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解读《变形记》中的甲虫意象

袁 丽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弗兰兹·卡夫卡的作品大多以自己独特的内心为视角，用象征的方式在作品中构架荒诞的形象和故事情节,以此去揭示人类社会存在的各种矛盾和荒诞，洞悉时代背景下人性的脆弱和绝望。在卡夫卡的文学思维里，与动物相关的艺术形象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据统计，卡夫卡创作的121篇小说作品中，与动物相关的作品就有17篇。其中，《变形记》是这类小说中由人异化为动物这一主题的代表作，它以主人公格里高尔由人异化为甲虫的荒诞情节，血淋淋地向读者昭示了资本社会边缘化人性的冷酷。从卡夫卡与动物相关的作品中分析得出，人异化为甲虫的意象出现次数较多，如卡夫卡早期的作品《乡村婚礼的筹备》，主人公拉班也是变成了一只大甲虫，以此表现人内心对未知的孤寂恐惧。可见，甲虫的意象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占有重要地位。所以读者在理解《变形记》的主题时，不能忽略了文本中的一个重要细节：卡夫卡展示异化主题时，在众多可以表现“丑”的动物中，作者为什么会选择甲虫这一意象作为格里高尔变形呢？

一 甲虫与父亲

有学者认为，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只是随意性的艺术构思，“‘变形’只是一种假定性的手法，格里高尔变成任何一种无自卫能力，丑陋的令人生厌，不被人理解的动物都不会影响《变形记》的主题”，他们宣称“甲虫”这个意象其实无关紧要，只要卡夫卡高兴，完全可能用其他的任何动物将“甲虫”取而代之。然而，众所周知，文学作品总是影射着作家的生命体验。卡夫卡的作品一直有“荒诞下的细节真实”的美誉，其作品的深邃丰富和细腻敏感是许多作家争相模仿却始终无法超越的特质。之所以有这样的成就正是因为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早已处处渗透了作家自我的生命体验。所以，在《变形记》中，卡夫卡这样的文学大家自然不会偶然性地选择甲虫作为主人公格里高尔的变形，相反，甲虫的意象构架正是卡夫卡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后的深刻性产物。

从心理动因上看，对父亲的感情是其选择甲虫这一意象的重要因素。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没有知识文化的商人，性格粗暴，对待事物甚至有些偏执。他“从小对卡夫卡实行‘专横犹如暴君’的家长式专制统治”，因此，卡夫卡对父亲除了崇拜和敬畏，更多的是一种在“父亲阴影中”生活的恐惧。父亲“专横”的阴影甚至涵盖到卡夫卡的交友问题上。成年后的卡夫卡曾经结交过一位名叫略韦的剧团导演兼演员，他的父亲知道后十分愤怒，对卡夫卡表现出极度的轻蔑。因为这件事，36岁的卡夫卡曾在一封长信《致父亲》中写到：“只须对我一个人有一点兴趣(就我的天性而言，这种情况并不多)，你就会毫不考虑我的感情、毫不尊重我的评价地对这个人破口大骂、诬陷、丑化。比如像意第绪语演员略韦这样的天真无辜的人就遭到这样的命运。你还从未见过他，就用一种可怕的方式(我已忘了是何种方式)把他同虫相比。”信中，卡夫卡由衷地流露出对父亲权威的恐惧，他的这种恐惧以致延伸至对家庭、对人性的恐惧。卡夫卡诚惶诚恐地生活在父亲的家长权威之下，孤寂、忧郁的他便在《变形记》中将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其父亲无情地驱赶着他离开家人的活动范围，甚至用苹果扔在他的背里继而陷了进去，以至于苹果烂在里面，使背脊发炎，这成为了格里高尔死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卡夫卡在父亲的阴影下的生活，使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被父亲操纵和剥削的对象，他甚至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分成三个部分，一是卡夫卡的(木偶、奴隶)世界，二是父亲的(控制、统治者)世界，三是别人的世界。他在《致父亲》中还将父子关系比喻成甲虫的斗争，“我承认我们在相互斗争，……是甲虫的斗争，这甲虫不仅蜇人，而且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战士，这就是你。”写《致父亲》一年后，卡夫卡就写出了作品《变形记》，主人公格里高尔异化成甲虫后，在与生存的斗争中，逐渐喜欢吃劣质食物(正如信里隐喻的血)；面对变成甲虫，失去了工作能力的儿子，其父母并不为至亲的悲惨遭遇感到痛苦，反而将儿子当做是令人厌憎的、毫无价值的累赘；亲人的无情，使格里高尔诚惶诚恐的努力挣扎，却仍然无法生存下去。甲虫的意象正符合卡夫卡内心的情绪波动，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作者精神状态中潜藏的恐惧和孤寂。卡夫卡以甲虫的生存斗争呈现出其内心对父亲的无尽恐惧，他小心翼翼地与父亲“甲虫”般的战斗，结果被吸干血。他内心的敏感、怯懦让其精神世界充满了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变形记》的主人公格里高尔变成甲虫是与卡夫卡的生命体验有关的。作为甲虫生存着的格里高尔在周遭生活环境的重压下时刻流露出的恐惧和孤独，正如卡夫卡本人般以甲虫生存状态艰难地在困境中与父亲的专制斗争，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对世态炎凉和人情世故更有刻骨铭心的体会。他觉得“我在自己的家里,在那些最好,最亲的人中间,感觉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甲虫的象征意蕴是卡夫卡生命中深刻心灵的烙印，与父亲之间的情感纠葛后来演变成《变形记》中的甲虫意象。

二 甲虫与小人物

从科学层面的专业知识来看，鞘翅目昆虫统称为甲虫。甲虫是动物界中昆虫纲中最大的一个目，除了海洋，世界各地无论是高山、平原、河川、沼泽都有它们的踪迹。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人类生存的竞争压力日益激烈，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绝大多数人的处境与甲虫的数目庞大，但外形处于弱势的特性无二。卡夫卡用甲虫来作为异化形象，生动地表现了人们在生活重压下的弱小与挣扎。

《变形记》以人物独白的叙述方式将一个小人物在资本社会中的生存悲哀赤裸裸地暴露：人一旦丧失了谋生的能力，生存的压力将使其无情地被社会遗弃。格里高尔在变形以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公司小职员，他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的小人物的典型。甲虫是弱小的，也是格里高尔的弱小。在没有变成甲虫之前，格里高尔往往：“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担心各次火车倒换，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遭受无妄之灾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仍然一心为家里人着想，他并没有过多地为变为甲虫而感到诧异和慌乱，却时刻记得上班的“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满脑子想着：“下一班火车7点钟开，要搭乘这一班车他得发疯似的赶到才行，……逃不过上司的一顿申斥，”格里高尔的生存模式和甲虫的繁衍模式类似，为了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繁衍，它们以最低的物质需求谋生存。格里高尔永远担忧着工作，担忧自己机械的悲惨的生活节奏被打乱，这些早已胜过变成甲虫的悲哀。

这种弱小还表现在对格里高尔的甲虫身体上那许多只细腿的描写。文中多达8次描写变成甲虫格里高尔的“许多只细腿”。小说一开始格里高尔的内心独白写到“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还闭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可是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他那些细腿在难以置信地更风光地挣扎……他那细小的腿却动弹得更快了……”格里高尔的“细腿”给他造成了许多困扰，卡夫卡多次在甲虫许多只腿前加上形容词“细”，在面临困境时，这些细腿总是无规则地或舞动着或挣扎着。在文本中我们还注意到，无论是坐车、上班、吃饭、回家等等格里高尔都有着固定的节奏，这些枯燥无味的生活节奏正如甲虫只有有节奏地晃动身子、协调那许多的细腿才能获得食物，换得生存一样。如“他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自己的整个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形象地表现了人们生活重压下，机械地重复劳动以求达到目标的辛酸。在物质的重压下，人们的精神也会随之扭曲，正如变成甲虫格里高尔所希冀的也不过是“像过去那样重新挑起一家的担子了”，而他的家人因他无法扛起家庭的重担，便对他百般冷漠甚至无情伤害。

格里高尔这类小人物的卑微、无奈与恐惧以及在生活中的挣扎，都与甲虫的生存方式存在诸多相通处。他们在社会的罅隙中生存，数量庞大，是世界生存群体的绝大多数，生活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激烈地进行着生存的竞争，卡夫卡以“甲虫”来暗喻在生存环境中挣扎的人们的弱小和挣扎。这种暗合的隐喻自然地流溢在《变形记》里，变相映射出资本主义统治下人们对自身肩上责任的无奈。

三 文化

甲虫在西方文化中一直蕴含着固定的深层文化内涵，西方各国文化似乎都若有若无地用甲虫表现着人性、家庭这样的寓意。作为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力的文学大家，卡夫卡在《变形记》中选取甲虫也可以说是受到本土文化的影响。

世界著名的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写过一篇名为《甲虫》的寓言故事，据传该篇寓言是安徒生依据狄更斯收集的阿拉伯的谚语和成语写成的。讲述了一只甲虫自大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同时瞧不起同样卑微渺小的小瓢虫和青蛙。寓言批判了人们在困境中仍然自我陶醉的不良心态，对人性提出了尖锐的批判。除此之外，美国导演Phil Morrison在2005年发行的名为《甲虫》的电影。电影讲述了美国南方一个脆弱的家庭的动荡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重重矛盾。西方文化史中有不少是寓言小说、谚语、电影用甲虫来表达人的某种生存现状，隐喻着家庭和人性，或褒或贬，却无疑成了西欧文化花园中的奇葩。

《变形记》以格里高尔变成颇具象征意味的甲虫这一异化形象，用平淡朴质的叙述语言讲述了一个意蕴丰富的关于人性和家庭的故事。卡夫卡深思熟虑后恰如其分地使用了甲虫作为异化变形，将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的困境与恐惧、家庭的冷漠与残忍血淋淋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引导着读者体验他那激荡不安的内心以及独特晦暗的生命体验和摇摇欲坠的家庭世界。

[1]蒋承勇.世界文学史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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