的层面,有大量例子却不成系统②温科学教授的《中西比较修辞论:全球化视野下的思考》一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 版)是在这方面作了有益探讨的少数例子。。之所以如此,一方面的原因是能够做这一工作的人少之又少,它要求学者兼具精湛的西方语言文化修养和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功底,同时又要有高度的理论概括能力和跨文化的哲学思辨能力。但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学者长期以来未能抱一种全球化的学术心态,见到西方的好东西总是只想到将它拿来为我所用,而不是想到我如何能够使它更好。胡氏的工作无疑是对这一薄弱环节的加强。

在对国外修辞理论的引进和借鉴方面的另一部值得一提的修辞学专著是谭学纯、唐跃、朱玲的《接受修辞学》,在郑子瑜、宗廷虎主编的《中国修辞学通史·现代卷》中有专节讨论。在那本书的第七章“修辞学新领域的拓植”的第四节中,认为谭学纯等人的《接受修辞学》“在中国修辞学发展史上有开拓新领域之功”,它有三个值得引起重视的方面。其一是“明确系统地提出了建立汉语接受修辞学的思想,阐明了接受修辞学的意义”;其二是“初步建构了一个汉语接受修辞学的理论体系”;第三是“从接受角度对许多修辞现象的解析与前此的修辞学著作大相异趣,很有启发性意义”[8]322-325。但“接受修辞学”这个概念明显是从西方现代“接受美学”中转借来的,实际上,这个体系也大量借用了西方解释学、接受美学、信息论、符号学、结构主义语言学、社会交往理论、心理学和人类学的视角和术语,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30 多个新的概念[9]39。我们在该书所有的章节目录中,看不到任何一个带有中国传统修辞色彩的标题,全是西化语词。然而,作者之所以引进西方现代这套接受理论,目的却正是为了更贴近、更准确地表达中国传统修辞重感悟、重体验的特点,即所谓“意在言外”、“言不尽意”的特点。因为,“中华民族是一个悟性极强的民族”,所谓“悟性”,“既不是一般的形象思维,也不是完全的感性思维,更不是抽象的理性思维,而是一种以综合性整体性和模糊性为特点的,熔理性判断和感性体验于一炉的特殊思维方式。”[9]46所以,运用西方现代最新接受理论来研究中国修辞传统正是恰到好处,甚至比用来研究一般西方修辞传统更恰当。因为中西修辞的不同特点恰好在于,西方人比较重视表达的清晰,中国人比较重视接受的颖悟,因此西方修辞学只有在做到很高层次时才能深入到接受的颖悟,而这在中国人这里却是常态,只是没有把它理论化而已。所以西方最现代最时髦的修辞理论正好对应着中国最古老的修辞现象。

不过,谭学纯在回归中国修辞学传统上所采取的思路,似乎还有待商榷。他在《修辞研究:走出技巧论》一书中,认为要反对技巧论就要突破语言学的框框,回到中国古代言语和生活完全没有壁垒界限的状态:“走出技巧论的研究格局,重返多学科的学科背景,并介入相关学科、相关领域的研究前沿——通过介入相关学科、相关领域,让修辞学研究广泛地介入社会。”[10]序言3这个诊断是有问题的,所开出的药方也是不切实际的。其实,技巧论并不是由于修辞学研究局限于语言学而带来的,而是由中国人对语言的理解一直停留在工具的层面带来的,因此完全可以通过把语言学提升为语言哲学来摆脱。而这就会引向真正的修辞哲学。

最后,第四个方面,即“贯通古今中外借鉴各种新知的综合性研究”。这其实是陈望道早已制定的现代修辞学研究法则,即修辞学应该是“古今中外之学”。这种态度是中国大多数修辞学研究者的理想,因此如果以此为标准,则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大部分著名学者都能够包括在内,如高万云在他的书中就列举了钱钟书、郑远汉、宗廷虎、王希杰等等一大批人。“而贡献较大的学者之一是王希杰”[4]522-523。换言之,包括王希杰在内,中国现代修辞学的总体倾向应当是“出走”和“回归”的统一,是在走出去中回归,而在回归中又达到新的开拓。谁能够在这种综合方面做得更好,谁就能够攀上这座“古今中外之学”的巅峰。然而,在中国修辞学界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这种综合并不是把几个完全外在不相干的东西捆绑或拼凑在一起就能够完成的,也就是说,在具体操作层面或者就事论事的层面是无法将它们“打通”的。真正能够打通它们的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哲学,而在修辞学领域,就是修辞哲学。只有将修辞学提升到修辞哲学,才能将古今中外的修辞学熔于一炉。

但中国现代修辞学对修辞哲学的忽视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例如在上述《20 世纪中国修辞学(上卷)》中表明,不少人把修辞学看作“介于多门学科之间的一门边缘性学科”,具有“边缘性、多边性、综合性性质”,所列相邻的“边缘”有逻辑学、文学、美学、社会学、心理学,但就是见不到哲学[1]50。显然,中国现代修辞学始终没有脱出效果论和技巧论的樊笼。谭汝为在“汉语修辞研究的十个新领域”一文里列了新时期以来所开辟的十个新领域,它们是:“模糊修辞”、“变异修辞”、“接受修辞”、“社会心理修辞”、“修辞理据研究”、“阐释修辞”、“修辞心理”、“得体修辞”、“话语修辞”,还有从美国引进的莫里斯符号学的“语用修辞”[11]110-122。他总结说:“修辞学是一门综合学科,其最突出的科学特点就是:将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综合起来,对语言和言语进行综合性研究。”[11]110-122但靠什么来综合?没有修辞哲学,这门“综合学科”只会是一门“凑合学科”,所以还应该有第十一个新领域,这就是“修辞哲学”。

结 论

总之,20 世纪中国修辞学走过了一条出走和回归的曲折反复的道路,这条道路把中国当代修辞学引向了一个越来越深入的方向,这就是建立一门具有中国特色但又有普世意义的“修辞哲学”的方向。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修辞学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不论是在对西方修辞学的接受和借鉴方面,还是在对中国传统修辞思想的挖掘方面,可以说都呈现出了自陈望道以来的第二个高峰。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我们自身还有哪些缺憾,在哪些方面还有待于开拓,甚至还有哪些空白有待于填补。在目前状况下,我们最应该检讨的就是修辞学中的技术主义和形式主义顽疾仍然没有受到扼制,其根源在于我们对于修辞学中的以人为本的立场尚未有真正扎实和深入的建构。我们深陷在实用主义工具论的泥潭中不能自拔,甚至不能自觉,我们还没有把修辞学看作是对人的创造性主体的研究,看作是对人的存在和人的尊严的证明。而这恰好是修辞哲学的理论课题。中国现代修辞学通过与西方和日本修辞学的比较,一旦提升到修辞哲学的高度,就可以看到不同文化间并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和不可调和的冲突,而是可以共同来干同一件事情的,是可以共同创建人类修辞学的精神大厦的。在这种眼光之下,中华五千年文明就不再是现代化的包袱,而成为了得天独厚的资源。

[1]宗廷虎主编:《20 世纪中国修辞学》(上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2]李威周:《〈易经〉朴素辩证观新探》,载《周易纵横录》,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3]肖书文:《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对“修辞立其诚”的理解》,载《东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4]宗廷虎主编、高万云著:《20 世纪中国修辞学》(下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5]王希杰:《修辞学导论》,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6]姚亚平:《现代中国修辞学》,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7]申小龙:《中国句型文化》,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8]郑子瑜、宗廷虎主编,吴礼权、邓明以著:《中国修辞学通史·现代卷》,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9]谭学纯、唐跃、朱玲:《接受修辞学》(增订本),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10]谭学纯、朱玲:《修辞研究:走出技巧论》,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1]陈汝东主编:《修辞学论文集》(第八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猜你喜欢

陈望道哲学理论
坚持理论创新
神秘的混沌理论
理论创新 引领百年
相关于挠理论的Baer模
菱的哲学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
吴士文与陈望道
陈望道退党原因
《陈望道全集》出版
晾衣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