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贝克特小说三部曲的艺术特色
2014-03-31刘锦丽
刘锦丽
(湖北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哲学新思潮、心里分析新流派的风起云涌,当代英国作家的革新精神,以不可逆转之势混成了丰厚的基质,催生、培育了一大批思想深邃、艺术精湛的小说人物。后现代小说人物不仅是具有后现代主义叙事技巧的小说人物,而且更主要的是那些具有鲜明的后现代主义人文特征的小说人物。英国后现代主义小说人物打破了传统小说人物的塑造模式,解构了传统小说人物所体现的价值观念。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们深受萨特等人的存在主义、拉康的精神分析、索绪尔的语言学和维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学的影响,热衷于开发语言的符号和代码功能,用语言来构筑一个世界,从而极大地淡化乃至取消小说表现生活和描绘现实的基本功能。与现代主义小说相比,在文本结构上更加模糊和混沌,而且显得极其随意、极端乃至荒诞。
在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中,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人物描写艺术无疑最引人注目。塞缪尔·贝克特是法国作家。出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是测量员,母亲是虔诚的教徒。1928年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巴黎大学任教,结识了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尹斯。精通数国语言的贝克特分被派作失明的乔伊斯的助手,负责整理《芬尼根的觉醒》手稿。1931年,他返回都柏林,在三一学院教法语,同时研究法国哲学家笛卡儿,获哲学硕士学位。 1938年定居巴黎。德国占领法国期间,他曾因参加抵抗运动,受法西斯的追捕,被迫隐居乡下当农业工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曾短期回爱尔兰为红十字会工作,不久返回巴黎,成为职业作家。1969年,他因戏剧《等待戈多》“以一种新的小说与戏剧的形式,以崇高的艺术表现人类的苦恼”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实,他早期主要从事小说创作。贝克特深受意识流文学的影响,他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深恶痛绝。因此,在贝克特早期的小说创作中,他绝少涉及真实的社会生活场景和具体的社会问题,而是致力于揭示人类生存的困惑、焦虑、孤独以及现代社会中人们丧失自主意识后的悲哀。他喜欢用一些生活的碎片和幻象来负载哲学思想。他的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和动人的故事,其晦涩程度和当时勃兴的意识流小说并无差别。贝克特早期的小说作品中,最重要的是三部曲系列《莫洛伊》(Molloy,1955)、《马隆之死》(Malone Dies,1956)和《无名者》(The Unnamable,1958)。贝克特作为一流小说家的地位由这三部连贯的作品奠定。这三部小说所表现的主题和《莫菲》是基本类似的,却在形式上做出了很多革新。贝克特吸取了法国诸多文学流派的元素,包括象征主义和意识流技法。在内容上,故事和情节已经被彻底淡化,主人公被限定在极小的空间内,甚至形体本人也已经非人化,如同是一些在寻找替身的符号系统。这种特质已经远远超出了现代主义的范畴,而是已经具有某些后现代主义的气质了。贝克特的小说在结构上独树一帜。他的小说大多采用一种环形封闭的结构,情节不断繁衍而又不断消解。
三部曲的第一部《莫洛伊》由两个部分组成,分别由主人公莫洛伊和私家侦探莫兰叙述。第一部分写的是主人公莫洛伊寻找母亲、寻找故乡的故事。他的故乡在哪里,他为什么寻找母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寻来寻去,母亲究竟存在不存在,还是一个问题。小说开篇,独眼而又无牙的莫洛伊躺在原来属于他母亲的房间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两腿不能行走,只得终日卧床写作。行将就木的的莫洛伊迫不及待地要讲故事。然而,他的叙述既不合乎逻辑,也不取决于自由联想,而是体现一个精确但又荒唐的过程。小说的第一部分描绘的主要是恋母情结的典型病症。虽然对母亲的死活和故乡的方向茫然无知,瘸腿的莫洛伊在乱伦欲望的驱使下,依然哆嗦着踏上了寻母的旅程。他告诉读者自己曾骑着自行车去寻访生死不明的母亲,途中被一个警察拦住。他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只是掏了几张用来擦屁股的废纸,因而遭到警察的拘留和审讯。在经历了一系列无聊和荒唐的事件之后,有一天莫洛伊感到两腿僵硬,无法行走,掉进一条沟里,莫洛伊最后来到一座森林。后来不知怎的又回到母亲的房间,他的历史就是不断地走向母亲又离开母亲的矛盾过程。小说的第二部分由私家侦探莫兰叙述。莫兰是一个头脑清醒、意识状态正常的人,为某调查组织工作。受父亲式人物尤迪的戏弄,对父亲法则毕恭毕敬的莫兰带着强烈的殉难预感,踏上了寻找莫洛伊的慢慢征途。自此,莫兰的思维就开始混乱。他与自己13岁的儿子同行。父子俩在荒野中跋涉,在密林中露宿,备尝艰辛。几天后,莫兰感到腿痛,无法行走,便让儿子去买一辆自行车。不料,他的儿子与自行车一起消失。莫兰几经周折,一无所获,于是拖着病腿徒劳而归。他是在春天出发去寻找莫洛伊的,回到家时又是春天。然而,家园已经破败凋零。一场梦幻式的旅程结束了。小说的结尾,在家休息了一个夏天之后的莫兰似乎又要出行。小说的前后两个部分均体现了一种“环形结构”,即莫洛伊最终回到了他母亲的房间,而莫兰则打算再次出行,从而使结尾和开头遥相呼应。这种环形结构,情节不断“繁衍”,又不断消解。莫洛伊的寻找母亲,变成了写他的历险和个人经历的回忆,情节不断打结或是扯断;莫兰对莫洛伊的寻找,更是变成了他在内心世界里的漫游。他们出发时的目的,在寻找过程中不断被遗忘,他们的寻找不但一无所获,而且一次次失去自我,他们编织故事的能力和兴趣越来越小,情节也就随之消解了。莫兰的经历是对莫洛伊的经历的一种讽刺性模仿和无意义的重复,两人经验的相似性不仅强调了荒诞的普遍性和延续性,而且也象征着探索存在价值乃至存在本身的无望和徒劳。莫洛伊和莫兰两个人物在小说的结尾似乎已经合二为一。莫洛伊和莫兰不仅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和互相之间的象征关系,而且同时在荒诞的现实中竭力寻找“我”的身份,仿佛他俩的躯体随时会变成同一个神秘莫测的“我”。
贝克特三部曲的第二部《马隆之死》同样以一种后现代小说艺术来揭示周而复始且又无法回避的荒诞现实。整部小说由处于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主人公马隆混乱无序的内心独白构成。主体的退化和身份危机以记忆缺失和死亡本能的形式体现。像莫洛伊一样,马隆也是一个荒诞的叙述者。小说开局,他就躺在床上以一种单调乏味的语言形式喋喋不休地谈论他的死亡。他终日卧床胡思乱想,不但与外部世界失去了联系,而且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每天由一个老太太为他送上一点汤。他甚至对所有的人都恶语相加,希望所有的人都过悲惨的生活。马隆(即Me alone)是现代西方人严重孤独和异化的象征。他已经苟延残喘,完全瘫痪,既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在小说中,马隆颠三倒四地叙述了几个荒诞的故事,但他却说不清它们究竟是虚构还是自传。这些故事支离破碎,长则一两页,短则一两句,东鳞西爪,断断续续。他似乎把讲故事看作是一种与荒诞为伍的唯一手段,并从中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这种叙述方式揭示了一种甚至比死亡还更可怕的彻底的荒诞和无望。小说结尾,死亡临近,他的故事越讲越快,语速像河水般越流越急。死亡的本能胜过了生命的冲动,虚空与混沌终将包容一切。这种叙述不仅是反形式的戏法,而且也是对逻辑原则和物质世界的一种嘲弄。最终,马隆的声音和故事连同他的躯体一起全都消失在荒诞和虚无之中。
在贝克特小说三部曲的末篇《无名者》中,小说人物被消解得达到了极限,只剩下一个“无名名状”的空洞的言语行为者。他既无法确定存在的位置,又不能确认自我的身份。对他而言,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说人。整部小说由一个“无名者”杂乱无章的独白构成。“无名者”似乎竭力想叙述难以名状的东西,他虽然喋喋不休,却又语无伦次,从而使时间、空间和存在一开始便处于无序状态。像三部曲一样,《无名者》的叙述者以混乱的形式走向虚无。
《无名者》在文本形式上进一步体现了“荒诞小说”的艺术特色。整部小说仿佛是一个有意捣乱读者头脑的形而上学的恶作剧。所有的一切都自相矛盾而又互相矛盾。贝克特别出心裁地推出了一部既无故事情节,又无人物形象,只有一个“无名的”叙述者的“荒诞小说”。他甚至连叙述者是男是女,在何处,为何人都不向读者交代。不仅如此,《无名者》既无开局,又无结局,既无实际意义上的行动,又无任何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而只是有一个象征着虚无的嗓音。“无名者”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被那个嗓音逼得喋喋不休。小说成了词语的故事。贝克特就使自己的小说,成了对小说创作的一种讽刺。
综观贝克特三部曲的艺术风格,这三部“荒诞小说”都是由内心独白构成,情绪是落寞、荒凉、怪癖的,颇多黑色幽默,在主题上都是十分相似,书中主角往往陷入自我独白、自言自语的状态中,这也寓意了人类共同的困境,“意义”往往难以用语言清楚呈现,揭示了现代西方人的徒劳和无望。贝克特笔下的莫洛伊、莫兰、马隆和“无名者”都是荒诞世界中的畸形儿和精神上的死者。《莫洛伊》尽管是独白式意识流作品,但还有主人公用想象演绎出的故事、情节,还有人物的行为和活动,而到后两部中,主人公被限定在很小的空间,已无活动的可能,甚至形体本身也已非人化了,他们只是一些精神流浪者,他们都在寻找自己和自己的替身,而又不可得。主要情节被不断打结和扯断,直至被叙事彻底解构。不仅如此,这三部小说在文本结构和叙述形式上体现了延续性和中断性的双重特征。
贝克特是一个小说创作的实验家,他的“荒诞小说”是存在主义思潮泛滥的结果,也是战后西方世界精神危机的产物。它的基调比早期的现代主义更加低沉、悲观和忧郁,它的艺术形式更加奇异怪诞和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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