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西南联大
2014-03-31孙子雅
孙子雅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这是一座战时的、临时性的大学,但却是一个产生天才,影响深远,可以彪炳于世界大学之林,与牛津、剑桥、哈佛、耶鲁平列而无愧色的,窳陋而辉煌的,奇迹一样的,‘空前绝后’的大学。喔,我的母校,我的西南联大!”[1]83这是汪曾祺对母校由衷的、热烈的赞颂,由此足见西南联大在其心中地位之崇高。汪曾祺曾直言不讳地说,“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联大,新校舍”[1]82。的确,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之路肇始于西南联大,其处女座《钓》[2]即诞生于此,且一发不可收拾,为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可以说,西南联大是孕育汪曾祺作家梦的摇篮,在此前的十九年岁月中,汪曾祺一直浸染在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之中,而西南联大民主自由的空气,宽松浓厚的学术氛围则对其人格进行了另一种文化气息的熏陶,在这里才真正形成了日后那个既中又西,融古于今的大家汪曾祺。
西南联大是战时特殊状态下组成的临时大学,虽然只有短短的8年时光,但却堪称“中国校园文学的一座高峰”[3],战争是可怕的,但如若不是战争,这三所著名学府是不会联合在一起的,更不会开出西南联大这朵西南边陲上的奇葩,有时候被迫的选择也会有另一番柳暗花明。昆明这座梦一般的城市、战时松散的校园管理以及三所高校自由民主的风气,对于汪曾祺这种富于诗人气质、生活学习散漫的创作型人才来说,这里似乎更胜于和平年代谨严的大学教育。笔者将着重探讨西南联大时期独特的学习生活方式对汪曾祺文学道路产生的影响。
一 西南联大教师队伍的构成
西南联大时期的教师群体主要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出生于19世纪末的学者,以陈寅恪、傅斯年、胡适、汤用彤、吴宓、冯友兰、钱穆等为代表,他们当时处于五十岁左右,基本上已完成了中西文化教育,学成回国后分散在中国各个大学的教师岗位上,潜心从事学术研究,事业正处于最佳年龄阶段。第二部分是出生于20世纪初的一批知识分子,以费孝通、钱钟书、冯至、卞之琳等为代表,他们当时多为三十岁左右,从国外留学归来不久,正在奔赴各个大学。这两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特征是,较为完整的中西文化背景,尤其是欧美化的程度较高。据统计,当时西南联大179位教授中,留学美国的有97位,留学欧陆的有38位,留学英国的18位,留日3位,仅有23位未留学。西南联大的三位常委中,梅贻琦和蒋梦麟是留美的,张伯苓未留学。五位院长(文、理、工、法商、师范)全部是留美博士。26个系主任,除了中国文学系及两位留欧陆,3位留英外,其余全部是留美的。这些学者留学欧美的教育背景和深厚的国学根基为学校营造了民主自由、兼容并包的良好氛围,为年青的学子们了解西方文化思潮创造了条件。
汪曾祺读的是中文系,他曾坦言自己大部分时间看的是翻译小说。他的涉猎范围很广,法国的A·纪德、萨特,西班牙的阿索林,俄罗斯的契诃夫,还有英国的伍尔夫。“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1]145西南联大不仅有大量的翻译小说,而且当时的外语系聚集了一大批中外著名学者,如冯至、叶公超、卞之琳、燕卜逊等,他们通过课堂讲授、翻译、著作等活动大力地推广介绍现代主义的作品。与此同时,中文系的一批教授如朱自清、沈从文、闻一多等也积极呼应。在这种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汪曾祺无疑要受到外国文艺思潮的影响。汪曾祺曾说“我是较早的,也是有意识动用意识流方法写作的中国作家之一”[4]80。其早期的作品,如《钓》、《谁是错的?》、《小学校的钟声》、《复仇》都明显的受到意识流的影响。《钓》整篇没有故事性,只是记录了“我”在钓鱼过程中的思想活动,关于童年的回忆,关于画家的美丽传说,回到现实中,“我”什么都没有钓到,但是却获得了思维的愉悦。其实,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意识流用的最多的是这篇《谁是错的?》[5],通篇都是主人公的意识活动,因在言语上冒犯了父执而一整天都沉浸在后悔、自责的思想活动之中,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向路先生道歉,通过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将主人公内心的挣扎与纠结表现得淋漓尽致。汪曾祺不仅前期作品有很突出的现代派手法的运用,而且在八十年代复出之后所写的富于乡土气息的作品中仍会浮现这些手法的影子。如《大淖记事》中写到巧云被奸污之后第二天早上凌乱、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的思想活动就是典型的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可见,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时期受到的西方现代派艺术手法的影响贯穿其一生。
二 教学内容的选择及授课形式的独特
西南联大在课文的选择上与一般学校不同。《论语》选的是“冉有公西华侍坐”,汪曾祺后期多次提起此文对自己影响之深远,“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不仅训练了学生的文字表达能力,更重要的是这种轻利禄、潇洒自如的人生态度对学生们的思想素质的提高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西南联大学生为人处世的不俗和洒脱都与此有关。再如,魏晋部分不选庾信、鲍照,除了陶渊明,还选了不少的《世说新语》,这与选“冉有公西华侍坐”的用意有着相通之处,不少论者认为汪曾祺的文章有《世说新语》的风神,也应与此有关。
西南联大教授的授课形式之多样与独特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其中最为突出的当数闻一多先生,他上课时首先点燃烟斗,开讲便是“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古代神话真是“图文并茂”,他能够充分发挥画家的才能,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条理清晰,文采斐然,引人入胜,将原本枯燥的课题讲解得充满逻辑美、思想美、才华美,无怪乎许多校外人士要穿越半座昆明城来听闻一多先生的课。闻先生讲唐诗更是妙绝,许多西南联大的学生后来都回忆说,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二人[1]38。他能把晚唐诗与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这样讲唐诗必须本人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大概也只有闻一多先生才能讲出其中的精妙之处。沈从文先生上课没有系统,只有小学文凭的沈先生能够在中国最高学府教学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但是这在开明的联大算不得什么。沈先生上课随意讲一些创作经验一类的东西,这种谈天式的讲授却恰好启发了汪曾祺的创作灵感。还有唐兰先生讲《花间集》,只是高声将词吟唱一遍,然后加上一句短到不能再短的评语,“好!真好!”就算讲完了,看似什么都没有讲,但学生们从他梦一般的声音神情中,就能体会到温庭筠词之美了,真可谓讲是不讲,不讲是讲。西南联大教授们这种敢于冲破常规的讲授方法使学生们在更深层次上与知识进行对话,从精神层面真正体悟到其中的真、善、美。
联大教授不仅自己讲课特立独行,而且在对学生的要求上也不履常规,他们重创新,喜欢有独创性的见解。汪曾祺曾替同学写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他只写了一点:别人的诗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这样的怪论不想却受到了闻先生的好评。这就是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人云亦云。这正符合了汪曾祺那随性挥洒、不拘常规的性格,促进他文风的成型。
三 图书馆、茶馆的浸泡
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时期较为独特的行为就是通宵泡图书馆和长期泡茶馆,这两件事情在今日的大学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当时战乱的情况下,学校的管理无法严格贯彻执行,这两件事情就有了发生的客观条件。可以说作家汪曾祺就是在图书馆和茶馆中泡出来的。
通过汪曾祺回忆西南联大时期生活的文章,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当年的汪曾祺似乎并不称得上是一个好学生。他经常逃课,一门课如果没有太大兴趣就远离而去,中文系有的老师学问很大,他有些不敢接近,有些老师讲的内容却出奇的浅,他觉得不解渴,便不再去听,因此,西南联大的治学精神,他得到的并不多,对闻一多、刘文典、朱自清的那些本领也有隔膜的地方。这对于汪曾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汪曾祺来到西南联大怀揣的是一个作家梦,而中国的中文系很难培养优秀作家,这与感性的写作训练太少有关,幸运的是,当时松散的学校管理使汪曾祺没有被枯燥的知识训练俘虏。虽然西南联大的学科内容是丰富的,但学生的压力并不大,除了一些基础课要按时听课,其余都较随便,一般课程都是学期末交一篇读书报告,就算考试也就是那么回事。在这种学风严谨而空气自由的氛围下,汪曾祺得以随性地翱翔在书的世界中。汪曾祺看书比较杂,几乎是抓到什么就看什么,所以涉猎面十分广泛,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大有裨益的。
汪曾祺在《七载云烟》中回忆道:“我是一个夜猫子,每天在系图书馆看一夜书,即天亮才回宿舍。”[1]87契诃夫、阿索林、萨特、A·纪德、伍尔夫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并且在早期作品中尝试用这些作家的现代派手法进行创作,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除了在系图书馆,汪曾祺经常光顾的还有昆明市的翠湖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它的形制像道观,管理员是个妙人,借书手续古老而有趣,再加上藏书量也相当可观,这样的地方对汪曾祺无疑具有极大吸引力,年轻的汪曾祺一边享受着这里的宁静,一边漫无目的地看书,从《南诏国志》到福尔摩斯,逮着什么看什么,简直是一种愉悦的精神漫游,在这里他得到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种高妙超脱的精神气质的熏染。
“昆明七载成何事?一束光阴付苦茶。”[1]91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乐事,大学生中(男生)不坐茶馆的几乎没有。关于泡茶馆,汪曾祺曾专门著《泡茶馆》一文对当年泡茶馆的情形进行详细描绘。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仅凤翥和文林两条不长的街就有不少于10家茶馆。泡茶馆的好处大约有以下几点: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在那个混乱污浊的年代,大学生们生活几近潦倒,但精神上仍然清高不屈,正是茶馆帮助他们守住了那份桀骜与乐观。西南联大校友、著名华裔作家、学者吴讷孙在长篇小说《未央歌》中写到天真年轻的大学生经常相聚在茶馆里,他们臧否人物、议论时事、高谈阔论、畅言理想,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保持精神上的活跃与富足。第二,茶馆里面出人才。联大学生泡茶馆并非穷泡,他们除了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西南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而简陋的宿舍里又没有桌凳,因此许多人选择到茶馆看书,不少人的论文、读书报告都是在茶馆里写出来的。汪曾祺最初的几篇小说都就是诞生在茶馆之中。第三,茶馆是观察社会的窗口,体验社会的平台。在茶馆里可以接触社会,生活单一的学生都能够直接或者间接地通过茶馆了解到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茶馆成了这些整日苦读的书生们与社会连接的最直接的纽带。汪曾祺晚年说:“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1]110
除了以上所分析的几个方面,作为沈从文先生的得意门生,汪曾祺的文学创作道路无疑受到沈先生极大的影响,沈先生的言传身教对汪曾祺的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沈从文、汪曾祺二人的对比与继承研究已有许多论著,篇幅原因,在此不作展开。
昆明的七载云烟是汪曾祺人生中浓重的一笔,在昆明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汪曾祺呼吸着暖暖的爱意与自由,精心而大胆地编织着他的作家梦。西南联大开启了汪曾祺起点就不凡的文学创作道路,正是这个既乡土又现代的西南联大,使作家汪曾祺真正实现了从乡土到世界的过度,成为大家汪曾祺。
[1]汪曾祺.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
[2]李光荣.《钓》:汪曾祺的文学开端[J].新文学史料,2009,(1):193.
[3]李光荣.中国校园文学的一座高峰——论西南联大学生创作[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6):81.
[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 6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李光荣.当年习作不寻常——汪曾祺初期小说校读札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2):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